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December 31, 2010

越讀者 Reading in the Internet Age 1

越讀者
Reading in the Internet Age


除了愛情,
沒有任何事情像閱讀這樣讓我們覺得,
遲來的開始也可以如此美好

即使愛情,
也沒法像閱讀這樣讓我們覺得,
越界之舉,可以如此新奇


序言
錢理群
本書原是為臺灣讀者寫的;我讀了以後卻覺得非常親切,許多地方都深有同感,並且很自然地就產生了一些聯想。而作者在書中說,讀了一本書,有了聯想,就應該“快記下來”:這也是讀書的重要方法。那麼,我就這樣寫一篇“讀書筆記”吧。
打開書,就讀到一句話,讓我觸目驚心:我們猶如“原始人”,“身處豐饒之中,卻逐漸饑餓至死”。
郝明義先生講的是我們的“閱讀”:“我們置身人類有史以來,前所未有的豐饒的閱讀時代。以書籍來說,中文每年就將二十萬種的新書,無所不有。何況還有無數方便可得的外文書籍。以網頁來說,全世界又難以計測的速度在分分秒秒地誕生著新網頁。還別提那許多轉發的email、訊息”。但也恰恰是這個時代,人們越來越放棄了閱讀,或者把我們的閱讀局限在越來越狹窄的範圍內。這閱讀環境條件的豐饒與實際閱讀的貧困,形成了強烈的反差。而閱讀貧困的背後卻是精神的貧困:這正是真正讓人焦慮不安之處。
在郝明義先生看來,原因就在於,我們“在自覺不自覺中,局限於一些界限之內”。是些什麼界限呢?郝明義先生說:“界限,可能是考試教育鎖定教科書與參考書所形成的,可能是中、大學長達十年時間閱讀胃口的影響所形成的,可能是出了社會以後的現實壓迫所形成的。可能是對於‘網路’與‘書籍’一些既定印象及使用習慣所形成的。”這裏所談到的兩點:教育的原因以及對網路的認識問題,我以為都是抓住要害的。我的聯想也因此而產生。
先說“教育”。本書引用臺灣中科院副院長曾志郎先生的話說:“閱讀是教育的靈魂”。這是對教育本質的一個深刻揭示。我曾經說過,學校教育的全部工作和意義,就在於為學生打開一個“廣闊的文化空間”,其主要途徑就是引導學生讀書。而讀書是這樣一種精神活動:一書在手,就可以打破時空界限,自由穿梭於古今中外,漫遊于人類所創造、擁有的一切文化空間,在閱讀中重新經歷、重新感受書本中的生活。因此,中小學生不是水手,卻可以借助《魯賓孫漂流記》而飄洋過海;不曾經歷戰爭,但可以通過《三國演義》和曹操、關雲長一起馳騁古戰場,等等,這就極大地擴展了他們的生活世界和精神世界。儘管書本提供的生活、精神資源,還需要經過今後一生的實踐,不斷注入自身的生活經驗與生命體驗,才能真正化為自我生命的有機組成,但在人生的起點上,通過讀書打開一個足夠開闊的文化空間,從而達到精神空間的擴展,是具有重大意義的。特別是,中小學教育注重的是經典閱讀,孩子們就可以與創造人類和民族精神財富的大師巨人對話、交流,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就可以達到前所未有的精神境界,極大提高精神生活的品質。也就是說,我們的中小學生、大學生正是通過讀書,進入民族和人類文明的文化殿堂,吸取前人所創造的文明成果、精神資源,在文化傳遞中完成“從自然人變成文化人,由自在的人變成自為的人”的精神蛻變過程,我們平時講年輕人的“成長”,講的就是這樣的精神蛻變和發展。(參看拙文:《我理想中的中小學教育和中小學教師》,文收《我的教師夢》)
因此,在學校教育中,對教科書的閱讀,應該是基本的。如郝明義先生所說,“教科書,是近代有了學校體制後,對學生心智成長所提供的濃縮維他命”,好的教科書是科學地概括集中了學科的基本知識和人類文明的精華的,它成為學生進入“文化之門”的主要途徑,本來是應該沒有問題的。問題在於,在今天所實行的以應試為目的的教育中,教科書的閱讀與學習,成了應試的敲門磚,這就必然遠離其打開進入文明殿堂的“一扇窗戶,一扇門”,從而開啟心智的本性,而成了必須死記硬背、盲目信從的僵硬無趣的“知識教條”,不但完全扼殺了學生的懷疑精神、獨立思考和作為求知的基本動力的好奇心,而且事實上形成對學生的精神束縛,壓抑,以至奴役。這樣的“閱讀”,就從根本上倒了學生的“胃口”,使本來是最有趣,最有創造性,因而最能吸引充滿求知欲的年輕人的閱讀(包括教科書的閱讀與學習)變成了學生厭惡的,避之不及的沉重的精神負擔。許多學生因此而一生遠離閱讀;而另一些學生則逐漸習慣於這樣的“教科書閱讀”,以至不知道離開了教科書還有什麼閱讀,也不知道除了死記硬背,還有什麼閱讀方法、方式,成為“書櫥”和“書奴”,一個有死知識、無文化、無精神的畸形人。
另一方面,將學生的閱讀視野完全限制在教科書閱讀、學習的範圍內,也造成嚴重後果。如郝明義先生所說,本來閱讀是可以、應該滿足多種需求的,有生存需求的閱讀,思想需求的閱讀,工具需求的閱讀與休閒需求的閱讀,等等。郝明義先生將其分別比喻為飲食中的“主食”、“美食”、“蔬果”和“甜食”,如同身體的健康需要“飲食平衡”一樣,精神的健康也需要“閱讀的平衡”。如前所述,教科書的閱讀現在已經變成了純粹的生存需求閱讀,如果將其絕對化,唯一化,就破壞了閱讀的平衡,更會引發精神的失衡,使人成為“單面的人”,除了死守住那點有限的生存技能之外,既不懂得追尋思想之美,也不會享受自由馳騁於精神世界的快樂,並且從根本上堵塞了“為人生開啟各種不同的想像與可能”的發展之路。
我們現在所面臨的問題是,不僅在中小學教育中,造成了以應試為中心的生存需求閱讀成了唯一的閱讀,如郝明義先生所說,我們的中小學生事實上是“我考故我在”,他們是為考試而生活,而存在的;而且,我們的大學教育,大學裏的閱讀與學習,也同樣是以“就業”為唯一目的,同樣是以就業為中心的生存需求閱讀為唯一的閱讀。而這樣的生存需求閱讀的眼光是極其短見的,如本書所引美國著名哲學家、教育家杜威所言:“(在太功利的社會裏),如果預先決定未來的職業,再把受教育完全當作為就業作準備,這會妨礙現在的智慧發展,從而使為未來就業作的準備大打折扣”。這樣,就實際上把自己的人生之路引向狹窄化和極端實用化、功利化。
而這樣的生存閱讀的唯一化傾向,還必然延伸到學校教育結束以後的社會閱讀。郝明義先生在書中談到,他在飛香港的商務艙內看見一位衣著時髦的小姐聚精會神地看一本書,邊看邊作筆記;最後發現她讀的是一本談如何成功的暢銷書,令他大失所望。沒有想到,我自己也很快有了類似的“發現”:國慶長假我第一次出門,地鐵擁擠得幾乎無立足之地,幸而得一小夥子主動讓位,剛坐下就看見鄰座一位打扮入時的小姐,在埋頭讀書,從旁看去,是一本公務員考試的輔助讀物,內容是“馬克思主義哲學原理”。而我的反應,卻比郝先生複雜,我還是有點感動:因為今天的大陸許多青年已經根本不讀書了,這位小姐畢竟還在讀書,而且又在國慶假日的喧鬧中,或許她也是迫于生存的壓力,有幾分無奈吧。當然我也有些擔心:如果一個人從學校到社會,一輩子都局限在求生性閱讀,又會造成什麼後果呢?我想,不僅會造成前文所說的人的精神的僵化,以至奴化,而且也會造成閱讀眼光、品位的扭曲和閱讀能力的缺失。即使偶爾有一點休閒的閱讀需求,也會因閱讀鑒別力的喪失,而像魯迅所說的那樣,“迷於廣告式批評的符咒”,誤將“新袋子裏的酸酒,紅紙包裏的爛肉”當作“滋養品”“大口吞下”(《我們要批評家》):其實休閒閱讀也是有品味、品格的高下的。“思想需求的閱讀”當然就更是在“讀不懂”的藉口下,被拒之門外了。這同樣都是反映了精神的荒蕪,心靈的缺失的。
我曾經說過,自己最感痛心的,是和應試無關的教育,進入不了今天大陸的中學教育;最為擔心的,是和就業無關的教育進入不了今天大陸的大學教育。(參看《我理想中的大學教育》,文收《我的教師夢》)讀了郝明義先生的書,才知道這是海峽兩岸教育的通病。——我們這裏所討論的“閱讀貧困”,其背後隱藏著的,正是這樣的共同的教育危機。
其實,郝先生的著作,對我最有啟發的,還是他關於“網路認識誤區”的討論。因為我自己就是一個網盲。郝先生在書中談到,有兩位家長,一位為孩子日益偏向于使用網路而不接近書籍而煩惱;另一位則主張以平常心對待。我大概是採取後一態度的。但在郝先生看來,這都是在以不同方式“延續書籍時代的思維”,是需要質疑的。
讓我信服的,是郝先生討論問題的歷史眼光。他提醒我們注意:即使是書籍的閱讀也只是歷史的產物。在人類演化的四百萬年歷史中,五千年前學會閱讀文字、一千年前懂得使用書籍,“只是一個短暫的過程”。而且文字和書籍閱讀帶來的,也不僅是人類文明和文化發展前所未有的大推進,同時,也產生了新的局限:文字固然提供了“一個可以極為抽象又方便地認知世界的方式”,但卻也導致了“我們原先綜合運用各種感官的全觀能力逐漸退化”;書籍把“文字的傳播力量做到最大的擴散”,也使“我們容易疏忽——甚至,貶低——書籍以外的知識來源”。有了這樣的歷史的眼光和立場,就不會將書籍閱讀絕對化,而看清“書的需要是一種過渡時代的現象”,“人類在使用了文字和書籍一段路程之後,又透過科技發明了一種新的形式,企圖擺脫文字和書籍閱讀的限制,也是一種歷史的必然”。這樣,網路的出現及其歷史作用與意義,就得到了科學的說明。
這同樣也是一個超越局限,又自然產生新的局限的歷史過程。郝明義先生說得很好:“網路終將結合文字以外的聲音、影像、氣味、觸感,甚至意念,提供了一種全新的認知經驗,讓人類重歸全觀的認知經驗”,也可以說是被書籍閱讀壓抑了的精神需求的一種釋放。但這樣的影像閱讀,會不會形成新的遮蔽,造成閱讀的平面化、世俗化,影響了閱讀的深度與個性化?而且也還有郝明義先生所說的局限:在當下的技術條件下,網路閱讀還遠不是那樣方便和舒適,內容與設計概念還沒有獨立,配合新形態的閱讀所需要的新型服務還沒發展成熟,等等。因此,網路閱讀與書籍閱讀還可能長期並存,形成互補;如郝明義先生所說,我們也要學會“善用‘網路’與‘書籍’的不同特質,來對待過去與新生知識及資料,來對待‘影音像’及‘文字’不同的媒體”。
我更重視的是郝明義先生的警告:網路不僅創造了圖像、影像、聲音的重歸所形成的新價值,新的可能性,而且使文字閱讀和寫作成為更加平民化,無所不在,無時不刻都在進行的社會行為。而我們的危險正在於,既可能忽視前者的新價值,又可能極不負責地,甚至是“粗魯地對待文字這種在網路時代本應該更加精緻使用的媒體”,那些所謂“火星文”,那些慘不忍睹的錯字、別字、漏字不是已經氾濫成災了嗎?
當然,最吸引我的,還是郝明義先生所揭示的網路所創造的“無中生有的閱讀可能”,網路閱讀所造成的“建立個人知識架構的可能”,利用網路上的資源與工具,“一個高中畢業生都可以像哈佛大學的博士研究生一樣進修”的可能------。在這些方面,書中都有非常精到的分析,讀者自去閱讀,我就不再多作引述了。
總之,這是一本及時的討論閱讀的書,它讓我們面對閱讀的危機,又揭示了走出危機的新的可能性,並且提出了許多具有操作性的“如何閱讀”的建議,不同的讀者都可以從中得到啟示。我願意將我閱讀的心得和讀者分享,並向大陸讀者朋友,尤其是年輕的朋友推薦這本書。2008年10月12——13日





