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April 29, 2012

2012-04-28 《七十長箋》董橋


十七歲從南洋搭船回臺灣求學前夜,我的老師亦梅先生給了我一束詩稿留念,說是此去關河萬里,雲山縹緲,客地燈寒夢遠,不妨翻翻這些韻文重溫跟隨先生讀書的青澀歲月,興許換來一份寬慰。航程九天九夜,我在船艙裏來回翻讀那束詩稿,時而想家,時而想哭。五十多年了,那束詩稿跟著我去過許多地方也跟著我住過許多地方,箋紙泛黃,墨色蒼茫,印章紅裏帶青,連收藏詩稿的舊錦盒錦上雲紋都褪了色,我父親仙逝先生寫給我母親的慰問信也在裏頭,還有先生在廈門謝世前兩年寫給我的幾封短簡。這個錦盒恍如我筆墨生涯的錦囊:陰天晴天風裏雨裏字字句句幾乎沒有離開過先生筆底的叮嚀,難怪美國小說家威拉·凱瑟說作家經營的根本素材大半是十五歲之前耳濡目染之默化陰孚:“Most of the basic material a writer works with is acquired before the age of fifteen

  亦梅先生姓黃名松鶴,他在萬隆住的花園洋房叫煮夢廬,煮夢廬裏花樹盡頭先生的書齋叫黃花草堂。錦盒內有一紙詩箋詩題是《深夜整理黃花舊稿感寄草堂諸友》。那是先生七十歲自編詩集期間寫的四首七絕:()黃花留客取詩裁,重與寒燈話劫灰;誰念倦游今杜牧,春橋南望不歸來。()知在雲山第幾重,十洲縹緲問靈蹤;相尋碧海難為有,曾記花間一笑逢。()醉裏何處自溫存,空有聲華付酒尊;明日東南成故事,短簫和淚過吳門。()夢逐關河四十年,墨痕猶認舊風煙;卻拋心力真何益;未是無人作鄭箋。

  先生一詩一詞都修改好幾遍,有些報刊上登過了看出一字不妥他又改,師母說黃花草堂門外薔薇謝了又開先生還在為一個字皺眉。師母是小師母,大師母不住煮夢廬,我父親母親只跟大師母交往,不熟小師母。小師母父親是荷蘭人母親是娘惹,年輕漂亮,只說荷蘭話英語和馬來話,看很多英文荷文小說,我讀第一本克利斯蒂偵探故事是她借給我的《尼羅河慘案》。先生的詩詞她一個字不認識,過春節煮夢廬掛的春聯年畫她倒記熟了,年年張羅得妥妥貼貼。先生白天躲在黃花草堂看書寫字,小師母幫著廚娘做飯做糕點按時送進書房給先生品嘗。天黑了她硬是挽著先生出去散步看電影喝咖啡跳舞,說是老年人不走動不行。小師母愛開玩笑說先生是中國的丁尼生勳爵Lord Tennyson。那天下午四點鐘她站在草堂窗外探頭輕聲問我:丁尼生勳爵有空吃一塊蛋糕嗎?”她的英語帶荷蘭腔,很清脆。先生佯裝聽不到,抽著三五牌香煙跟我接著說鄭箋,說鄭箋是漢朝鄭玄作的《〈毛詩傳〉箋》,兼采今文三家詩說細細疏解,鄭箋於是泛指古籍箋注,說他的筆友郁達夫給劉大傑的詩裏有一句滿城風雨重陽近,欲替潘詩作鄭箋。小師母做的蛋糕比鄭箋香多了,咖啡也好喝,煮夢廬後花園榕樹下茶座上那股香氣永遠是我追憶逝水年華的引子:難怪普魯斯特烤麵包沾咖啡的童年那麼惹他牽念。還有我老家對著天井那間大廚房的飯香。天井裏的石榴樹長年長著石榴,石榴紅了掉了還再開花再長石榴,舅舅說石榴樹是灶王爺養的,日本南侵飛機轟炸怎麼炸都炸不中天井。走出天井左邊木門是一大片後花園,處處果樹處處雜花,連佛堂外面香蕉樹長出來的小金蕉都像佛手。後園第一套廂房是我的書房和臥房,廂房後頭矮矮圍牆外是鄰居雲姑家的後院,我沿著圍牆種了兩株白蘭一株蓮霧,英文老師天天給我上完課不忘采幾朵白蘭帶回家送給夫人:這間廂房這片樹園將來都會寫進你的書裏,信不信?”老師說。

