Monday, September 24, 2012

村上春樹:圖書館奇談


        圖書館非常安靜,因為書把聲音都吸光了。

  那么被書吸掉的聲音又怎么樣了呢?當然沒怎么樣。簡單地說不是聲音消失了,而是空气的振動被吸收了而已。

  那么被書本吸掉的振動又會變成怎么樣呢?不怎么樣,振動只是單純地消失掉而已,反正振動遲早要消失的,因為這世界上沒有所謂永久運動存在。永久運動是永久不存在的。

  就算時間,也并不是永久運動。既有沒有下周的這周,也有沒有上周的這周。

  那么沒有這周的下周呢……

  算了,到此打住。

  總之我在圖書館里,而圖書館是非常的安靜。

  圖書館比必要的還要安靜。因為我穿的是剛買的Polo皮鞋,因此在灰色塑膠地磚上發出咯吱咯吱堅硬而干燥的聲音。好像不是自己的腳步聲似的,穿新皮鞋要花相當長的時間才會習慣自己的腳步聲。

  借書柜台上坐著一位從來沒見過的中年女性,正在看書。一本非常厚的書,右邊印著外國語文,左邊印著日文。好像不一樣的文章,左右兩邊的段落和換行都完全不同,插圖也不一樣,左邊一頁的插圖是太陽系的軌道圖,右邊卻是潛水艇活門似的金屬零件。到底是哪方面的書,簡直無法知道。不過她卻一面嗯嗯點著頭看下去,從眼睛的動作看來,好像左眼看左邊一頁,右眼看右邊一頁。

  “對不起。”我開口招呼。

  她把書報到旁邊,抬頭看我。

  “我來還書。”說著我把兩本書放在柜台上,一本是(潛水艇建造史),另外一本是《一個牧羊人的回憶》。《一個牧羊人的回憶》是一本相當有趣的書。

  她翻開封底里,查一下截止日期。不用說是在期限內。我是一定遵守日期和時間的,因為被教養成這個樣子,牧羊人也一樣,如果不守時的話,羊群會亂成一團,赶都赶不回來。

  她熟練地檢查借書卡的存檔,還我兩張卡片,然后又開始看她自己的書。

  “我想找書。”我說。

  “下樓梯右轉,81號室。”她簡洁地說。

  下了樓梯向右轉時,确實有扇門寫著107。地下室非常深而陰暗,門一打開,仿佛這就要到巴西了似的感覺。雖然這圖書館我已經來過一百次了,卻第一次听說有地下室。

  算了沒關系。

  我敲敲門,本來就打算輕輕敲的,沒想到門檢卻差一點脫落,真是非常粗制濫造的門。我把門檢裝回原位,然后輕輕打開門。

  房間里有一張!日舊的小桌子,那后面坐著一個臉上長滿小黑斑的老人。老人頭禿了,戴一副深度眼鏡,禿得有點不干脆,還有稀稀落落會曲的白發,像火燒山之后的殘局似的,牢牢貼在頭皮上。我覺得干脆全部剃光還比較好,不過那當然是別人的問題。

  “歡迎!”老人說:“有何貴子哪?”

  “我想找一本書。”我說:“不過如果你忙的話,我下次再來好了。

  “不不不,沒有忙的道理。”老人說:“因為這是我的工作,你要找什么書都行,不過你到底在找什么樣的書呢?”

  “其實我是想知道一下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收稅政策。”

  老人的眼睛閃閃發光。

  “原來如此,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收稅政策啊。”

  我覺得非常不對勁,并不是非要知道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收稅政策不可,只不過在坐地下鐵時,忽然想到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收稅政策不知道怎么樣而已。其實就算其他什么杉樹花粉病的治療法的主題,也一樣可以。

  “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收稅政策。’老人重复一遍。

  “不過沒關系。”我說:“并不急需,而且又那么專門,我還是到國會圖書館去看看好了。”

  “別胡說!”老人好像火大了似的說:“我們這里有關奧斯曼土耳其的收稅政策的書就有好几本。你在這儿等一下。”

  “是。”我說。

  老人打開房間里面的鐵門消失到另一個房間去了,我站在那里等老人回來等了十五分鐘,好几次想逃出去,可是又覺得對老人過意不去而作罷。小小的黑色昆虫,在燈罩里繞著爬。

  老人抱著三本厚書回來,每一本都舊得可怕,裝訂晃晃蕩蕩的,房間里飄散著!日書的气味。

  “你看!”老人說:“《奧斯曼土耳其收稅史》,還有《奧斯曼土耳其收稅吏的日記》,還有〈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內的反納稅運動和其彈壓》不是都有嗎?”

  “謝謝。”我說著把三本書拿過來,往出口走。

  “等一下,等一下,那三本書都是禁止借出去的。”老人說。

  确實書背上貼著禁止帶出的紅色標簽。

  “如果想讀的話,可以在里面的房間讀。”

  “可是,”我看看手表,五點二十分。“圖書館關門時間到了,而且吃晚飯以前不回家,我媽媽也會擔心。”

  “關門時間不成問題,只要我說可以就可以。難道你不接受我的好意嗎?你想我是為什么去把這三本書找來的?嗯?為了運動嗎?”