一本期待了很久的書 洪蘭
這是一本我期待了很久的書,一本沒有說教、完全從讀者觀點出發的閱讀書,尤其是作者對小說的看法,真是深得我心。我在念大學的時候,曾經非常羡慕念中文系的同學,以為他們可以光明正大地看小說,然後理直氣壯的說“我在做功課”,不必像我們一樣,看小說得偷偷摸摸,有很深的罪惡感。後來一位從中文系轉出來的同學告訴我,我太天真了,當看一本小說,心中必須存覂分析的意圖:分析角色、分析句法、分析句子背後隱藏的作者真正涵意時,它將讀小說的樂趣都剝奪光了,所以他轉去念歷史系,歷史一樣要分析,但是在讀的時候,心中已經認為應該要分析,所以不會排斥它,分析就不認為是苦。

我聽了大失所望,真是別家的草地比較綠,每行有每行的苦經,後來到美國去留學,看到美國的老師和家長都非常鼓勵孩子看小說,他們的學生可以大大方方夾覂小說在校園裏走,不必覺得別人在讀正書而我在看小說,反而是小說看的越多的人越自豪,在有文藝水準的晚宴上,主客談的都是最新排行榜的暢銷小說,沒有看過的人插不上嘴,還覺得自己很遜。

這對在高中時被教官沒收許多本金庸小說的我真是很大衝擊,常在想閱讀的目的是什麼,不就是增廣見聞,增加辭彙並透過書中人物來體會人生嗎?如果是這樣,看小說有什麼不對?為什麼要禁止?現在很高興,終衾有人站出來把我心中的話講出來了。

郝明義先生把閱讀定義為給頭腦的飲食,把它和給身體的飲食做了一個類比,也分成了主食──解決生存需求的閱讀;美食──思想需求的閱讀;蔬果──工具需求的閱讀,和甜食──休閒需求的閱讀。小說不為參考或查證,沒有一定目的,純粹為了娛樂、消遣,追求的是口感,依個人喜好而不同,所以作者說在飛香港的商務艙內看到一位衣覂時髦的小姐聚精會神的看一本書,邊看邊做筆記,他很好奇是什麼書這麼吸引這位美貌的佳人,所以極力偷窺書的名字,到飛機降落,這位小姐把書合上,準備下機時,他終衾瞄到了封面,原來是一本暢銷的談如何成功的書,令他大失所望,這小姐的美貌程度立刻大打折扣,的確,如果是我,我也會覺得很遺憾。

閱讀小說很像書中的一個例子,一個卡通片中的主角想回家,但是人在千里之外回不去,他泫然飲泣,旁邊人告訴他你回得去啊,不要哭,這個人隨手在銀幕上畫了一個門,說我們可以畫個門,門打開就回到家了,因為我們在卡通的世界中。他把門打開,果然就回到家了,這個例子的寓意很深,小說不是事實,但它是真實,在書中,我們隨覂書中人物的悲歡離合而忽喜忽悲,但是把書合上,這一切都煙消雲散,不曾發生過,還有什麼比小說更好的教導學生人生意義的東西呢?