  這個英國老師聽說會看相,會用撲克牌算命,靈極了。我沒有給他算過。我在台南讀大三那年他寄了聖誕卡要我小心飲食:翌年開春我黃疸病進台南醫院住了兩個多星期。一九七六年深秋我在倫敦夢見老師站在我床前讀雪萊的《致雲雀》,半個月後南洋一位同學來信說老師去世了,終年八十六歲。老師常說他很想回英國看看老家,好幾年了都挪不出旅費。想起他銀白眉毛下那雙思鄉的眼神我難過了好幾天。光是學好中文還不夠,老師說,你一定要同時學好英文。英倫八年我硬生生啃掉一大堆英國文學經典。我不知道我讀得對不對。橫豎天天晚上坐在壁爐前一句一句吞進肚子裏連做夢都夢見書中的鶯閨燕閣。然後我跟我幾個英國朋友一起逛舊書店買舊書。然後幾個舊書店老闆都成了我的好朋友。然後一個寒冷的夜晚走出小鎮火車站家家玻璃窗裏燈影如畫,人影如戲。我走進街角小酒館叫了一杯啤酒。鄰座面善的英國人寒暄兩句說:二次大戰日本哪一年攻打中國?”我說:一九三七。擴音機播放《北非諜影》主題曲。英格烈·褒曼,他說,天底下最動人的女人!酒館打烊了,回家路上細雨霏霏,他說他在讀格林的《斯坦布林列車》:我剛離了婚,家裏靜得像教堂。

  那年冬天英國冷得要命。翌年晚春我回香港。借來的土地借來的繁華借不到明天的太陽,香港慢慢變成了一個沒有了故事的城市,魏紅說。魏紅六十年代住過香港,七十年代定居美國,二○○○年重訪香港住了七天匆匆走了。五十年代六十年代香港確是一個處處故事的城市。羅便臣道住在我樓上的年輕建築師說,一九四九年南京上海廣州一路逃亡南來的路上,一位漂亮的少婦帶著兩條金條說要來香港尋找她的玫瑰園,兩三年後建築師在灣仔看到她挽著半醉的水兵一邊散步一邊數電燈杆。印度裔英國作家Rana Dasgupta說講故事已然是式微的文化,我們再也碰不到講故事的人了,我們於是懷念圍著奶奶聽故事的歲月,二○○五年他寫了一部《東京取消》(Tokyo Cancelled),寫大雪天班機取消,候機大堂裏十三名候機旅客講了十三則故事,重現英國詩人喬叟名著《坎特伯雷故事集》的悲歡情景。二○○一年我寫《從前》,三十篇憶往小品在雜誌上刊登的那段日子一位前輩作家來信說有了故事文學終歸不死。我聽他的話裁剪零零碎碎的故事給文字點燈,二年索性試寫一冊小說人生《橄欖香》。

  《橄欖香》出版不久茶館裏一位茶客持書要我簽名,說是小說人生乍看模仿幾位名家筆法,再看又覺得誰都不像:能告訴我你到底是學哪一家嗎?”我答不出來。寫作寫了幾十年我真的不知道我還有多少精神模仿哪一派高手。乾嘉年間論書法人人推崇劉石庵、翁方綱兩家。翁方綱初學顏真卿,繼學歐陽詢,隸法深深鑽進了名碑,生平雙鉤摹勒舊帖幾十本。劉石庵遠窺魏晉,筆意古厚,初從趙孟頫入,人到中年自成一家,貌豐骨勁,味厚神藏,一點不受古人牢籠,超然獨出。戈仙舟學士拿著劉石庵的字請教翁方綱,翁方綱說:問汝師那一筆是古人?”學士告訴石庵,石庵說:我自成我書耳,問汝岳翁那一筆是自己?”兩家都是大家,我倒偏愛石庵的自己了。茶客問我為什麼?我說我買過劉石庵的字沒有翁方綱的字!相顧一笑分手。

  光是魏紅那句一個沒有了故事的城市,好幾個朋友聽了都罵她好大的口氣。元代大畫家倪雲林畫山水從來不添人物,觀者問他為什麼?他說:今世那複有人?”口氣比魏紅大百倍。雲林平日紙筆隨興描畫竹石小景,誰要誰拿走,轉手賣得到數十金。張士誠弟弟張士信使人持絹縑持厚幣求畫,雲林裂其絹而卻其幣,大怒說:予生不為王門畫師!八十年代我在坊間遇到倪雲林小小一幅竹石小景,遠山淡淡帶點青綠。打電話請教啟功先生。啟先生說書上記載倪雲林生平不作青綠山水,僅有二幅留江南:我既看不到畫,你且省錢吧。雲林果然半片都難求。