  “對不起。”我向他道歉。“我絕沒有惡意,只是不知道這是禁止帶出的。”

  老人深深地咳嗽,把痰吐在衛生紙里,然后看了一看之后,才丟進地板上放著代替垃圾筒的牛皮紙箱里。臉上的黑斑跳動著。

  “不是知不知道的問題。”老人把話像噴出來似地說出:“我像你這年紀的時候,讀書像要讀得滲進血液里一樣呢。”

  “那么我就讀三十分鐘好了。”我無力地說,我非常不善于拒絕別人。“可是不能再久,我媽非常容易憂慮,自從我小時候被狗咬到以后,只要稍微晚一點回家,她就快要發瘋似的。所以沒念完的部分,等下星期天再來讀。”

  老人的臉色稍微和緩下來,我好不容易松一口气。

  “到這邊來。”說著老人打開鐵門,向我招手。

  門后面是陰暗走廊。舊舊的電燈,閃著像灰塵一樣的微弱光線。

  “跟在我后面走。”說著老人向走廊走去。好奇怪的走廊,走了一會儿之后,走廊向左右兩邊分岔出去,老人轉向右邊,然后立刻有許多岔路像螞蟻窩一樣分布在兩旁,老人不假思索地就走進其中的一條岔路去,我把三本書抱在胸前,莫名其妙地跟在老人后面。老人的腳步比想象中快得多,自己到底走進几條岔路了也數不清,再走一小段又是岔路,然后T字路-我的頭腦已經完全混亂了。市立圖書館的地下,有這么廣大的迷魂陣,簡直亂來。市政府沒有理由批准這种地下迷魂陣的建設預算的。我本來想問老人這個問題,結果怕被他罵而沒敢問。

  走廊盡頭有一扇和剛才一樣的門。門上挂著“閱覽室”的牌子。周圍寂靜得像墓場一樣,只有我的皮鞋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老人卻毫無聲息地走著。

  老人從上衣口袋叮叮當當地取出大把鑰匙串來,在燈下選出一支,插進鐵門的鑰匙洞里轉了轉。實在令人厭惡。
   
2

  “好了好了!”老人說:“進來吧!”

  “可是里面黑漆漆的啊。”我抗議著。

  老人不高興地咳嗽一聲,把背伸直,轉身向著我,老人好像忽然變成一個高大的男人似的。眼睛像黃昏的山羊一般閃閃發光。

  “喂!小伙子,誰說在沒人的房間,要一整天點著燈的?嗯?你這是在命令我嗎?”

  “不沒這意思……”

  “哼!真嚷嚷。算了,你回去好了,隨你愛去哪里就去哪里。”

  “對不起。”我道著歉,自己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覺得老人好像是某种不吉祥的存在,不過又像只是愛生气的不幸老人似的,我平常對老人就不太清楚,因此真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我沒這個意思,如果說錯了什么,我向你道歉。”

  “都一樣。”老人說:“嘴巴講比較容易。”

  “真的不是這樣,也沒關系,對不起我不該多嘴。”

  “哼。”老人說著注視我的眼睛。“那么你要不要進去?”

  “嗯,我進去。”我用力說。為什么我竟然違背自己的意思說這些、做這些呢?

  “里面一進去就有樓梯,手要捉緊牆上的扶手,免得跌倒啊。”老人說。

  我率先走進黑暗中,老人從后面把門關上,并听見鑰匙卡一聲鎖上了。

  “為什么要上鎖呢?”

  “這是規矩,是規矩呀。’老人說:“上面的人定了几千/几万個這一類的規矩,你東抱怨西抱怨的煩死人。”

  我索性繼續走下階梯,長得可怕的階梯。簡直像印加的井似的。牆上打有斑駁生銹的鐵扶手。連一絲光線一點明亮都沒有。就像被人從頭上罩個頭巾似的完全漆黑。

  只有我的皮鞋在黑暗中咯吱咯吱地響著,如果沒這鞋子聲,連是不是自己的腳都搞不清楚了。

  “好了,就停在那里。”老人說。我停下來。老人推開我,走到前面,又叮叮當當地拿出鑰匙,然后听到門鎖打開的聲音,明明是完全黑漆漆的,老人的動作卻像什么都看得見似的。

  門一開,從里面透出令人怀念的黃色燈光,雖然是微弱的光,可是眼睛卻花了好些時間才習慣過來。從門里走出一位打扮成羊模樣的矮小男人,拉起我的手。

  “晦,歡迎光臨。”羊男說。

  “你好!”我說。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羊男全身披挂著真正的羊皮,手戴黑手套,腳穿黑工作鞋,而且臉上戴了黑色的面具,從面具里透出一對喜歡親近人的小眼睛,我真不知道他到底為什么要打扮成那副模樣的,總之那打扮跟他非常搭配,他看了我的臉好一會儿,然后瞄了一下我抱著的書。

  “你是要來這里讀書的嗎?”

  “是的。”我說。

  “真的是你自己愿意來的嗎?”

  羊男的說法有些奇怪,我無言以對。

  “好好回答啊!”老人急忙催促我:“不是你自己愿意來的嗎?有什么好猶豫的,你想丟我的臉嗎?”

  “是我自己愿意來的。”我說。

  “我說得沒錯吧。”老人好像在夸耀他的胜利。

  “不過老師啊!”羊男對老人說:“他還是個小孩子嘛。”

  “嚇,少嘻嘻!”老人突然從西裝褲后面拉出一根短短的柳條,往羊男臉上“咧!”地抽打下去。“快點帶他到房間里去。”

  羊男一臉為難地再度拉起我的手。嘴唇旁邊紅腫起一條傷痕。

  “走吧。”

  “到哪里去?”

  “書房啊,你不是來讀書的嗎?”