閱讀真的就像那扇畫的門,走進這個門,我們進入想像的世界,乘覂文字的翅膀,無遠弗屆,所以西諺說“打開一本書,打開一個世界”,像愛莉絲夢遊仙境一樣,經歷人生各種逆境,身體忽大忽小,一句話說錯就差點被紅心皇后砍頭,但是一覺醒來,仍在大樹下,你會拍拍胸口,很慶倖這一切都不是真的,但是看小說所產生豐厚的同理心感情會增加記憶的深度,下次碰到同樣情境時,會提取書中的經驗來應付。
書中檢討了為什麼我們的孩子不喜閱讀,郝明義先生把教科書歸類為維生素,它補充我們的營養,但是它本身不是主食,不能跟澱粉質畫上等號。如果教科書是維生素,它就可有可無,只要平日飲食均衡,沒有攝取維生素,身體一樣可以好好的,完全沒有必要叫學生背教科書,維生素怎能當飯吃呢?如果把它當飯吃,這個人要生病的。

作者引用民初教育家夏丏尊先生的話:“教科書專為學習而編,所記載的只是各種學科大綱,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覂作,但是對學習還是有價值的工具”,一語道破教科書的本質,它只是綱要,告訴學生哪些主題是應該要知道的,老師應該根據這綱要骨架去補充內容,去填上血和肉,成為活生生的人,一個再美的人如果只看到骨骸是無法產生美感的,這對歷史來說尤其如此,歷史是分析前朝得失,並從中汲取教訓,它絕不是背年代而已,很可悲的是現在大部分學生都不喜歡歷史,因為背年代把他們的胃口給背壞了,標準答案也把學生獨立思考的能力背不見了,作者說背書是把大腦的CPU當硬碟來用,CPU被浪費了不說,要使用起別的硬碟時,也無從使用起。

要求學生記住所有讀過的書,就好像要求吃東西的人把所有他所吃過的東西都保存起來一樣。叔本華這個比喻非常生動,一句話讓我們看到要求學生背書,錯一個字要打一下是多麼的不合理,只要入學考試不以教科書的內容為唯一出題根據,不考填空或選擇題而以學生的看法為主,目前的歪風會改正很多。閱卷的公平性可以借鏡作文的閱卷方式,畢竟電腦閱卷是公平的手段,學生大腦中讀進去了什麼才是考試的目的,不能為了手段犧牲了目的。

假如這本書能夠使主管國家百年大計的教育官員看到閱讀對孩子身心成長的重要性,大力推展閱讀,應該可以紓解青春期荷爾蒙大量湧出的澎湃感情起伏,使孩子平穩度過青春風暴期。
十六世紀英國的哲學家培根(Francis Bacon)說“歷史使人聰明,詩歌使人有想像力,數學使人精確,自然哲學使人深刻,倫理學使人莊重,邏輯學和修辭學使人善辯,讀書能陶冶個性,每一種心理缺陷,都有一種特殊的補救良方”,每一種書都有它的作用,但是也沒有什麼是非讀不可的書,胡適說“多讀書,然後可以專讀一書”,先廣而後精,要讓學生選擇他喜歡的書。只要領進門了,我們就做到了啟蒙的責任,以後的修行就在個人了。

這是一本教人如何起步,帶他進入正確閱讀之門的書,我極力推薦它。


學校沒教的事 代序
吳繼文
1991年春日某個夜晚,我被本書作者──那時是我的頂頭上司──推攘上山,愣頭愣腦皈依了一個師父,不久又糊裏糊塗打了個禪七。
到那時為止,三十好幾的人了,一直自認是個文學人:做的,讀的,想的,都是文學,也好像都是為了文學。
後來發生了很多事,自己的人生之路變得曲折多歧,偶爾稍加回顧,發現竟是那天,那個關鍵的夜晚,我開始走上越界的旅途。

我天生對人家越是確信的事總是抱持懷疑,所以對宗教自然刀槍不入,而且自信可以很理性、清明地面對生命:我就是這樣的人,就是要做這樣的事,就是要這樣面對世界,就是要這樣活下去……
這麼多的“就是這樣”,意思是從過去到現在、以及未來,可以通通透透,一以貫之。可一旦開始有了信仰,你才真正看清了,那個通透,其實是一無所見,那樣理所當然,不過是虛張聲勢。為什麼?因為宗教讓你多了一個審視自身存有的眼目,你看見到此為止你所有認知的極限,及其局限;因為你看到了時間──萬事萬物的時節因緣:“天下任何事皆有定時生有時,死有時……”(《聖經.舊約.傳道書》),在那之前,除了愛情的焦慮外,你的人生大致順遂;可當你清楚看到貫穿一切的時間,看到它非連續、無目的之本質,衾是自以為幸福的你始知(海德格的)“憂畏”,突然在(禪者所說的)“謎團”前面窒悶欲死。你的存有突然充滿不確定性:“古佛言,有時高高峰頂立,有時深深海底行……”(道元《正法眼藏.有時》),存有即時間。存在自有軌跡;存有也不只是存有本身。衾是,你和一切都連上線了:你既是獨一,又是那整體,“諸法意先導,意主意造作”(南傳《法句經.雙品》),你就是你所想的;對你而言,世界也是你所創造、定義的。可是你對自己瞭解有多少?而不瞭解這個世界,不能感應種種真實,你又如何瞭解自身?
儘管一向的生活主旋律就是買書、讀書、編書、譯書、寫書,此時稍加檢視這一切營為,卻發現不堪深究:你不過是把這些當作知識的獲取與交流,想要跟上朋友的話題、掩飾自己的無知,說穿了就是把知識當作人生的裝飾!
看破了這一點虛榮,才知道要認真看書(之前,比較像是給書看),也才開始懂得謙卑求知。那時青春已遠,時節微近中年,你得重新開始,而你已經沒有多少容許試行錯誤的時間;此外,同輩友人這時也多半處在人生的大關卡上,家庭、事業、夢想,無一不等覂做出重大抉擇:我就要這樣過完我的一生嗎?沒有旁人能幫你做決定。就像病痛,你必須一個人承受;亦如死亡,你只能獨行。
重新摸索閱讀之路, 大概就是那樣心情。

記得念佛經的第一個障礙,是咒語。“南無.喝囉怛那.哆囉夜耶.南無.阿唎耶.婆盧羯帝.爍缽囉耶”(《大悲咒》),怪字已經夠多了,還有人告訴你“無”要念“磨”,“那”要念“怒”,“囉”要念“辣”,真是眼花撩亂。受過聲韻學訓練的你,知道在音譯此咒的時代,這些字的發音肯定接近梵文原音,而且每個字都有它的意思。可是你一問這個師父、那個大德,到書店、圖書館翻查,結果發現根本沒有人在乎這件事,千百年下來大家不都這樣念慣了,只有你信仰不堅才會無事生非。
逛書店、流覽書架,有個挺好玩的現象,就像我們對陌生人或動物一樣:當你不關心的時候,你就沒有感覺。有些書明明一直擺在書架上,由衾你對那類主題沒興趣,衾是它就像從來沒出現過;一旦興趣來了,相關的書馬上浮現。有一天在常去的重慶南路三民書店,突然瞥見一本《大悲咒研究》,鼠灰色美術紙封面,沒有任何線條圖案設計,一看就知道是自費出版的書。打開一瞧,作者收集了二十種《大悲咒》版本,包括各種可能的梵文羅馬字拼音。這簡直像專為你的需要而編寫!原來“喝囉怛那”是
“ratna”,“珍寶”;“哆囉夜”是“traya”,即印歐語系基本共通的數字“三”(想想“three”)。佛典、咒語常在起始處先禮敬“佛、法、僧”三寶,然後才進入內文。這樣的理解,和悶覂頭念“南無.喝囉怛那.哆囉夜耶”真是差太多了。
看完這本書,受益良多,衾是寫了封信向作者林先生致意。不久得到回應,才知道林居士是家經營有年的小型化工企業負責人,本業極為繁重,卻大量收集佛教文獻,並長期聘用四位兼職員工和他一起整理、出版各種主題研究。第一次去拜訪他,他給我的見面禮是剛出爐、菊八開近九百頁的《金剛經譯本集成》!後來念《楞嚴經》到第七卷遇到更巨大的一堵咒牆──將近三千字的楞嚴神咒,什麼“勃陀勃地.薩跢鞞弊”、“瞋陀夜彌.雞囉夜彌”,有的字都不知該怎麼念,遑論解意了。沒關係,有林居士,中、英、日各種資料立刻入手。
兩個毫無淵源的佛教界外人竟能如是邂逅,想想,這樣的路也不怎麼孤獨嘛。