  奇怪,歲數大了人也澹泊了,企慕一幅畫一幅字遠遠沒有從前焦炙,一心隨緣,一心信緣。此生結交的好幾位知己我倒越老越在乎了,哀哀樂樂固然念叨,長些時日不通音信也牽掛,擺在心裏不說而已。胡洪俠籌備編選《董橋七十》我盤算著請老朋友、老兄長余英時寫幾個字壓卷壓驚。我從來敬仰英時兄的人格、學尚、文品。去年牛津版《中國文化史通釋》付梓期間他忽然命我寫序,害我惶恐了好幾天,終於摸著小路戰戰兢兢寫了一篇《余英時新書付梓志喜》。攀交幾十年了,我年年出版新書不忘寄一本給英時兄和淑平大姐,他們收到了也不忘回信說些讀後的感想。那些感想都不是泛泛的客套話,我好幾回想著收進文集裏印成《代序》新知舊雨一定樂意一讀。再一想卻又擔心余英時也許會怪我唐突。這回不一樣:煮字燉句熬到悠悠七十歲了,懇求老哥哥揮筆給《董橋七十》點睛應該說得過去了。我於是寫信給他。他很快回信答應。關河萬里,雲山縹緲,亦梅先生不在了,我這個入室弟子垂老有緣求得余英時一紙勉勵,庶幾入了門牆當了門生,梅師有知一定為我高興。歐陽修說其親授業者為弟子,轉相傳授者為門生,多少年裏親近了余英時那麼多著述,做他門生我想我是夠格的。可惜英時兄像戴震,學問大佳卻不好為人師,我立雪三宵恐怕也沒什麼用。安徽桐城派古文鉅子姚鼐修書給戴震想拜他為師,戴震回信說:至欲以僕為師,則別有說,非徒自顧不足為師,亦非謂所學如足下,斷然以不敏謝也。古之所謂友,因分師之半。僕與足下無妨交相師,而參互以求十分之見,茍有過則相規,使道在人,不在言,斯不失友之謂,固大善。英時兄信上引過這段話,說此語用之弟與兄之間,最為適當





父親加女兒等於回憶

Veronica
  你在聖誕卡片上祝我的佳節假期充滿甜美的回憶,我看了高興得說不出話來。
  我很喜歡耶誕節;不知道為什麼。今年你不在身邊;第一次不在我身邊過耶誕節。我對自己說:"不要緊,這樣她才會長大。這樣她才會長大!"不再讀狄更斯的聖誕故事給你聽了;不再跟你站在倫敦家裏南窗前看平安夜的雪景了;不再教你怎麼生壁爐裏的火了;半夜裏不再偷偷把給你的禮物放進紅襪子裏了;不再喂你吃媽媽烤爐裏烤出來的火雞了;再也看不到你拖著弟弟到聖誕樹下去數一包包的禮物了。你長大了;弟弟也長大了。你不在身邊;弟弟還在身邊;再過一兩年,弟弟也該到你那裏去念書了,到時家裏會更靜。你們的耶誕節會越來越熱鬧;我們的耶誕節會越來越寂寞。一直到有那麼一天,你們都帶著你們各人的孩子們回來過耶誕節,我們的耶誕節才會又熱鬧起來。可是那種熱鬧畢竟是不同了。據說人生就是這樣。我不知道。快樂是人想像出來的:
   "Heap on more wood -The wind is chill
   But let it whistle as it will
   We'll keep our Christmas merry still
  記得Sir Walter Scott的這幾句詩嗎?不但是耶誕節,一年到頭都應該這樣。外頭真冷;我是越來越怕冷了,只好多躲在家裏。可是我還是懷念倫敦的雪。今年下了雪沒有?你幾次來信都忘了提,只顧告訴我們你計畫怎麼跟你的朋友過聖誕。真是!我當然知道我自己是"At Christmas I no moredesire a rose",而你正是渴望一朵玫瑰的年齡。那天看到你收到男朋友送你的玫瑰,你的臉是那麼亮,你笑得那麼開心,我心中一驚,好久好久才想起你小時候在媽媽懷裏的那張臉!我知道你終於開始要在憂傷中想像快樂的滋味了。我不知道你心中的愛情是什麼滋味,大概也差不多是那種滋味吧。你不會告訴我;我也不會問你。不論是成是敗,每一個人都以為自己的愛情是最特別的、最動人的;這是好的,也是對的;不然誰會有勇氣跟一個陌生人分享一張床,而且一睡就好多年?誰都希望自己收到的聖誕禮物比別人多。你還要過好多好多個耶誕節,還要收到好多好多禮物。你慢慢等吧!其實,世界上的人天天、時時、刻刻都在等禮物,只是有的人等不到。我只想告訴你:不要只顧等玫瑰花!天下禮物好多種,你永遠猜不到你會收到哪一種。這是人生的樂趣,也是人生的煩惱,誰都避不了。那個可憐的Gaorge crossmith說了一句名言一傳傳到現在:"I am a poor manbut I would gladly give ten shillings to find out who sent me the insulting Christmas card I received this mormin-g"你懂嗎?
  看到你在談戀愛,我心裏又擔憂又高興。道理是說不通的。我沒有理由擔憂,也沒有理由高興。你是我的女兒,可是我到底不是你。我憑什麼為人家送你的一朵玫瑰花而擔憂。而高興?文學害人不淺;沒有文學渲染,玫瑰花根本不會那麼可愛,也不會那麼可怕。幸好你念的是政治、是歷史,不然我更睡不著了!人活著就離不開政治;人一開始學會穿衣服遮羞之後,戀愛就離不開政治手腕。政治是管理別人的藝術或科學。愛情離得開"管理"嗎?說一對男女相處得幸福,意思是說這兩個人很懂得互相"管理"的藝術。至少我是這樣想的。說齷齪大概也有齷齪的時候吧。"我愛你"三個字聽聽好聽,想深一層就不那麼簡單了。不是沒你冷水;想通了這一點道理,你會比較容易快樂。我也是不快樂了好久才悟出這個道理的;現在當然無所謂快樂或不快樂了,總之是舒服多了就是。文學教你怎麼說"我愛你";政治教你怎麼解釋"我愛你";歷史則教你從別人對另一個別人說的"我愛你"之中學會什麼時候不說"我愛你"
  你放心,"甜美的回憶"就是這樣累積起來的。
Dad的字