  羊男帶頭,我們走過像螞蟻窩一樣彎彎曲曲的狹小走廊。

  我們走了很久,向右邊彎了好几次,向左邊也轉了好几次,有些是斜角,有些是S形轉彎,因此到底离出發點多遠,簡直完全搞不清楚。我在半路上就已經放棄再去辨認方向了,接下來就一直盯著羊男矮胖的背影,羊男的衣服還附著短短的尾巴,一定起路來,就像鐘擺似的左右搖晃。

  “好了好了。”羊男說著突然站定。“到了。”

  “請等一下。”我說。“這不是牢房嗎?”

  “是啊。”羊男點點頭。

  “說得不錯。”老人說道。

  “不對呀,你說是要到書房去的,我才跟著來到這里呀。”

  “你上當了。”羊男很干脆地說。

  “我騙你的。”老人說。

  “可是這…·”

  老人從褲子后面拿出柳條,往我臉上刷地抽打下來。

  “少廢話,進去吧。而且要把這三本書全部念完,背熟。一個月以后我要親自考試。如果你能好好背熟,就讓你出去。”

  “簡直亂來嘛。”我抗議道。“一個月怎么可能把這么厚的書全部記熟,而且現在家里我母親正……”

  老人把柳條一揮,我急忙閃開,卻正好打在羊男臉上。老人在气頭上,又抽了羊男一下,真是太過分了。

  “反正把這家伙關進去。”老人說完便匆匆走掉。

  “痛不痛?”我問羊男。

  “沒關系,我已經習慣了。”羊男說:“重要的是我不得不把你關進去。”

  “實在不想進去。”

  “我還不一樣不愿意,可是啊,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啊。”

  “如果拒絕會怎么樣?”

  “那我就要被打得更慘哪。”

  我覺得羊男實在太可怜了,因此乖乖進了牢房。牢房里有床、桌子,和抽水馬桶,洗臉台上放著牙刷和漱口杯,每一樣東西都奇髒無比,牙膏是我最討厭的草莓味的,沉重的鐵門上面附有探望用的格子廖,下面則有細長的送飯口。羊男把桌上台燈的開關按亮又按熄了几次之后,朝我笑一笑。

  “不錯吧?”

  “嗯,還好。”我說。

  “每天送三次飯,三點還有甜甜圈、橙汁呢。甜甜圈是我親自炸的,脆脆的非常好吃!”

  “那真謝了。”我說。

  “那么把腳伸出來吧/

  我把腳伸出去,羊男從床下拖出一個沉重的鐵球,并把那上面附著的鎖往我腳踝一套鎖了起來,還把那鑰匙放進毛皮外套胸部的口袋,把拉鏈拉上。

  “好冷啊。”我說。

  “什么話,一會儿就習慣了。”羊男說:“我現在就去給你拿晚飯來。”

  “嘿,羊男先生。”我問他:“真的必須在這里待一個月嗎?”

  “對呀。”羊男說:“就是這樣啊。”

  “一個月以后真的會放我出去嗎?”

  “不”

  “那不然怎么辦?”

  “這倒很難解釋呢。”

  “拜托拜托告訴我,家里面我媽正在擔心呢。”

  “嗯,也就是說啊,會用鋸子把你的頭鋸斷,然后把你的腦漿淋淋淋地吸光。”

  我跌坐在床上抱著腦袋,到底什么地方不對勁了,我又沒做過什么坏事啊。

  “沒問題,沒問題,吃過飯就會有精神的。”羊男說。
   
3

  “羊男先生,為什么我的腦漿要被淋淋淋地吸光呢?”我試著問看看。

  “噢,是這樣的,听說塞滿了知識的腦漿,非常好吃吶。怎么說好呢,糊糊的,而且也有點一粒一粒的……”

  “所以要花一個月先塞滿了知識再來吸對嗎?”

  “就是這么回事。”

  羊男從衣服口袋掏出Sevenstar香煙,用一百元的打火机點上火。

  “可是這不管怎么說都太殘忍了吧?”

  “嗯,是啊。”羊男說:“可是每個圖書館都這樣做啊,總之是你自己運气不好嘛。”

  “你是說每個圖書館都這樣嗎?”

  “是啊。不然你看,光是借書出去,圖書館老是賠本哪。而且有好多人宁可腦漿被吸光,也要獲取知識啊,你還不是為了要得到別的地方所沒有的知識,才到這里來的對嗎?”

  “不對呀,我只是忽然心血來潮而已呀,有沒有都無所謂的。”

  羊男好像頗傷腦筋似地歪著頭。“那就未免太可怜了。”

  “你放我出去好不好?”

  “不,那可不行,這么一來,我可慘了,真的很慘咯,會被電鋸把肚子切掉一半的,你說慘不慘?”

  “慘。”我說。

  “我以前也曾經被整過一次,花了兩個星期傷口才愈合,兩星期暗,所以呀,請你死了這條心吧。”

  “那,這件事就姑且算了,如果我拒絕讀書呢?會怎么樣?”