這些年除了儘量避免游談無根外,出外旅行也不再遊山玩水,選擇前往的地點,多是當下閱讀所關注的地域人事,哪知去印尼日惹趕巧遇到雅加達暴動歇市,在斯里蘭卡多次出入可倫坡銀行街爆炸現場,到印度菩提迦耶時比哈爾邦省有火車出軌,北奧賽梯三百多名人質死亡事件之後不久我又去了俄羅斯,衾是就有那慧眼獨具的朋友出而揭發我的真實身分:你一定是無惡不作的美國中情局特派員!
這當然是玩笑話,但在踽踽而行的閱讀之路上,你一方面就像情報員一樣,身負秘密任務(只有你知道你想要什麼),也不知此行能否成功(找到你要的資料線索)。然而有趣的是,就像好萊塢電影一樣,你每到一地,仿佛就會有組織事先安排好的工作人員出來接應;我的意思是說,當你走入知識的霧區或誤區,信不信由你,你所需要的善知識,有形、無形的助力,總是會適時出現。

記得當我開始閱讀利瑪竇神父事蹟時,需要深入瞭解耶穌會教士的養成過程;除了文獻資料外,我很想和一位資深的耶穌會士面談。那時我和自上海遠適美國佛州的歷史學家楊寬夫婦常通信聯絡,他們都是虔誠天主教徒,有一次信中說要介紹一位元友人給我認識(潛臺詞是希望我能皈依天主),以此機緣,我和輔大神學院的張春申神父成了忘年之交,他正好是耶穌會中華省前任省會長。後來我又想多知道耶穌會組織內部,以及發展現狀,但不好老纏覂年耄的張神父;有一天小說家朱天心大概聽到我說什麼了,過來跟我說:“繼文,我小舅是現任耶穌會省會長,如果你想……”哈勒路亞!

日本天臺僧圓仁的《入唐求法巡禮行記》是流傳下來最早的私人日記,詳細記載他和兩位元徒弟航渡中國,請法不順,本應限期離境,最後在活躍衾山東的朝鮮人技術指導下假失蹤、真跳船,獲得居留許可,衾是一路前往五臺山朝聖,又到都城長安掛單,不意遭遇武宗廢佛,和天下僧尼一起被迫還俗,輾轉回返故國,前後歷時九年七個月的中國見聞。由衾圓仁獨到的觀察力,為後人留下了許多中國史書所無或語焉不詳的第一手資料。但在研讀中,也發現一些當時人認為理所當然因而不會多加描述的細節,比方中央政府如何管制在廣袤國土中穿州過縣的行旅?圓仁日記中的“公驗”、“過所”是什麼,有什麼區別,如何使用?用現代說法,這是“國內旅行簽證”,沒這東西是無法出遠門的。這絕對是歷史研究領域的冷門話題,沒想到北京中華書局正好出版了印量兩千(以人口比例而言,等衾在臺灣只印了三十五本)的《唐代過所研究》,解答了我所有疑惑。要在過去,我大概不會瞄這本書一眼吧。
順覂這條理路,我讀日僧成尋的《參天台五臺山記》瞭解了宋代交通管理,讀朝鮮儒者崔溥《漂海錄》、許美叔《荷谷先生朝天記》、樸趾源《熱河日記》,仿佛鮮明目睹明、清兩代自遼東入關進京以及沿大運河上京兩條路線的詳細過程。
通過這一切,又會產生兩個視點:他者眼中的中土,以及古代的旅行,衾是……

好奇心是沒有止境的。你首先必須看見他者,才能觸摸到這個世界;知道了這個世界,你或可初步瞭解自己。正如愛書也很會讀書的唐諾所言,下一本書就藏在你此刻正讀覂的這本書裏面,而這種動力基本上是非功利的,沒有人要你這樣,你也不一定要證明什麼,你只知道,唯有通過這種非常私我的、綿密的內在對話,你才會感覺你像個完整的人。

臺灣人並不陌生的人類學家鳥居龍藏,小學沒畢業,卻通過自我養成,而成為東京帝大教授,行履遍及亞洲各地、著述等身的大學者,他晚年談到自己的信念,語氣鏗鏘:
我不依靠學校畢業證書或職位生活。因為我是我自己所創造出來的,所以我只是我一個人而已。為了創造這樣一個我,我日夜苦心以至衾今。因此我是一無依傍地活覂;我的象徵就是我自己。不僅如此,我的學問也只是我自己的學問而已。我是這樣獨自地活覂,今後也將這樣活下去。(鳥居龍藏《一個老學徒的手記》)
聽起來好像很自負也很決絕,但整個訊息透露的,卻是誠摯與謙卑,是對個體獨特性的肯定,以及自身生命之軛毫不寬貸的承擔。
話說當年本書作者把無心上班的我撩上山皈依,又慷慨准假讓我打了兩次禪七,原意無非想改造我,看我會不會就此脫胎換骨,提高工作效率;沒想到反而促使我加速告別上班族生涯,走上重新學習之路。

重新開始永遠不嫌遲。有一段話好像是專為我這種自我感覺良好其實駑鈍又無知的人說的。本居宣長(1730~1801)本是開業醫,三十三歲那年獲一學者啟發,開始研究日本最古老的史書《古事記》,曆三十五年撰成四十四卷《古事記傳》,以實證主義的方法,確立有別衾中華儒家系統之學問流派,成為日本“國學”的發端。日本文學“物之哀”的美學特徵,也是宣長注解《源氏物語》時提出的創見。關衾讀書,他說:

從什麼時候開始做學問都沒有關係。做學問也不用那麼在意有沒有才華。
要攀登山頂從哪里出發都無所謂。唯一必要的就是持續不斷。
只要能夠這樣,總有攀上峰頂的一天。(本居宣長《登山事始》)

能否攀上峰頂天知道,但唯一能確定的,也是我們自己可以做到的,就是上下求索、持續不斷。



目錄

20
前言:從一艘新奇的太空船談起

Part 1
學校帶來的一些困惑
26
兩個人的經驗 
30
中學的“我考故我在”
36
“由你玩四年”的大學
40
社會化閱讀的好處與壞處 
46
潘朵拉盒子裏的最後一個禮物

Part 2
跨越四種閱讀飲食
50
把閱讀當飲食來談的理由
54
享受香噴噴米飯的主食閱讀
58
品嘗一條鮮魚的美食閱讀
64
閱讀是有助消化的蔬果
68
提拉米蘇的甜食閱讀
74
中學教科書與參考書是什麼飲食
78
不值得付出那麼多時間的書

Part 3
網路上的事情
84
無辜的網路
88
為什麼不必是文字與書
92
為什麼不必一定是網路
96
反動現象的雙重風險
98
跑車插了銀翼之後
102
一種無中生有的閱讀可能
107
有十四種外語的可能

Part 4
越界的基礎
112
小說是三十萬字寫三十字
119
與人邂逅的詩
122
為什麼要讀哲學
126
換個角度讀歷史的時候
129
圖像與漫畫的作用
146
影像的力量
152
網路上的機會

Part 5
一些工具
158
閱讀時間的零與整
163
一張皮椅、一張邊桌、一座立燈
166
記憶與CPU
170
如何使用書店
178
網路書店與實體書店之互補
183
買書的理性與感性
186
有關書架與藏書
188
我的圖書館


Part 6
一些方法
192
諸葛亮、陶淵明、朱熹、蘇東坡,
是怎麼讀書的?
197
做筆記的方法
200
檢驗有沒有讀懂書
202
主題閱讀沒那麼深奧
206
Fashion與經典
209
少閱讀一點的理由

Part 7
跨越七道階梯
214
金字塔理論的先決問題
216
第一條路或第一桶金
220
閱讀應該是“有目的”,還是“無目的”
222
怎樣尋找,以及淘汰一本書
224
新層次與新領域
226
最好有一個心儀的物件
232
閱讀的七道階梯
236
Reader Takes All:越讀者時代
242
建立個人知識架構的可能

248
結語:第三類文盲及Leonard Cohen的歌

251
後記
254
附錄:兩位老師的來信



前言:
從一艘新奇的太空船談起

二○○七年一月,報紙上有一則小小的新聞,談的是一種有別於美國航太總署(NASA),由私人發展的新太空船概念。我循著線索,上網去了那個新聞焦點的源頭“藍色原點”(Blue Origin),看到主事者以這樣的開頭寫了一封信:
“我們正在很有耐心,一步一步地,設法降低太空飛行的成本,以便可以讓許多人都可以使用,並且可以讓我們人類更盡情地繼續探索太陽系。”
因此他們的第一個目標是發展一種雖然裝載人數不多,進入太空也只能到“次軌道”(suborbital)的太空船,但這種太空船的突破性在於,可以垂直發射,又垂直著陸。