《無語》

下了火車走出查令十字站向右拐是河岸路,路的盡頭是英國廣播電台布什大樓,那些年我天天清早走這條路上班。倫敦夏蕙老酒店在河岸路中段,那天我到夏蕙拜訪雲姑的這位朋友。套房很漂亮,小客廳亮着幾盞燈,清清靜靜典雅得很。家具木色如蜜,配上湖藍色地毯棗紅色窗簾越發顯得溫厚。窗前書桌上打字機捲筒捲着一張紙打了十幾行字,沙發旁邊小几上擺着兩本書,一本是鮑斯韋爾《約翰遜傳》第三冊,一本是格雷詩集。鮑斯韋爾那本朱紅皮面燙金字,格雷那本墨綠燙五彩花草,一看是世紀初書籍裝幀家桑哥斯基的裝幀,莊重,貴氣

六十老幾的閩南同鄉,老民國文人清秀的臉,白髮梳得一絲不亂,圓框金絲眼鏡架在飽滿的鼻翼上,兩片嘴唇顯得薄了些。雲姑說得對,這位方先生很像林語堂,連名字都帶語字,叫方仁語,廈門大學畢了業留英留美,南洋老家富裕得不得了,娶過兩位太太都死了,沒有孩子,晚年一度帶着一位中英混血美女到處旅行,過不了幾年美女也死:「命硬,」雲姑說,「多虧心腸好,學問好,戰亂年月救過我老家,我在國內最苦那幾年也靠他接濟,來了美國守了寡他還飛來看我好幾回,大恩人!」她電話裏說方先生到英國辦點事,要我有空多陪他,也算代她照顧照顧前輩。方仁語說雲姑是老派閨秀,處處體諒人,一顆心細得像髮絲。他說他其實也沒什麼事要辦,過來小住半個月懷舊一下。

說起西書裝幀方先生眼睛一亮跟我大談歐洲裝幀大師的淵源和手藝,說他半輩子搜集札尼斯朵夫和桑哥斯基裝幀的書,看準他們的手藝將來會是渴市的藝術品。那是遠見,三十年過去了,這兩位裝幀家做的書在外國舊書市場裏果然金貴得要命,像名畫,像名器。那幾天我陪方先生逛遍我相熟的舊書店,見識了他的品味也領悟了他的取捨。到底是前輩,涉獵深,他花大錢捧走的老書有些我聽都沒聽過。彼此熟稔了他教了我許多舊書知識,有一天還請酒店櫃台影印一份剪報送給我看,是他在南洋英文報上寫的文章,寫他數十年獵書心得,作家、版本、裝幀寫得枝葉分明,連插圖整整登了一個全版。我讀了兩三遍,他的英文很講究也很優美,不像英國人的英文也不像美國人的英文,是毛姆讚歎的印度鴻儒英文,他說印度許多飽學之士都愛寫這樣花哨這樣華麗的詞句。

「想必練得好辛苦吧?」我問他。

「練壞了,賽麗天天替我醫病句。」

「有那個必要嗎?」

「醫好了一陣子,她不在我又發病!」

方先生笑得很調皮。賽麗是他那位中英混血密友,雲姑看過照片說美得像夢,看久了會暈。我說我也很想暈一下。仁語先生一邊怨我多事一邊掏出小記事簿抽出照片給我看:黑白半身像,神情寧靜像一潭湖光,眉眼是柳影,鼻子是遠山,嘴唇是落英,明朗的天庭柔秀的下巴是早春湖濱的天荒地老,頭髮濃濃蕩着波紋,微微右側的臉隱隱露出一角髮髻。「果然微醺了,」我說,「沒帶萬金油!」那是真話不是客套。方先生抿嘴忍着笑:「賽麗是華茲華斯湖邊的黃水仙,雲姑才是西湖忘言的月色!」那一刻,我窺見方仁語眼神裏的雲姑。接下來的一個多星期,方先生吩咐我清晨上班前到夏蕙和他吃早餐陪他聊聊天,下午下了班再帶他逛古董店逛畫廊吃晚飯,連我偶然要到學院裏去看書看人他也情願跟着我去。一天午後下班前一個英國人給我打電話,說方先生在攝政園附近看完朋友走到大街上雙腿忽然乏力,頭暈,這位好心的路人要我過去看看。我匆匆趕到,方先生氣色很差,額頭冒汗,我攔下警察叫救傷車送醫院。醫生檢查了大半個小時說一切正常,怕是累着了,給他打了針讓他喝一杯熱飲。方先生氣色轉好,腿力也恢復了,興冲冲說要回夏蕙吃牛扒補補身子。