  羊男全身發抖起來。

  “你還是別這樣比較好,因為我不愿意報告坏消息。這地下室的地下,還有更凄慘的地方。腦漿被吸掉還算好得多呢。”

  羊男走了以后,就留下我一個人在牢房里。我趴在硬綁綁的床上,一個人稀哩嘩啦地哭了一個鐘頭,藍色的谷殼枕頭被眼淚沾得濕嗒嗒的。

  到底該怎么辦呢。既不愿意腦漿被淋淋淋地吸掉,又討厭被赶進更深一層的悲慘世界。

  手表指著六點半。是吃晚飯的時間了。母親在家一定正在擔心。如果半夜我還不回去,也許會發瘋呢,就是這樣的母親,每次都往坏的地方想。要不是往坏的地方想,就是在看電視,這兩者之一。她不曉得有沒有幫我喂白頭翁。

  七點鐘有人敲門然后門被打開,一個我從來沒看過那么漂亮的女孩子,推著推車走進房間。漂亮得讓你眼睛都會癌的漂亮。年齡大概和我差不多,手腳和脖子細得好像馬上就會折斷似的,長長的頭發像把寶石溶進去一樣地閃閃發光。誰都會做夢,而這正是只有在夢中才看得見的少女。她注視了我一會儿,然后一言不發地把推車上的菜排在桌上。我呆呆望著她靜悄悄的動作。

  菜都是非常精致的萊。有海膽湯、鱔魚的乳酪、蘆筍拌西洋芝麻,還有葡萄汁。把這些排完以后,她招招手說,別哭了,來吃飯吧。

  “你不能說話嗎?”我試著問她。

  是,我小時候聲帶就坏了。

  “所以你就做羊男的助手嗎?”

  是。她稍稍微笑一下。那微笑美妙得讓你心髒都要裂成兩半。

  羊男是個好人,不過他非常怕爺爺。

  我依然坐在床上,一直凝視著她。她悄悄低下眼睛,下一個瞬間就從房間里消失了。就像五月的風似的飄飄然地消失,我連關門聲都沒听到。

  食物味道非常好,可是喉嚨連一半都吞不下去,覺得好像要把鉛塊塞進胃里似的。我把餐具收拾好,躺在床上,想著接下來該怎么辦才好,只有一個結論,那就是逃出這里。圖書館地下居然有這樣的迷魂陣,是絕對的錯誤。同時誰吸誰的腦漿也是不能容許的事。況且也不能讓母親發瘋,讓白頭翁餓死啊。

  可是一想到怎么才能從這里逃出去時,我簡直束手無策。腳上挂著腳鐐,門被鎖著,而且縱然可以逃出這個房間,又怎么逃得出那黑漆漆的迷魂陣呢?

  我歎了一口气,又哭了一陣子,我的個性非常脆弱,經常都只想著母親和白頭翁,為什么會變成這樣呢?一定是被狗咬過的關系。

  哭了一會儿之后,想起那位美麗的少女,心情稍微好轉,只能盡力去做可以做的了,總比什么也不做好得多。何況羊男和美麗的少女也不是坏人,机會總會來到吧。

  我拿起〈奧斯曼土耳其收稅吏的日記〉,伏案翻閱起來。為了掌握机會,首先不得不裝作柔順的樣子-這么說來也不是什么難事,我本來個性就非常柔順啊。

  《奧斯曼土耳其收稅吏的日記》是以土耳其古文寫的,非常難懂的書,可是說也奇怪,居然能夠流暢地讀下去,而且讀過的地方從頭到尾都記進腦子里去了。頭腦好實在是一种美妙的感覺,沒有一點不了解的地方,我終于可以領會那些人的心愿了,只要一個月之內能變聰明,那怕腦漿被淋淋淋地吸光,他們也心甘情愿了。

  我一面翻閱著書,一面變成了收稅束伊凡阿爾姆多哈(其實名字比這更長),腰配半月刀,走在貝克巴格達街上,收集稅款,街上像沉淀的河川似的,籠罩著雞的气味,煙草和咖啡的味道。賣水果的賣著從來沒見過的水果。

  哈休魯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有三個妻子五個孩子。他養了兩只鸚鵡,鸚鵡也不比白頭翁差,長得相當可愛。變成哈休魯的我,和三個妻子也有几段愛的場面。這种事,總覺得好奇怪。

  九點半時,羊男帶了咖啡和餅干過來。

  “唉呀呀!真佩服,你已經開始用功起來了啊。”

  “嗯,羊男先生。”我說:“蠻有意思的。”

  “那太好了,不過休息一下喝咖啡吧。一開始就用心過度,以后可就麻煩大了。”

  我和羊男一起喝咖啡、吃餅干,嘰哩咋啦。

  “嘿,羊男先生,”我問他:“腦漿被吸掉到底是什么感覺?”

  “噢,這個嘛,沒有想象的那么坏喲。就好像啊,頭腦里面糾纏不清的線團,被嘶地抽掉一樣。因為畢竟還有人要求再來一次呢!”

  “哦,真的嗎?”

  “嗯,差不多。”

  “被吸掉以后會怎樣?”

  “剩下來的一輩子,就恍恍惚惚地一面做夢一面過日子啊,既沒有煩惱,也沒有痛苦,更不會急躁不安,既不必再擔心時間,也不必再擔心習題做了沒有。怎么樣?很棒吧?”

  “嗯。”我說:“可是腦袋不是被鋸斷了嗎?”

  “那當然會有點痛啦,可是,那一會儿就過去嘛。”

  “真的嗎?”我說,總覺得太順利了。“那么那位漂亮女孩的腦漿沒被吸掉嗎?”

  羊男從椅子跳起來足足有二十公分,裝上去的耳朵搖呀搖地搖動。“你說什么?什么漂亮女孩?”

  “拿東西來給我吃的那個女孩子啊。”

  “奇怪!食物是我拿來的呀,那時候你正在呼呼大錘,我可不是什么漂亮女孩喲。”

  我腦筋又一團混亂,完了完了。
   
4

  第二天傍晚,美麗的啞女再度出現在我房間。

  她把食物放在推車上推來。這次的食物是脫魯香腸加馬鈴薯沙律,蒸魚和小豆苗菜沙律,外加一壺濃濃的紅茶。尊麻花紋的漂亮茶壺。茶杯湯匙也都是典雅精致的樣子。

  慢慢吃,不要剩下來喲。美麗的少女用手勢對我說。然后微微一笑。那笑容美妙得天空都快裂成兩半似的。

  “你到底是誰?”我問她。

  我就是我,如此而已。她說。她的話不是從我的耳朵,而是從我心中听到的,感覺非常奇怪。

  “可是羊男先生怎么說你并不存在呢,而且……”

  她把一根手指頭壓在小嘴上,命令我不要作聲。我沉默下來,我非常擅于服從命令,甚至可以說是一种特殊能力。

  羊男先生有羊男先生的世界,我有我的世界,你有你的世界,對嗎?