二○○六年十一月十三日,這個名為“新謝帕德”(New Shepard)的太空計畫,第一次發射了這種新奇的太空船,雖然最高飛行高度只有285英尺(87米),但是垂直起降的模式實驗成功。因此接下來你可以看到從二○○三年開始很神秘地進行這個計畫的主事者,在德州買下一塊670平方公里太空基地,同時網羅美國許多航太專家來進行這件事情的貝佐斯(Jeff Bezos),像個快樂的孩子一樣在開香檳慶祝。
是的,就是創立亞馬遜網路書店的貝佐斯。他離太空船可以每年發射52次、太空旅遊的新未來,更接近了一步。

我對這件事的好奇,是因為新聞裏貝佐斯的名字而勾起。
貝佐斯大學讀電腦科學,畢業後進金融業做財務分析,然後成為網路書店的先驅,這些都是大家耳熟能詳的,但是,他怎麼會對太空探索感起興趣?什麼時候開始的?
如果知道貝佐斯高中時候,曾經以一篇名為《零重力對家蠅老化速率之影響》的論文,贏得NASA的學生論文獎,這個疑問就解答了大半。當時18歲的貝佐斯住在邁阿密,他受招待去參觀過太空飛行控制中心回來後,接受一家報紙訪問,說他將來的夢想是,在太空中建立太空飯店、主題樂園,以及太空軌道的遊艇。

後來,我從他接受幾家不同媒體訪問的回答中,整理出一份他日常跨越許多領域的閱讀書單:豐田汽車的精簡生產線企管書、納米機器人摧毀地球的科幻小說、石黑一雄的《長日留痕》(這是他最愛的一本小說)、有關火箭工程的書籍。
他從高中就有的興趣,如何一路跟著成長,就很清楚了。

閱讀,有各種存在的理由及意義。其中最動人、作用也最大的,還是閱讀和理想或夢想結合的時候。
閱讀和理想或夢想的結合,可能是像下面的順序。
正因為我們無意中閱讀了一本書,開啟了我們對一個理想或夢想的接觸、認知,發生了激動的擁抱,從此我們對人生有了不同的想像、期待及規劃。
閱讀和理想或夢想的結合,又可能像是倒過來的順序。
正因為我們對人生有了新的夢想或理想,為了往那個目標前行,從此我們對閱讀有了不同的想像、期待及規劃。
人生的現實,與理想及夢想之間,有著巨大鴻溝的界限。
是閱讀,讓我們有機會跨越這個界限。
是因為我們想跨越這個界限,使得閱讀有了不同的作用。
閱讀之所以華麗,正在於此。那個18歲邁阿密的孩子一路走來,只是一個例子。

我們置身人類有史以來,前所未有的豐饒的閱讀時代。
以書籍來說,中文每年就有將近二十萬種的新書(含簡繁體字),無所不有。何況還有無數方便可得的外文書籍。
以網頁來說,全世界又以難以計測的速度在分分秒秒地誕生著新網頁,還別提那許多轉發的email、訊息。
面對全球化的商業環境,有人說,世界是平的。
但是在閱讀的世界裏,可不是。世界正在無聲無息,以前所未有的幅度,拉開閱讀高低不平的差距。

因為需要閱讀,可以閱讀的東西無窮無盡,無所不在,而一個人每天二十四小時則是唯一不變的常數,所以每個閱讀的人都可能在自覺與不自覺中,局促於一些界限之內。
界限,可能是考試教育鎖定教科書與參考書所形成的。
可能是中、大學長達十年時間閱讀胃口的影響所形成的。
可能是踏入社會後的現實壓迫所形成的。
可能是對於“網路”與“書籍”一些既定印象及使用習慣所形成的。
可能是從沒有意識過這些界限的存在所形成的。
可能是從沒有想像過閱讀可以幫助我們跨越哪些現實與理想或夢想的鴻溝,而形成的。

《二○○一:太空漫遊》的作者亞瑟.克拉克,在書中如此描繪太初時代的原始人:
(他們)硬是和同伴嚼著各種漿果、水果和樹葉,頂過饑餓的痛苦──就在他們為了同一批食料而爭搶不已時,環繞四周的食源之豐富,卻遠超出他們的想頭。然而,千千萬萬噸多肉多汁、徜徉在大平原和灌木林裏的動物,不僅超出他們能力所及,也超出他們想像所及。他們身處豐饒之中,卻逐漸饑餓至死。

我們已經很熟悉Winner Takes All. “贏家通吃”的說法。其實,只要把“Winner”替換為“Reader”,另一句話就是今天的寫實──Reader Takes All. Or, Nothing.
是的,Reader Takes All. Or, Nothing.
在網路與書籍交互激蕩出綿延無垠的密林之時,只有懂得超越界限的讀者,才能盡享廣闊天地裏的一切豐饒,否則,局限於既有觀念與習慣,只能茫然失措,和那個“身處豐饒之中,卻逐漸饑餓至死”的原始人沒有什麼不同。

這本書拿貝佐斯的故事來開頭,有好處,也有壞處。
好處是,由於貝佐斯個人的經歷,比較適切地點出我想要說一個“越讀者”,也就是習於越界閱讀者的特點。
壞處是,可能會讓人誤會,這又是在強調如何學習成功人士的閱讀之道的書。
沒有。這本書要說的並不是這些。
我要寫這本書,是因為我對閱讀一直充滿了太多困惑。
我從小生長在韓國。在華僑社會裏,中文閱讀的選擇很貧瘠,那時最大的困惑就是怎樣才能在周邊的環境裏搜尋到可讀的東西,怎樣才能跨越那個環境的局限。
高中畢業,跨越重洋來臺灣讀大學後,饑渴地抓到什麼都讀,亂讀了一通。美其名曰興趣廣泛,但不免時常看著滿書架的書,覺得空洞無比。
畢業後,陰錯陽差進了出版業,又因緣際會地在不同類型的出版公司與雜誌社之間做過各種性質不同、職階不同的工作,不論就身為讀者的需要,還是出版者的工作需要,對閱讀到底是怎麼回事,又充滿了越來越升高的困惑。
1990年代,網路出現了。網路與書籍的界限,以及相互越界的混沌,把我的困惑攪動得更混亂了。

幸運的是,我在四十四歲那年,有個機會把我多年來在這些困惑中的思索,做了印證,也有了點歸納。接下來的七年,我跟著自己的歸納,一路做些實驗,也一路展開更多的摸索。所以現在寫在這裏的內容,只是一個不斷進行一些越界嘗試後的讀者,希望給同樣困惑的別人,一些或許可供參考的心得;只是一個自己受益於閱讀,不斷嘗試跨越人生一些現實界限的人,一些或許可供參考的心得。

這是個越界的時代。人類和動物的器官在越界,太空探索和旅行在越界,所有夢想在越界。而越界的起因,正在於知識與閱讀的越界。
閱讀不再是皓首窮經,閱讀不再是閒情逸致。
閱讀不再是有目的,閱讀不再是無目的。
閱讀不再是功利,閱讀不再是品味。
閱讀不再是文字,閱讀不再是圖像。
閱讀不再有網路與書籍之分,閱讀不再有博士與高中生之分。

這是一個沒有越界閱讀,就不成閱讀的時代。
不論錯過了多少機會,不論多麼晚開始,閱讀都在等著給我們一個美好的機會。何況在這網路時代。
這是一個歷史上從未有過的越讀者時代。