「一定是去會舊相好了,」我說。

「你胡說,憑什麼?」

「小兒科,都寫在臉上。」

「果然老了,經不起折騰!」

「那還用說?早該認命了!」

那幾天仁語先生似乎加倍思念雲姑。路過公園說雲姑美國家裏附近也有個公園。看到一套瓷杯瓷碟說雲姑一定喜歡。畫廊裏對着一幅風景油畫說掛在雲姑家客廳裏最合適。書店翻看一本園藝書說雲姑種花種菜種得好。偶然走進一家古董店忽然買下一枝犀角拐杖,說雲姑去年囑咐他腿力衰退出門最好拄根拐杖。臨走前夕我請他上館子給他餞別,還請了三個老朋友作陪。席間,老先生喝高了,頻頻悄聲告訴我說他天天晚上給雲姑打電話:「你說她會嫌我老嫌我煩嗎?」沒等我答話又補上一句:「她不會,她知道我疼她!」翌日我在夏蕙大門口送他上車去機場,方先生握着我的手謝謝我陪了他那麼些天:「記得先替我打電話告訴雲姑我在回程的路上,」他說。「那天送醫院的事就別提了,拜託!」

雲姑是我小時候的隣居,我讀小學她讀中學,長髮又濃又黑像綢緞,我從小看到大,印象深極了,多年前還寫過她,寫她的眼神像夜空中的孤星盡是無字的故事,「藏着依戀,藏着叛逆,藏着天涯」。情路坎坷,唸中學到回大陸讀書頻頻經歷傷痛:結過婚又離了婚;文革期間跟男朋友一前一後逃來香港,她平安到了,男朋友沉船淹死;嫁給富商遷居美國不久丈夫又死了,一大筆基金歸她打理做了許多慈善事業。我打電話告訴她方仁語回去了,她說老先生很寂寞,常常在電話裏訴苦,出門旅行希望他心情會好些。雲姑畢竟是泛過苦海的菩薩,萬頃情波都成覺岸,凡間多少思慕的絮叨全都化為她心中的慈雲法雨,方便遠觀的永遠只是西湖那片忘言的月色!難怪翌年新春方仁語寄給我的賀年片上署名「無語」:「年老昏聵,滿盤落索,錯以為是西歐古籍裝幀家了,線裝《漱玉詞》大可改裝為皮面西書,實則不然。雲姑終究是雲姑,王陽明《傳習錄》所謂落落實實依着她去做,善便存,惡便去」。那年雲姑三十七,依然一幅微微惹塵的淡彩仕女圖,深幽的眼神蕩着七分禪念,三分牽掛。