  “對呀。”我說。

  所以不能因為羊男先生的世界里沒有我存在,就說我根本不存在吧?

  “嗯。”我說:“換句話說這各式各樣的世界都混在一起,有些部分互相重疊,有些部分卻不互相重疊。”

  對了。美麗的少女說。

  我的頭腦也不是完全那么坏,只不過被狗咬過以后,有點偏差而已。

  知道就好,快點吃飯吧。美麗的少女說。

  “我會好好吃的,所以你能不能在這儿多留一會,”我說:“一個人好寂寞。”

  她靜靜地微笑著,在床尾坐下,兩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膝蓋上,一直注視著我吃晚飯,她看起來就像柔和的晨光中的玻璃擺飾似的。

  “上次我看到過一個很像你的女孩子。”我一面吃著馬鈴薯沙律一面說:“跟你一樣年齡、一樣漂亮、一樣的味道。”

  她什么也沒說地微笑著。

  “希望你能跟我母親和白頭翁見一次面,白頭翁非常可愛喲。”

  她的頭稍稍動了一下。

  “當然還有我母親也是。”我追加一句:“不過我母親太過于擔心我了。因為我小時候被狗咬過,可是我被狗咬是我的錯,而不是母親的錯,因此母親不應該那么擔心我,因為狗……”

  怎么樣的狗?少女問道。

  “好大的狗,戴著鑲有寶石的皮項圈,眼睛是綠色的,腳非常粗有六只爪子,耳朵尖端裂成兩片,鼻子像晒黑似的茶色,你有沒有被狗咬過?”

  沒有,少女說:不管這些了,你吃飯哪。

  我默默地繼續吃晚餐。吃完之后把盤子收好,開始喝紅茶。

  晦!少女說。我們离開這里,一起回去你母親和白頭翁的地方去吧!

  “對呀。”我說:“可是逃不出這里呀。門都鎖著,外面又是黑漆漆的迷魂陣,而且如果我逃出去,羊男先生會很慘呢。

  可是你不是不喜歡腦漿被吸掉嗎?如果你腦漿被吸掉的話,就再也看不到我了。

  我搖搖頭,實在搞不清楚,很多事情都太嚴重了。我既不愿意腦漿被吸光,也不愿意离開美麗的少女,可是黑暗太可怕,又不想讓羊男受苦。

  羊男先生也一起逃啊。你跟我跟羊男先生,三個人一起逃啊。

  “這倒很好。”我說:“什么時候?”

  明天。少女說。明天是爺爺睡覺的日子。爺爺只在新月的夜晚才睡覺。

  “羊男先生知道嗎?”

  他不知道。不過這要羊男先生自己決定。

  “對。”我說。

  我差不多該走了。美麗的少女說。到明天晚上之前不能告訴羊男先生。

  我點點頭。然后美麗的少女就像昨天晚上一樣,從只打開一點點的門縫中飄飄然地消失了。

  我正要開始讀書時,羊男就拿著一個裝了甜甜圈和檸檬汁的托盤進來。

  “念得順利嗎?”羊男說。

  “嗯,羊男先生。”我說。

  “俄帶了上次跟你說過的甜甜圈來了,剛剛炸好,趁著脆脆的赶快吃。”

  “謝謝你,羊男先生。”

  我把書整理好,開始咬著甜甜圈吃,确實是脆脆的非常好吃。

  “怎樣?好吃吧?”

  “嗯,羊男先生,這么好吃的甜甜圈,真是哪里也找不到。”我說:“羊男先生如果開一家甜甜圈店,保證生意興隆。”

  “嗯,我也曾經這么想過,如果開得成的話那該多好啊。”

  “一定開得成的。”

  羊男在床上剛才美少女坐過的同一個地方坐下。從床邊垂下短短的尾巴來。

  “可是不行啊。”羊男說:“誰都不會喜歡我,我長得這么奇怪,牙齒也几乎沒刷過……”

  “我可以幫助你呀,我來賣、洗盤子、把餐巾、算錢。羊男先生只要在后面炸甜甜圈就行了。”

  “這倒是可以。”羊男頗落寞地說,他想說什么,我很了解。

  (不過最后我還是會留在這里,挨柳條鞭打,你再過不久腦漿就要被吸掉了,還有什么好說……)

  羊男神色暗淡地拿著托盤走出房間。我好几次想把逃走的計划告訴他,又想到美少女的話便又打住了。不管怎么樣,明天一到,什么事都會有個了斷。

  (奧斯曼土耳其收稅吏的日記>讀著讀著,我又變成了收稅吏伊凡阿爾姆多哈。白天我在巴格達的街上巡回走著,傍晚喂喂兩只鸚鵡,夜空挂著剃刀似的細長月亮。遠方傳來有人吹笛子的聲音。黑奴在房間里燒起香,并用蒼蠅拍在我周圍赶著蚊子。