這本書裏說到的“你”,主要是一個作者和他一路摸索的讀者身份在對話。

“藍色原點”計畫有一句拉丁文標語:“Gradation Ferociter”,意思是“一步一步前進,擺脫一切牽絆”。





Part 1
學校帶來的一些困惑

兩個人的經驗
為什麼一個整天和書為伍的人,要到四十四歲才明白閱讀是怎麼一回事?
有時候,談話延長那麼一點,是好的。
一九九八年年底,我和一位譯者,在來來飯店的咖啡廳討論一份書稿。熬過了漫長的一個下午,我們的話題有機會轉到一個輕鬆的方向,聊起一部叫作《益智遊戲》( Quiz Show)的電影。
一九五六年,美國哥倫比亞大學一位英姿煥發的年輕教授,查理.範多倫(Charles Van Doren),參加一個叫作《21點》(Twenty One)的對決型益智獎金節目,連續拿下十四周冠軍,創下五千萬人收視的紀錄,轟動全美。他不但累積了驚人的獎金,上了《時代》雜誌封面,還在固定節目裏談十七世紀的詩、談幾何學,成為風靡大眾的媒體明星。然而兩年後,有人開始檢舉《21點》作弊,節目內容事先有套招。主辦單位和範多倫先是都否認,但隨著司法單位的調查節節升級,最後連國會都召開了聽證會,範多倫終於承認他“介入此事甚深”,無數支持他的觀眾為之譁然。
美國從此因為這個醜聞而形成一個規定:電視節目不得再由單獨一家廣告主贊助,以免獨家廣告主為了收視率而操控節目。今天我們熟悉的、電視廣告劃分為多少秒單位的模式,才由此出現。這個醜聞在20世紀的美國電視發展大事紀裏,佔有很重要的地位。
那天我在聊天中得知,範多倫被哥倫比亞大學解聘後,如何又蒙艾德勒(Mortimer J. Adler)收留,以及他們兩人後來的故事。

艾德勒在美國學界和出版界都是個傳奇性的人物。早年因為想當記者,所以輟學去報社打工,後來為了改善寫作,去上大學的夜間部課程。這時他讀到了一本書,十九世紀英國重要的思想家彌爾(John Stuart Mill)的自傳。知道彌爾竟然是在五歲就讀了柏拉圖的書之後,艾德勒不但從此為哲學著迷,也開始了他在大學的正式求學。(不過因為他拒絕上體育課,所以沒能拿到學士文憑。但是他留校任教,最後拿到了博士學位。)
艾德勒除了任教,寫過第一版的《如何閱讀一本書》(How to Read a Book)之外,還以主編過《西方世界的經典》(Great Books of the Western World),以及擔任一九七四年第十五版《大英百科全書》的總編輯而聞名於世。

查理.范多倫和艾德勒一起工作後,一方面襄助艾德勒的工作,一方面把《如何閱讀一本書》原來的內容大幅修編增寫,因此,今天我們讀到的《如何閱讀一本書》,作者是由艾德勒和查理.範多倫共同領銜的。

我因為對範多倫故事的好奇,而去買了《如何閱讀一本書》。幾個日夜一口氣讀完那本書之後,最後不只滿足了我的好奇心,解決了我對閱讀這件事情思考許久的疑團,也有了許多強烈的感觸。
其中之一,是羞愧之心。我是個做出版工作的人,成日與書為伍,結果到那個春節前的兩個月才知道這本書,到自己四十四歲這一年才讀這本書,幾乎可說無地自容。
為了讓別人有個參考,不必浪費這麼多時間,我在臺灣商務印書館任內決心出版這本書的中文版,也成了合譯者之一。之後在那本書的譯序裏,我不免惋惜地提到:“如果在我初高中青少年時期,就能讀到這本有關如何讀書的書,那我會少走多少閱讀的冤枉路?”

曾任中央研究院副院長的朱敬一,在他《給青年知識追求者的信》一書的作者序中,也講了他的一段心路歷程。
他先說了自己大專聯考時,只是對照前一年的聯考錄取分數,胡亂填寫了志願卡,進了台大的商學系。“不僅念大學科系是懵懵懂懂的,連我出國念博士、回國做學術研究,都是偶然的因緣。”
朱敬一在二十九歲那年就讀取了美國密西根大學的博士,“但坦白說,一直到三十幾歲,我才真正理解經濟學與其他學問之間的關係。我三十歲起在台大與中研院教書、做研究。然而究竟什麼是研究?知識探索究竟要經歷些什麼過程?研究者究竟在追求什麼?這些問題也是幾經折騰,才理出個頭緒。”
因此,他說:“如果我自己要花這麼長的時間才能領悟個中道理,別人是不是也可能有類似的迷惘呢?年輕人如果因為迷惘而有扭曲的認知,或是做出錯誤的決定,不是很可惜嗎?”

我大學和朱敬一同系不同組(他工商管理,我國際貿易)。我進商學系,也是胡亂填寫志願的後果。畢業後,陰錯陽差地進了出版業,從此生活和生命都和書籍聯結在一起。
兩個成長背景天南地北,同一年讀了同一所大學的人,畢業後一個在學術天地裏摸索了十多年才明白知識探索究竟要經歷些什麼過程,一個要在出版世界裏顛簸二十多年才體會到閱讀究竟是怎麼回事,這裏面也許有巧合的因素,但也可能不只巧合,還有一些必然的因素。

可能,在我們的周遭,對於閱讀,對於知識探索,大家有著共同的困惑。──這個困惑,不因為他是否已經拿到博士學位,或是否已經出版過多少種書籍而有異。
所以,我們不能不思索:這個共同的困惑,是怎麼出現的?或者說,為什麼我們會有這個共同的困惑?


中學的“我考故我在”
一個國三學生自殺的背後
二○○四年有一則新聞報導。
有一個家庭父親在營造業工作,母親在當教師,國三的獨子在學校品學兼優。一天父親看到兒子在屋子裏看小說,把他訓斥一頓。兒子受不了訓斥要出去,父親不准,要他打電話給母親。母親在電話裏說了幾句,兒子在電話這頭回嘴,說父母的要求太高了,為何不能讓他有自己的讀書方式。父親認為小孩講話沒禮貌,打了他兩個耳光。兒子隨即進了屋子甩上門。等父親聽到外面“砰”的一聲,兒子已經跳樓了。

非要把少年人看的書分成該看的與不該看的,讓一本小說鬧出這種事,是個令人唏噓的新聞。但更令人感慨的是,我們社會對待閱讀的功利態度,怎麼如此根深蒂固。
過去長時間的中國歷史裏,因為科舉制度的影響,大家重視的並不是閱讀,而是可以幫你通過科舉考試,光宗耀祖的書籍──“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鐘粟,書中自有顏如玉”說的就是這個。
中國文化裏,總是愛把考試用的“經書”和其他的書作一區分。在科舉制度之下,“四書五經”的重要性被擺到了最高的位置。讀這些經書的方法,也就越來越“標準化”:
“凡讀書,須整頓幾案,令潔淨端正,將書冊齊整頓放,正身體,對書冊,詳緩看字,仔細分明讀之。須要讀得字字響亮,不可誤一字,不可少一字,不可多一字,不可倒一字,不可牽強暗記,只是要多誦遍數,自然上口,久遠不忘。”
這是宋朝的大儒朱熹所寫的讀書之道。
“經書”被供上廟堂,同樣在宋朝當過宰相的王安石研讀醫藥之書,都要稱之為“小說”,就更別提其他的書籍了。因而,我們的父母不懂得如何處理子女讀的“小說”問題,其來有自。
二十世紀之後的臺灣,科舉沒有了,可是出人頭地的需求仍在,企圖透過對某些書籍的特別重視,來通過考試的習慣,仍在。
因此,我們的學校教育,尤其從中學教育開始,不會教我們如何處理“閱讀”,而只是教我們如何處理“課本”─有助於提升考試成績的課本。

中研院副院長曾志朗說:“閱讀是教育的靈魂。”這句話對中學教育,應該更有特別的意義。
所有的父母與師長都知道,進入中學的孩子,也進入了身體發育的階段。一年前的胖冬瓜,一年後就可能挺拔俊秀。一年前的醜小鴨,一年後就可能出落得亭亭玉立。孩子的成長,充滿了各種令人驚喜的可能。因此,我們萬般呵護地注意他們的飲食是否均衡,吸取的營養是否足夠,並以他們近乎突變的成長與茁壯而自豪。

我們如此看待孩子身體的發育,但是對待他們心智的發育,則往往不然。
我們很容易忘記,中學生的心智,也進入了一個發育的關鍵期,而閱讀,又是心智發育的關鍵因素。這時的他們,已經脫離幼年必須父母陪伴讀書的階段,也被小學階段提供的基本詞彙充實了自行閱讀的能力。如同身體的成長已經讓他們渴望可以獨立行使,心智也是如此。所謂少年人“血氣方剛”,所謂少年人之所以會有“叛逆期”,不就是因為他們在呐喊,他們也有自己對人生、對環境、對世界的意識與思想,需要給他們一個自我探索的空間?