《雲姑》

那年暑假多雨。我臥房外石階邊那株石榴樹長胖了,只見豐盈不見嫋娜。芭蕉也反常,蕉身粗,摟都摟不住,蕉葉攤開來夠寫廳堂上的四字橫匾。芒果更糟,滿樹亢奮,一團團的密葉綠雲似地死命逗引過路的風。楊桃倒矜持,雨再大,新葉舊葉都垂著頭靜靜淌淚。白蘭顯然有點動心,一襲青衫,婉婷裏裹不住翩躚的媚思,連花都蒼白了。 
    我念完小學五年級等著開學升六年級。明明喜歡階前點滴的詩意,困久了悶得慌,要等到鄰家雲姑從大城裏的中學放假回來,我心中才覺得那滿園的雨花多了一層深意。雲姑原名雲鵠,我們錯把第三聲念成第一聲,叫慣雲姑不叫雲姐姐。她一上初中就標緻起來了,來我家玩的同學都愛探頭看看圍牆那邊雲姑在不在。她那年高二了,攏到背後編成松松一握辮子的長頭髮更濃更黑更亮,夜空中寒星似的眼神天生是無字的故事,藏著依戀,戴著叛逆,藏著天涯。她的鼻子不高而挺,雕得纖秀,鼻尖素素的,刻意呵護貼緊人中的那一朵工筆朱唇。雲姑下巴也生得好看,尖而豐腴;倒是顴骨高起半分,大人們私底下頗有惋惜之歎。 
    這五六十年裏,想起雲姑我總會想起好看的小說。現在的小說不作興描繪淡然的哀愁和淡然的美麗,文學堂奧上穿著衣服的人比不穿衣服的人少,常常是無端的猥褻伴著無端的歡笑。二十年前Bryan Griffin已經在哀悼這套虛榮的語言了。B.R.Myers最近寫的《讀者宣言》(A Reader'sManifesto)也在懷念老派的敍事文字,覺得今日文人崇尚忸怩自大,筆下偽裝文藝的古典造型不是廉價的深澀就是廉價的庸俗。我在意的其實只是小說裏的故事。 
    我和我的小同學碰見過雲姑跟她的畫家情人癡癡戀戀的刹那。那是我們那條街上一幢荷蘭時代的老大宅,都說鬧鬼,荒廢了好幾年,後來讓回教互助會租去做會所,年年麥加朝聖團出發之前熱鬧幾個星期,過後又是一年蕭疏閑冷。我們常攀過後院的矮牆闖進大宅四周的荒園戲耍。那天黃昏,我們三個小鬼悄悄沿著遊廊視察蟋蟀的行蹤,躡手躡腳摸到幽暗的轉角處,赫然發現那男人光著膀子輕輕摟著雲姑,雲姑的辮子散了,玉白的臉緊緊偎在那座油亮的胸膛上。 
    我們都喜歡雲姑,勾過手指發誓不洩漏這個秘密,整個暑假誰都不准侵犯大宅裏雲姑幽會的角落。開學之前一兩星期,街頭巷尾流傳雲姑雙親棒打鴛鴦的故事。我看著雲姑的臉色蒼白,眼睛常常紅紅腫腫的,心裏很不舒服,好幾次想悄悄對她說,我們整隊小鬼兵都支持她的那段情。可是,雲姑見著我總是堆著一臉甜甜的笑容,拍拍我的頭,問我暑期作業做完了沒有,問我最近又收集到幾把童子軍小刀,問我那只黑戰神蟋蟀戰績佳不佳,提醒我摘幾枝漂亮的白蘭花送給她,別讓她房間裏的玻璃花瓶老空著。 
    B.R.Myers說,現在三百頁長的小說,其實只是小說封底作者照片的圖片說明:小說都成了小說家自我吹噓的商品了。幸虧我不是雲姑的畫家情人,就算我借雲姑的故事寫小說,似乎也不會掉進自我吹噓的泥淖裏。開學不到兩個月,雲姑忽然輟學回來了。我放學後見過雲姑兩三面,臉色不再是蒼白,是暗黃;不說話,只顧拍拍我的肩膀淡淡笑一笑。接著,雲姑不見了,大人們露了口風說她進了醫院;我的一個同學說是他媽媽親口說的:雲姑有喜了,剛打掉的……”再過一陣子,雲姑回來了,天天關在房間裏誰都不見。雲姑家從此像回教大宅那樣蕭疏:雲姑父親的眉頭鎖得緊緊的;雲姑母親也變啞巴了。我的同學說,畫家情人最近全家搬到鄉下投靠親戚去了,窮得連皮箱都沒有,家裏衣物大包小包用破床單包著。 
    翌年春天,雲姑跟兩個女同學回中國大陸升學。離家前夕,細雨霏霏,她撐著一把花雨傘隔著矮矮的圍牆跟我說再見,人胖了些,頭髮剪短了,笑容又甜了:念完中學你也回唐山讀大學,雲姑到北京機場接你!她說。那是一九五四年的清明節,白蘭樹上儘是待放的花蕾。 
    六年後我沒去北京去了臺灣。離家前讀中學的那幾年,唐山天災人禍動動盪蕩,雲姑家裏人一下說雲姑在上海,一下又說她轉去了北京,最後聽說在廈門念中文系。文評家抱怨現代主義吹捧艱深怪誕的文學藝術,高手筆下固然營造了不朽的巨構,低手只能強顏效顰,烘托不出時代動人的悲歡。這許多年裏,雲姑的遭遇倒一直是我不忍心經營的長篇腹稿。 
    艱深怪誕的其實不是文藝,是命運。六十年代中期我在香港定居,雲姑從我老家打聽到我的地址,我們終於重逢。十二三年了,雲姑滿臉是秀麗的滄桑,仿佛前朝一幅塵封的淡彩仕女。她說她在上海結過兩年婚,離了;又跟一個僑生相愛同居。她的出國申請很快批准,隻身來香港等他,靠老家接濟生活。幾波運動中等了一年半,他決定偷渡,千山萬水臨到最後一程淹死在大海裏。 
    橫豎是命,一點不由人。雲姑夜空中寒星似的眼神在長長睫毛下泛起無邊的慈祥,像觀音。我童年對她的憐惜之情一下子翻回心頭,忙問她今後可有什麼打算。她說她的職業蠻安穩的,在雅加達老同學父親的香港分公司當襄理,下了班到一位上海大老闆家裏給少爺小姐補習功課。 
    又過了七八年,我在倫敦收到雲姑的信,說她嫁到美國去了,先生正是那位上海大老闆的弟弟。我真替雲姑高興。在我辭去英國的工作搬回香港之前,雲姑寄來的賀年片上說,她先生年初中風下世了,她會在三藩市靜靜終老,要我放心。這些年,我們習慣了逢年過節寄賀片報平安。去年耶誕節,雲姑在賀片上說:花時已去,夢裏多愁,如果當年要了那孩子,我如今就不那麼孤單了。鄰居送我一株白蘭花,這裏天冷,只開過幾次小花,總算喚回了你的童年和我的青春。





《永遠的林海音先生》

深夜翻出林先生一些來信和照片,《城南舊事》主題音樂的旋律和歌詞斷斷續續縈繞心頭:長亭外,古道邊,林先生一步一步走進了一處寧靜的地方,芳草碧綠,天空亮麗,帶路的英子牽著她去探望久違的老朋友。噩耗傳來,時空錯落,83歲的著名作家跟城南那個小女孩重疊成繽紛的幻影,沒有了歲月的隔閡,沒有了八苦(佛家認為人生常有的八種痛苦,如生、老、病、死等)的牽掛。我實在很喜歡寫小孩子的玩意兒,以後想多寫些。林先生信上說。