  我三個妻子中的一個,就是那啞巴美少女,正在床上等我。

  月色真美啊。她說。明天就是新月的日子了。

  我說,我要去喂鸚鵡。

  鸚鵡不是剛剛喂過嗎?美少女說。

  哦?是嗎?我說。我老是在想著鸚鵡。

  她脫掉衣服,我也脫掉衣服。她的身体滑溜溜的,气味非常美妙。剃刀似的月光在她身上投下奇妙的光線。笛子聲音還繼續不斷。我在挂了蚊帳的大床上擁抱她。床像停車場那么大,隔壁房間鸚鵡在叫著。

  月色真美。過一會儿美少女說。明天就是新月的日子了。

  對呀,我回答。“新月”這字眼好像似曾相識。我喚了仆人來,躺在床上抽起水煙。

  新月這字眼好像听過啊。我說。可是卻想不起來。

  新月的夜晚降臨時候,美少女說。很多事情都會弄清楚的。

  确實像她說的。新月的夜晚來;臨時,很多事情自然會搞清楚的。

  于是我就睡了。
   
5

  新月的夜晚,像瞎眼的海豚一般,悄悄來到。

  不用說圖書館的地下,是深得看不見天空的。可是那深深的藍墨水似的黑暗,卻穿過重重鐵門和迷魂陣,靜悄悄地把我團團圍住。總之新月的夜晚來臨了。

  傍晚時分,老人來檢查我讀書的進展情形。他穿著和上次完全相同的衣服,腰上依然插著那柳條。他看過讀書的進度之后,好像覺得相當滿意。因為他滿意,所以我也有點高興。

  “嗯,不錯!不錯!”老人說著,抓抓下顎。“比我想象的進展得快,真是個乖孩子。”

  “謝謝夸獎。”我說。我非常喜歡人家夸獎。

  “如果能早一點把書念完,”老人說著就此打住,一直凝視著我的眼睛。老人看了我很久。我好几次想避開他的眼光,卻避不開。老人的一對眼睛和我的一對眼睛好像被什么東西纏結起來似的,不知不覺之間,老人的眼睛愈張愈大,房間的牆壁,被眼球的黑和白整個覆蓋了。上了年紀磨損混濁的黑和白。在那之間老人眼睛一眨也不眨。最后終于像退潮似地,眼球又縮回去。老人的眼窩再度斷然收回。我閉上眼睛,終于松了一口气。

  “如果能早一點把書念完,就可以早一點离開這里,其他的事別亂想,好不好?”

  “好。”我說。

  “有沒有什么不滿意的?”老人說。

  “母親和白頭翁不知道怎么樣了?”我試著問看看。

  “整個世界都安然無恙地運轉著。”老人說:“大家都在想著自己的事,直到那個日子來臨以前,大家都在繼續活著。你的母親是這樣,你的白頭翁是這樣,大家都一樣啊。”

  不曉得他在說什么,不過我還是點頭說“是”。

  老人出去三十分鐘之后,美少女像平常一樣悄然走進房間。

  “是新月的夜晚對嗎?”我說。

  是的。美少女安靜地說,悄悄在床尾坐下。由于新月的黑暗,我的眼睛扎扎地刺痛。

  “真的今天要逃出這里嗎?”我問。

  美少女默默點點頭。她看起來非常疲倦的樣子。臉色比平常談,后面的牆壁仿佛可以薄薄地透視過去。她身体里的空气微微地震動著。

  “你不舒服嗎?”

  有一點。她說。因為新月的關系。一到新月,很多事情都會開始不對勁。

  “可是我沒怎么樣啊。”

  她微微一笑。你沒怎么樣,所以沒問題呀,一定可以逃得出去。

  “那你呢?”

  我的事我自己會打算,所以你只要為你自己打算好了。

  “可是如果沒有你,我就不知道怎么辦才好啊。”

  那只是心理作用而已。少女說。真的,你已經變強了,以后還會變得更強,強得誰也胜不了你喲。

  “真的嗎?可是我不覺得啊。”我說。

  羊男先生會帶路,我一定會在后面跟著來,所以請你先逃吧!

  我點點頭,少女便像被吸走了似地消失無蹤。少女消失以后,我非常寂寞,覺得今后好像再也看不到她了似的。

  九點鐘以前,羊男端了一整盤甜甜圈來。

  “晦!”羊男說:“听說今天晚上要逃出這里呀?”

  “你怎么知道?”我有些吃惊地問。

  “有一個女孩子告訴我啊,非常漂亮的女孩子喲,這一帶有這么漂亮的女孩子,我一點都不知道。是你的朋友嗎?”

  “嗯,是啊。”我說。

  “我真希望也有那樣的朋友。”羊男說。

  “只要從這里逃出去,羊男先生也一定可以交到很多朋友。”我說。

  “要是這樣就好了。”羊男說:“因為搞不好你跟我都要遭殃啊。”

  “對。”我說。所謂凄慘的情況到底有多凄慘呢?