中學階段的教育,趁著一個少年人對自己心智力量的探索產生好奇的時候,我們本應該提醒他,閱讀對他的心智力量,是多麼便利又有力量的養分來源。
我們本應該提醒他,在閱讀這件事情上,教科書有作用,但,不是唯一的作用。
我們本應該適時地提供他一些刺激,鼓勵他前行──閱讀有哪些花香鳥語之境,陰幽暗黑之地,總要他親身體驗過才是。

然而,我們的中學教育,不讓這些事情發生。
如果一個少年人在他心智最重要的六年關鍵成長時期,只懂得用“懸樑刺股”的方法,來讀他需要標準答案的考試用書,又有什麼不好呢?有人會問。多少人還不是這樣讀了大學,走上社會,在社會上有著優秀的表現?
是的,你可以說沒什麼不好,如果你不覺得下面這些問題有什麼嚴重的話:

第一、沒法認清教科書與參考書的本質。
教科書與參考書的本質究竟是什麼?教科書,是近代有了學校體制後,對學生心智成長所提供的濃縮維生素;考試參考書,是刺激考場上腎上腺素分泌的興奮劑。至於補習班?那不過是提供大量興奮劑的秘密派對。
興奮劑當然有助於你衝刺考試,但,改變不了那是興奮劑的事實與本質。
沒有父母會要自己的子女在發育成長階段的六年時間裏,只以各種維生素過活,並且以整天要他們參加提供興奮劑的派對為樂為榮。但是在對待自己子女心智的成長上,卻很容易如此。(請參閱本書74頁)
第二、 破壞了其他閱讀的時間與胃口。
教科書加上應對“考試題型”的參考書,在一個中學生生活裏占這麼大比重之後,他很難有時間再做其他閱讀的探索。即使有,也很容易擺蕩到另一個極端。
幾年前,一個電視節目訪問兩位北一女的高中生,談橫山光輝的《三國演義》漫畫。兩個女學生興高采烈地談了她們有多喜歡之後,主持人問她們:“那你們看過羅貫中的《三國演義》嗎?”
她們異口同聲地回答:“考試的書都看不完了,誰還有心情再看別的文字書啊。”(你只要把橫山光輝的《三國演義》漫畫替換為一個網路遊戲的名字,就可以知道今天的情況。)

第三、 破壞了他對人生的想像。
對一個心理上剛準備探索這個世界的少年人而言,他應該明白,如果他所好奇的人生是個最大的圓,那麼閱讀是許多中圓裏面,可能最大,也可能色彩最繽紛的。至於學校教科書,則是這個中圓裏面許許多多小圓中的一個而已。
但是現在臺灣的實況是,我們在告訴少年人,最起碼在他這六年中學的時間裏,他人生最大的圓就是學校的教科書。這個大圓裏面有很小的一個圓可以是他的課外閱讀。然後小圓裏又有一個更小的圓,剩下來留給他當作對未來的好奇與想像。
當一個少年人對人生未來沒有多少好奇與想像的時候,的確,閱讀考試用書以外的書,對他也沒有多大吸引力了。

中學生的課本裏,有說笛卡兒的“我思故我在”。但是父母和師長要他做的,卻是“我考故我在”。


“由你玩四年”的大學 
不該鬆散時候的鬆散
過去一試定終身的聯考時期,學生熬過了中學六年,終於得以考進一所大學時,終於可以擺脫跟教科書與參考書的糾纏,有松一口氣的機會。因而大學university又有“由你玩四年”之稱。
這樣,在臺灣,進了大學之後,許多人倒是有了機會可以讀一讀自己在中學時沒能得以接近的書籍。大學固然也有教科書,但是廣泛地閱讀一些自己感興趣的書,倒就算不是天經地義,也是名正言順。
我曾經這樣以為。

二○○一年,Net and Books 的主題書《閱讀的風貌》針對臺北市、台中市、高雄市三個地區20歲以上的民眾做過一次閱讀調查。這次調查有美國加州州立大學Fresno分校心理學教授勒范恩(Robert Levine,《時間地圖》一書作者)參與。
那次調查有一個題目是閱讀的動機。調查發現,在閱讀動機中,“訓練獨立思考能力”的因素,普遍不受重視。而(大)學生階層因為“無聊/打發時間”的因素而閱讀的比例,甚至比其他職業階層更多。

看了調查分析,勒範恩寫了封email很好奇地問我一個問題:為什麼你們的大學生的閱讀動機裏,有那麼高的“個人興趣”?還可以為“無聊/打發時間”而閱讀?
我也很好奇地反問他:“這有什麼不對嗎?”
他回答:“在美國,大學生連教授指定的讀物都讀不完了,沒有什麼時間讀自己個人感興趣的讀物,更何況是為了無聊/打發時間。”
那時,我才認真地思索臺灣和美國的中學生與大學生,在閱讀這件事情上重點順序怎麼正好形成對比,以及其可能的後續影響。

臺灣在考試制度之下,中學六年,學生被老師塞了整整六年的教科書與考試用書,所以上了大學,儘管也有課業被當的壓力,但基本上是進入緊縮後的放鬆狀態。因而可以隨意閱讀。
相較于我們,美國中學生的六年處於相對放鬆的狀態,相反地,你一旦決定要進大學,大學經過前一兩年的通識教育之後,接下來的主修課程,卻是真的要你有major(主修)的閱讀。否則,何必進大學?
因而,費迪曼(Clifton Fadiman)在《一個年輕作家的讀書經驗》中寫道:“過了十七歲以後(有的人稍後一二年)就是書來選你,而不是你去選書了,你必須在某種限制之下去讀書,閱讀成了一種計畫,成了大學課程中的一部分,或成為獲取某一種學識的工具……。”
很諷刺地,在臺灣,不知到底是幸還是不幸,我們的學校卻少給學生這種壓力。這樣,加上大學生大多由於考試分數的分配,而不是基於自己真正興趣而進大學的某個科系,於是也欠缺了主動積極求學的意願。
二○○七年一月底,圖書館界舉辦了一場有關閱讀的研討會,其中有關大學生的閱讀習慣部分,可以看到“以休閒及通俗讀物為主;極少閱讀經典名著;極少閱讀專業性、學術性的書籍”(詹麗萍)的現象歸納,並不是沒有理由的。

臺灣大學生,在閱讀這件事情上還面臨另一個更隱形、但事實上更嚴重的問題。
整個二十世紀,是科技爆發的世紀。科技爆發之下,大量的學科在新生,在分化,在細化。因而全世界的大學教育,都在為學問的細化與窄化而苦惱。這也是美國大學教育的前面一、兩年要加強補充一些通識教育的原因。
臺灣大學生面臨的學問的細化與窄化的問題更嚴重。
他在延續著近百年來中學、西學之分,理科與文科之分的教育體制與環境下,即使進了大學,得其所哉地成為一個深愛閱讀的人,也很可能成為一個中學、西學之分,理科與文科之分的犧牲者──文理學院之間的閱讀根本不同不說,即使是同樣的文學院之間,中文系與外文系的閱讀也可能無所溝通。

也正因為閱讀的細化與窄化是如此地嚴重,所以更麻煩的是,一個人的閱讀很可能眼界有限。如果說知識是一座密林,那麼我們很容易因為被幽禁於囚屋之中太久,才不過走出囚屋,活動了一下身體,就把山谷裏的光景感歎為廣闊天地。


社會化閱讀的好處與壞處
Read the Word 與Read the World終於有機會結合
臺北市長郝龍斌接受《天下雜誌》訪問時,談了一段他的回憶:“我印象深刻,台大畢業那天,坐在旁邊那位女生對我說,‘今天畢業,我這輩子再也不需要讀書了。’”
郝龍斌說,那句話對他是個shock(震驚)。
我也有過一個類似的shock經驗。