60年代在台南做學生的年月就讀她主編的《聯合副刊》、讀她的《城南舊事》。畢業之後,每個月等待她辦的《純文學》月刊,隔一段時日看到她的新書出版或舊書再版。她的文字永遠淺白,永遠真摯,每一個句子都像她清脆的聲音說出來的話,沒有一絲斧痕,沒有片刻吞吐。我想不到文學價值那麼高的作品可以寫得那樣不帶絲毫的文學自覺。那是林海音先生給中國現代文化帶來的最美麗的驚喜。我也想不到一段段那麼鄰里那麼平凡的故事,真的載得起文學最大最重的意義與功能。
生在日本、原籍臺灣、成長于北平、終老在臺北,林先生滿懷是舊京泛黃的剪影。有一次,她和何凡(林海音的丈夫,本名夏承楹,臺灣作家。)先生來香港,我請他們夫婦和牟潤孫教授在北京館子吃飯,夏公和牟公整晚陶醉在皇城根兒的舊夢裏聊個不停。林先生回臺北後寄來他寫的《我的京味兒回憶錄》剪報,要我看完轉交給牟教授,說北京是他和何凡開的!她陸續要我送一些書給牟公,《古都文物略》是第一本,然後是《清宮詞》和《舊京瑣記》。在他們那一代老北京的心中,這些都是故土的泥香。

有一年,我在香港書市買到一本寫北平老字型大小的書寄給林先生。她來信說:我和承楹看了回憶北平老字型大小,大部分是知道而且熟悉的,讀了如見故人,如臨老店,……”

林先生心上的北平不在了,林先生筆下的北平還在:中國鄉愁文學的最後一筆終於隨著運煤駱駝隊走進淡淡的水墨山影裏,不必叮嚀,不帶驚訝,依稀聽到的是城南那個小女孩花樹下的笑語和足音。林先生永遠不老,像英子。



我的艾麗絲 

2012年02月19日 
暌違十多年,威爾伯信上說做了大半輩子報刊編輯終於退休了。依然獨身。依然住倫敦西郊祖傳那幢小宅院,院子裏花花樹樹冷落了多少年月,夏日空閑細心修剪,煥然復活,一片生機:「這幾天天大冷,靜待春暖又是一道風景。」他說街尾醫生診所還在,醫生劉易斯也在,老了,蹣蹣跚跚一天看不了十個病號。三四十年前我和戴立克和李儂常去威爾伯家玩,醫生我們也熟,醉心中國青花瓷,見了我講青花講不完,家裏幾件清代官窰瓶瓶罐罐底款精極了,那時候不貴。民窰一大堆,案頭清玩多,筆筒、筆山、墨床、水盂、水注、碟洗、印盒全是青花,哥窰有兩三件,白釉帶暗花四五件。我不懂瓷器,難分真假,又怕打破,從來不玩。 

劉易斯不信中國人不懂青花,以為我誆他。戴立克教威爾伯玩中國竹器,一玩上癮,收了幾十件。他信上說沒想到文玩行情走俏,前年拍賣行替他拍賣兩件帶款竹筆筒,一落槌幾萬英鎊。劉易斯更嚇人,一件官窰大花瓶幾十萬英鎊,老醫生差點中風:「怨不得戴立克說你們中國的老祖宗顯靈,給子孫創造一大筆遺產,家家吃兩三代吃不完!」威爾伯不愛打電話不愛用電腦,愛用鋼筆寫信,愛上郵政局寄信,老了積習更深,信封信紙也更講究,一寫好多頁,文句漂亮,字也漂亮:「再不這樣護着優雅的傳統老英國真的垮了,」他說。一九七七年劍橋古籍專家 A.N.L. Munby那部著名文集《 Essays and Papers》出版,威爾伯一早帶我到羅素街出版社去買,我買一本,他買六本,說「人是今之古人,書是今之古書,吾人何幸而與曼翁生於同一時代,豈可不敬?豈可冷落?」他說了一串古舊英文,也許改裝了什麼古書句子。曼翁那本書話真的好看,三十五年來我讀了好幾遍還愛讀。這樣的書人書話沒人會寫了。過去幾十年英國美國出版的書話我找到的都買,都讀,誰都比不上曼翁的見識和文采。說老實話,威爾伯信上說,我們都老了,我們這一代人幸虧讀了不少很好看的書,死了也值了。 