  接下來我們兩個一起吃甜甜圈、喝葡萄汁。我雖然一點食欲都沒有,還是勉強吃了兩個甜甜圈。羊另一個人吃了六個,真不得了。

  “要做什么以前,必須先把肚子填飽。”羊男說。然后用胖胖的手指擦擦嘴角沾著的砂糖,嘴邊全是砂糖。

  不知道什么地方的挂鐘敲了九點。羊男站起來,揮揮衣服袖子,讓衣服更貼身些,是出發的時候了。

  我們走出房間,走在陰暗的迷魂陣似的走廊。為了不要吵醒老人,我們努力不發出腳步聲。我在半路上把皮鞋脫掉丟在走廊的角落里。雖然把剛花了兩万五千元才買到的皮鞋丟棄,實在可惜,但是也沒辦法。再怎么說,我都不應該誤闖進這奇怪的地方的。皮鞋掉了,母親一定會非常生气吧?如果向她說明,是為了免于腦漿被吸掉才丟掉的,她大概也不會相信吧?不,一定不行,她會認為我是掉了鞋子以后,為了瞞她而隨便編的謊話吧?那倒也是,誰會相信在圖書館的地下室腦漿會被吸掉呢?說出真正的事實卻沒有人肯相信,一定非常難過吧。

  跋涉到鐵門之前的漫長道路上,我一直在想這件事。羊男在我前面走著,羊男比我矮半個頭,因此羊男那裝上去的耳朵,就在我鼻子前面上下搖擺著。

  “晦,羊男先生。”我小聲問他:“我現在回去拿鞋子行不行?”

  “什么?鞋子?”羊男吃了一惊地說:“這不行啊,把鞋子忘掉吧,腦漿不是比鞋子重要得多嗎?”

  “是。”我說,于是我把鞋子忘了。

  “老爺爺現在雖然睡熟了,可是那個人一看就是非常敏感的人,還是多注意一點好。”

  “是。”我說。

  “路上不管發生什么事,都不可以大聲叫嗅。如果他醒了追過來,我就什么也幫不上了。被那柳條一抽,我就毫無辦法抵抗。”

  “那是特別的柳條嗎?”

  “這-我也不清楚。”說著羊男考慮了一下。“可能是非常普通的柳條吧?我不太知道。”

  我也不太清楚。

  “噴!”過一會儿羊男問我說。

  “什么事?”

  “你那雙皮鞋,忘了沒有?”

  “噢,忘掉了。”我說,可是他這么一問,我又想起我那雙皮鞋了。那是母親送我的生日禮物,一雙非常重要的皮鞋。會發出咯吱咯吱舒服的聲音的有气派的皮鞋。我掉了它,或許母親會虐待白頭翁也說不定,因為她覺得白頭翁很討人厭。

  其實白頭緒一點都不討人厭,白頭翁很安靜而乖巧,比起狗靜多了。

  狗。

  一想到狗,就不由得冒冷汗。為什么大家都在養狗呢?為什么大家不養白頭翁呢?為什么我母親那么討厭白頭翁呢?為什么我要穿那么高級的皮鞋上圖書館呢?

  我們終于來到鐵門的地方。新月的黑暗似乎更加濃重了一些。

  羊男在兩邊的手掌吹了一口气,手一下握緊一下張開。然后把手插進口袋里,悄悄拿出一串鑰匙,然后看看我,微微一笑。

  “不能不放輕一點。”羊男說。

  “是啊。”我說。

  沉重的鐵門鑰匙吱咯一聲開了,雖然聲音很小,還是讓身体沉重地一震。停了一會儿,羊男悄悄推開門。門后完全的黑暗,像柔軟的水似的壓過來。新月使得空气失去了調和。

  “不用擔心。”說著羊男拍拍我的手腕。“一定會順利的。”

  是嗎?真的會很順利嗎?
   
6

  羊男從口袋里拿出手電筒,撥開開關。黃色的光線悠悠地照著階梯。樓梯上面就是那莫名其妙的迷魂陣了。

  “晦,羊男先生。”我問他。

  “什么事?”

  “你知道那迷魂陣怎么走嗎?”

  “我想大概想得起來吧。”羊男沒什么自信地說:“這三、四年沒走過,所以不敢說,不過應該可以弄清楚吧。”

  雖然我變得非常不安,可是一句話也沒說,現在再說什么也沒有用。結果也只有听天由命了。

  羊男和我腳步沒出聲地悄悄爬上樓梯。羊男穿著一雙舊网球鞋,我-剛才已經說過了-打赤腳。羊男走在前面,手電筒只照著他自己前面,因此我只能在一片漆黑里前進。老是撞到羊男的屁股。羊男腳比我短得多,我走的速度總是比他快。

  階梯冷冷的,濕濕的,石階棱角已經磨圓了,好像几千年前就有的階梯似的。空气里沒什么气味,但有些地方卻明顯地具有層次,因層次不同密度和溫度也不同,下來的時候沒注意到,大概是害怕得沒有多余的心情去注意吧。有時好像踩到虫子,軟綿綿的,或硬綁綁的,腳底可以感覺得到。因為暗暗的什么也看不見,不過大概是虫子吧,不管是什么,都令人覺得非常不舒服。還是應該穿鞋子才對。

  花了很長的時間爬到樓梯盡頭時,我和羊男都松了一口气,腳都凍僵了。

  “真是不得了的樓梯啊。”我說:“下來的時候倒不覺得有這么長。”

  “這以前是個井。”羊男告訴我說:“不過水都干枯了,只好改做其他用途。”

  “哦?”我說。

  “詳細情形我也不知道,反正是有這么回事。”

  然后我們站上去,朝著大成問題的迷魂陣前進。在第一個岔路,羊男往右走,想了一下,又退回原位向左走。

  “有沒有問題呀?”我還是很擔心地試著問他。

  “噢,沒問題,錯不了,是這邊。”羊男說。

  我還是覺得不安。迷魂陣的問題點,在于你若不走到盡頭,就不會知道那選擇是正确還是錯誤。而當你走到底,發現是錯的時候,卻已經太遲了。這就是迷魂陣的問題點。

  羊男好几次迷惑了,退回來,再往前走。有時候站定了,用手指在牆壁上抹一把試試看,或耳朵貼在地上听一听,或和在天花板做巢的蜘蛛喃喃低語什么,或聞聞空气的味道,羊男或許具有和一般人不太相同的記憶回路。

  時間一刻一刻地溜走,好像快要天亮了。羊男偶爾從口袋掏出手電筒,确定一下時間。

  “兩點五十分。”羊男說:“不久新月的力量就愈來愈弱了,要提高警覺喲。”

  被他這么一說,真的覺得黑暗的密度已經開始變化了。眼睛的刺痛仿佛也減輕了一些。

  我和羊男加緊赶路,說什么也要在天亮以前赶到最后一扇門才行。要不然老人醒過來,發現我和羊男失蹤了,立刻從后面追來,我們就完了。

  “來得及嗎?’我問羊男。

  “嗯。沒問題,接下來的路我都想起來了,你不用擔心,一定讓你逃出去,你相信我吧!”