他說劉易斯糖尿病越來越嚴重,人生觀變了,人也消沉了,家中那些瓷器去年聖誕節姪女兒來運走,都歸她,老頭一件不要,說是玩過了也樂過了,偏巧賽麗喜歡,那是她的福份。我沒見過醫生那位姪女兒,威爾伯說是律師,長得漂亮,簡直英國明星 Keira Knightley,父親早歲在香港做事,賽麗在香港英僑學校讀完中學才回英國,會說廣東話,愛吃中國菜,懂些中國藝術,難怪醉心劉易斯那批青花。威爾伯信上說他原想晚春來香港玩玩,星期天騎腳踏車下斜坡路𨄮傷了右腳的踝子骨,蠻嚴重,遵醫囑靜養兩個月,行程只好挪後,要我等他消息,也許入了夏才來得成。他說養傷期間重讀卡羅爾的《艾麗絲漫遊奇境記》和《鏡中世界》,好極了:「牛津基督堂學院的數學講師文學天份這樣高,真是離奇,」他說。「全靠寫《水孩》的金斯利慫恿艾麗絲的母親勸卡羅爾出版這本《艾麗絲》,不然白白埋沒了好書。他寫的數學書聽說不怎麼樣,那本《牛津人筆記》我讀過,也不怎麼樣,也許學院中人讀了感覺會好些。當然,《艾麗絲》寫得好卡羅爾邏輯思維清楚是關鍵。老本行的功底運用到創作上頭竟然靈驗,真好玩。」威爾伯說起李儂香閨舊藏那部《艾麗絲漫遊奇境記》,全本書印在小羊皮上,一九一四年版本,只印十二部。 

這個 Riccardi出版社的小羊皮版其實我僥倖也有,在美國買的。十二部裏李儂那部編號第五部,我這部是第九部。李儂那部是切爾西裝幀店裝幀。我這部是 Kelliegram一九二○年裝幀,封面和封面裏還有封底和封底裏都嵌了皮畫,共四幅,一八六五年 John Tenniel原版插圖選了四幅嵌得很精緻。小羊皮氣候冷熱乾濕變化容易捲曲,裝幀家心細,書口上下裝了兩扇活動的純金扣子扣牢書頁,整本書於是永遠平整美觀。這樣的《艾麗絲》英美書癡都想找,想要。畢竟只做十二部,太少,九十八年了,離離合合芳踪縹緲,刻意去找大半找不到,隨緣遇着了倒是福份。美國那位相熟的舊書商來電郵告訴我說有個藏書世家後人放出了一部,熒屏上彩照清晰,品相甚美,李儂嚇我說放走了我要後悔,我趕緊回電郵下定。等了四天書寄來了,說原裝皮製書型盒子在修補,稍後補寄。等了半個月也寄來了。 

上個月李儂電話裏說倫敦有個藏書家知道書在我處,很想要,求我加潤相讓。雅緣那麼難得,實在不忍割愛。李儂早料到我不肯,說她答應了藏書家問我一問,討個交代。那天偏巧美國寄來的書盒寄到了,盒蓋正中彩皮嵌了書中大白兔,我在電話裏告訴李儂。她說威爾士北部海濱勝地蘭迪德諾 Llandudno是真人艾麗絲老家,海濱城裏有個大白兔大理石雕像,一九三三年揭幕,還有一道長長的兔子洞,遊人遊洞看得到《艾麗絲》書中人物動物:「我小時候跟大人去了好幾次,那邊渡假便宜,」她說。威爾伯信上也說退休之後他去了幾次蘇格蘭威爾士,風景好得不得了,花費比從前貴,卻比出國省錢。他們英國人每年夏天出去渡假是風俗,是面子,省吃儉用借錢典押都要跑出去繞個圈免得給親朋隣居看扁了。 

威爾伯說現在好多了,階級意識薄弱了,家家戶戶都比從前幾代人務實,踏實,日常開銷實在大,旅行多花錢,英鎊比不得我們六、七十年代好花。信尾威爾伯說他存了些閑錢,不花白不花,趁着還走得動很想出門走一走,香港也許值得一看,印度也想去。 

我回了一張退休賀片給他,引了《艾麗絲》書中第六十二、六十三頁一段話:艾麗絲遇見咧着嘴笑的柴郡貓 Cheshire Cat:「勞駕請問我該往哪個方向走?」她問道。「那可要看你想去哪兒了,」柴郡貓說。「去哪兒我倒不太在乎──」艾麗絲說。「那麼說你往哪個方向走根本無所謂,」柴郡貓說。「──只要能去到一個地方就行,」艾麗絲稍加解釋。「你一定能,」柴郡貓說,「只要你走得夠遠。」威爾伯回了一封快郵只寫一句話:「香港夠遠了吧?」英文字真的漂亮,像他家紅磚外牆上的紫藤,李儂說這樣的老房子像典雅的老姑娘,該找個畫家素描印藏書票。那些年我們都玩藏書票,一起逛舊書店一起找,珍稀的都讓給李儂,她的藏品老早可以出版一本藏書票專書了。一晃幾十年,威爾伯說那是美好的老歲月,有過就好。 




董橋祖籍福建,1942年出生于印尼,父親和舅舅合夥開書店,做商務印書館的南洋代理商,這讓童年的董橋精神和物質生活都相當富足。董橋曾在文章裏描摹印尼家中的書房:紫檀書桌,烏木書櫥,窗外荷塘蛙鳴,一叢幽篁,牆上掛著傳家有道惟存厚,處世武器但率的對聯。1958年,印尼開始排華,雅加達動亂頻頻,次年十七歲的董橋起身前往臺灣念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