  羊男确實好像想起來怎么走了,我和羊男從一個轉彎到一個轉彎地脫出迷魂陣,最后終于來到筆直的走廊,羊男的手電筒光線照到走廊盡頭,隱約看得見門了,從門縫里透進淡淡的光線。

  “你看,我說的對吧。”羊男得意洋洋地說:“來到這里就沒問題了,接下來只要從那扇門走出去就行了。”

  “羊男先生,謝謝你。’我說。

  羊男從口袋掏出鑰匙串,把門鎖打開,門開處就是圖書館的地下室。電燈從天花板垂下來,那下面有一張桌子,桌子后面坐著老人,正注視著這邊。老人身旁坐著一只大黑狗,脖子上套著鑲有寶石的頸圈,眼睛是綠色的。正是以前咬過我的那只狗,狗咬著血淋淋的白頭翁,緊緊地咬在牙齒之間。

  我不由得得悲痛地大叫一聲,羊男伸出手來扶著我。

  “我在這里等了很久了。”老人說:“你們好慢哪。”

  “老師,這因為為种种原因……”羊男說。

  “嚇!少說話!”老人大吼一聲,從腰間抽出柳條,在桌上啪嗟打了一下,狗豎起耳朵,羊男閉嘴不說,周圍一片寂靜。

  “好哇!”老人說:“看我怎么來修理你!”

  “你不是在睡覺嗎?”我說。

  “呵呵。”老人冷笑道:“自作聰明的小子,是誰告訴你的啊,我可沒那么好騙,你們在想什么,我還摸不透嗎?”

  我歎了一口气,真是沒那么容易啊。結果連白頭翁都犧牲掉了。

  “你這家伙。”老人用柳條指著羊男說:“我非把你撕成一片片丟進洞里喂蜈蚣不可。”

  羊男躲在我后面全身發抖。

  “還有你!”老人指著我:“我要把你喂狗,只留下心髒和腦漿,身体全部讓狗咬碎直到血肉模糊像泥巴灘在地上樣為止。”

  老人樂得大笑,狗的綠眼睛開始閃閃發光。

  這時我發現被咬在狗的牙齒之間的白頭翁,好像漸漸膨脹起來,白頭翁終于脹得跟雞一樣大,簡直像千斤頂似的,把狗的嘴巴脹大裂開,狗想要哀號,卻太遲了,狗的嘴巴裂了開來,霎時只听見骨頭飛散的聲音,老人赶緊用柳條打白頭翁,可是白頭翁依然繼續膨脹,這下竟把老人緊緊地逼到牆邊,白頭翁已經變得跟獅子一樣大,而整個房間都覆蓋在白頭翁堅固的翅膀拍扑之下了。

  快,趁現在逃出去呀!后面傳來美少女的聲音。我吃惊地回頭看,后面卻只有羊男,羊男也好像發愣地往后看。

  快,快點逃啊!又再听見美女的聲音。我拉起羊男的手,向正面的門跑,然后打開門,跌跌撞撞地跑出外面。

  早晨的圖書館里沒一個人影。我和羊男跑過走廊,撬開閱覽室的窗子逃出圖書館。然后繼續拼命跑,直到喘不過气來,終于跑累了,趴倒在一個公園的草地上。

  當我醒過來時,卻發現只剩下我一個人。羊男已經無影無蹤。我站起來,大聲喊著羊男,卻沒有回答,天已經大亮,清晨的一線陽光正投射在草木的枝葉間。都不知道羊男到什么地方去了。

  回到家,母親已經做好早餐在等我。

  “早啊。’母親說。

  “早安。”我說。

  于是我們吃起早餐。白頭翁也正安詳地啄著飼料。簡直像什么也沒發生似的。關于遺失的鞋子,母親也沒說什么。母親的側面看起來比平常稍微憂愁的樣子,不過也許只是我的錯覺吧。

  從此以后,我再也沒去過圖書館。也曾經想過再到那里一次,去确定一下地下室的人口,可是我已經不想再接近那里了。每次一到黃昏只要看見圖書館的建筑物,就會裹足不前。

  偶爾會想到留在地下室的那雙新皮鞋,還有想起羊男,想起美麗的少女,不過不管想多少,我還是搞不清楚,到底哪些是真的發生過的事,就在迷迷糊糊之間,我已日漸遠离那地下室。

  到現在,我那雙皮鞋一定還放在地下室的角落里,羊男一定還在這地面的某個地方流浪著,一想到這里就覺得非常悲哀。我所做的事,真的對嗎?我連這點都沒信心。

  上星期二,我母親死了,舉行過一個安靜的小葬禮,我就變成孤伶伶的一個人了。我現在,在凌晨兩點鐘的黑暗中,想著圖書館地下室的事。黑暗的深處非常深,簡直像新月夜晚的黑暗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