我是在韓國生長到來臺灣讀大學。
中學期間,有一位女同學,個子高高的,身材瘦瘦的,臉色潔白如玉,也因此,偶爾有些羞紅,也就特別明顯。
在班上,她像一個無聲的人,總是在安靜地讀書,最多,和一兩位女同學淺淺地笑談,從不曾記得她和任何男同學說過話。她是用功讀書的代表,高三的時候,輾轉聽到她家人憐愛又自傲地說她幾乎一整年都沒上床睡過覺。而她的考試成績,總是最好的,包括大學入試的那一場。
來臺灣,她也是讀台大。大學四年,她仍然沒有和我們這些韓國來的同學有什麼接觸。偶爾在台大校園看到她,也總是微微地點一下頭,看得出她不是忙著去上課,就是去圖書館之類的。她不像我們這些同學的鬆散,仍然在全力以赴。
大學畢業之後,聽說她又去美國留學了。因為她從來都像一個無聲的影子,所以要到好多年之後,和其他朋友聊起來,才突然想起問問她的近況,是否已經成了一位學者。
被我問到的朋友瞪大了眼睛:“你不知道?她去了美國之後,就不再讀學位了。”
輪到我瞪大了眼睛:“怎麼可能?那麼一個愛讀書的人!”
這位朋友告訴我,去了美國之後,這位從小就一路最乖的女兒和學生,就聲明她不再讀書了。她從小學到中學到大學,都在滿足母親對她的期望。而她拿到了美國的留學簽證後,認為自己的義務已了,已經對母親有所交代,所以她不再想當別人眼中那個只會用功讀書的好學生,她要當自己了。以前的她,根本不是她想當的她。
朋友說:“你現在看到她,非常活潑,跟以前是完全不同的人。”
幾年後,我在美國見到她。的確。她沒變的是那高高瘦瘦的身材,潔白的臉龐,然而變了的是,那爽朗的笑聲,那有力的握手,那直接和你對望的眼神。
我從沒有聽她自己敍述過這是一段什麼樣的心路歷程。雖然我極其好奇,但多年中幾次見面,從沒敢問。一個到二十二歲之後才來的人格釋放與解放,有其值得欣慰之處,但,總有其辛酸。

英文世界裏,把“Read the Word”(閱讀文字),和實際歷練人生的“Read the World”(閱讀世界)並稱。意思是:每一本書都可能是一道窗戶,改變我們對世界觀望的方向;或是一道門戶,改變我們人生真正走出去的方向。有了閱讀的“窗戶”與“門戶”,又有因此起而行的行動,人生可能的走向,因而豐富起來。

從中學(現在可能從小學)起,臺灣的學生在考試制度的壓力下,太容易把讀書和考試畫上等號。一旦讀書和考試畫上等號,考試結束後,讀書就是一個棄之惟恐不及的東西了。
由這一點,格外可以看出今天我們的考試教育,和中國一千五百多年的科舉制度,有多麼根本上的相通。清朝雍正年間官至兩湖總督的陳宏謀所說:“每見讀書之人,與未讀書者無以異……竟似人不為科第,則無取乎讀書;讀書已得科第,則此書可以無用矣。”是最好的總結與預言。

臺灣的學生,閱讀在中學六年這應該是自由自在的階段被窄化,到了大學四年應該上緊發條而集中火力的時候又找不到焦點,這些扭曲之下,等到大學畢業,許多人固然從此就和讀書告別,但也有些人這才真正有機會把Read the Word與Read the World結合起來思考。
於是,“讀書是改進生活、豐富生活的手段,該讀些什麼書要依了生活來決定選擇。”(夏丏尊語)這樣一件屬於閱讀基本理由也是常識的事情,在我們大學畢業之前,卻沒什麼派得上用場的機會。總要等到我們走上社會,開始有了自己的工作,得以開始思考自己的人生之後,才開始有其作用。
許多人這才開始根據自己的工作與職業,學習摸索自己的趣味或修養,體會到自己閱讀的不足,企圖從頭建立自己的閱讀習慣與方法。
這,有有利的面向,也有不利的面向。

走上社會,體認到自己對閱讀的需要,開始渴望閱讀,有不少好處。譬如:你有可以供給購書的收入了。更重要的是,你真的是因自己的需要而開始讀書了。
但是社會化的閱讀也有兩個缺點:
一、你的閱讀習慣已經從中學的六年加大學的四年,錯亂了長達十年之久。現在要調整,可能四顧茫茫。
二、你有自己的工作。不像學生時代,閱讀就是你的工作。而工作之外可供閱讀的時間,可能是相當受局限的。
於是,很可能,你更想努力閱讀。但是越想閱讀,越是感覺到排山倒海而來的各種需要你眷顧、光臨的閱讀內容。很可能手足無措。

少數人不受這些影響,正好可以趁著難得的解放,享受無目的的閱讀,自由自在的閱讀。
這不是得其所哉的事?又有什麼要注意的地方?
我覺得朱光潛的分析,是最深刻的。
他先講了這種閱讀有利的面向:
“一年之中可以時而習天文,時而研究蜜蜂,時而讀莎士比亞。在旁人認為重要而自己不感興趣的書都一概置之不理。……它的好處在使讀書成為樂事,對於一時興到的著作可以深入,久而久之,可以養成一種不平凡的思路與胸襟。”
接著,他又指出了問題:
“它的壞處在使讀者氾濫而無所歸宿,缺乏專門研究所必需的‘經院式’的系統訓練,產生畸形的發展,對於某一方面知識過於重視,對於另一方面知識可以很蒙昧。”(摘自《談讀書》)

這麼看,一個大學畢了業的人,仍然要花十幾二十年的摸索,才對閱讀是怎麼回事有所體認,不是很正常的事嗎?
畢竟,你不只浪費自己一生求學階段最精華的十年時間,並且會讓這段時間養成的一些習慣持續影響你一段時間。

2007年2月,美國《出版者週刊》(Publishers Weekly)的總編輯莎拉.尼爾遜(Sara Nelson)和她同事來看臺北國際書展。
有一天深夜,我帶她們去看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誠品敦南店。
莎拉看了一圈書店後,沒特別說什麼,只說:“這裏的年輕讀者真多,在美國,書店裏看不到這麼多年輕的讀者。”
我想給她做點可能的背景分析,話到嘴邊又停住了。
話,要怎麼說起呢?


潘朵拉盒子裏的最後一個禮物
我們可以畫個門,開了門就回到家了。
看了前面談的這些困惑,尤其這些困惑對我們後續路程的影響與耽擱,很少人能輕鬆得起來。
但是,噓,說一個秘密,我們一定可以輕鬆得起來。

有一次我看一出卡通。
卡通的主角,一定要在一段時間裏完成一個任務回到家。但是他遭遇的危險越來越多,越走越遠,最後時間只剩三秒鐘的時候,他人在千里之外。任務,是絕對完不成了。
他泫然欲泣。旁邊一個人卻告訴他:“你回得了啊。不要哭啊。”
他說:“這怎麼回得去?”
那人說:“可是,我們在卡通世界裏啊。”他隨手畫了一扇門,打開,“我們可以畫個門,開了門就回到家了啊。”
他們畫了門,開了門就到家了。

對於人生,閱讀就像是那扇門的作用。
不論是書,還是網站,有時候你一打開,就從眾裏尋他千百度,一下子成了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更有意思的是,你打開得早,有打開得早所能見到的美妙。打開得很晚,也有打開得晚的風光。
打開得早,如果能從學生時代就打開,不但可以少走許多冤枉路,並且能及早因為閱讀而使你的人生迸發出火花,因著這一點火花再給你的人生就此帶來不同的光亮,與異彩。
然而,如果很晚才打開,也有很晚打開的好處與享受。
林語堂說:“讀書的所得,靠讀者的識見與閱歷,同靠作者的識見與閱歷一樣的重要。”
這又在告訴我們,如果你在黑暗中摸索甚久才打開了這扇門,你會多麼珍惜,也體會得到這扇門對你的意義與價值。

我也同意這個說法。
前面說過,當我在四十四歲那一年才讀到一本書,真正讓自己對閱讀這件事情有所體會的時候,有著羞慚與惋惜兩種感觸。
但,我還有一個感觸則是:何其有幸。
在出版業工作了二十多年之後才讀到這一本書,與其說是不幸,不如說是有幸。
這麼多年來,我在閱讀的路上,思索固然很多,困惑也多,清楚的有一些,迷糊的更多。
譬如,困惑與迷糊我的事情裏,有一點是,我到底該怎麼形容閱讀是怎麼回事,才能把許多前人個別聽來都有道理,但是對照起來卻相當矛盾的說法兜得起來呢?

《如何閱讀一本書》,讓我在學習、印證許多閱讀方法的同時,突然想出應該用對待四種飲食的比喻,來說明閱讀方法的重點。更進一步,我感受到這本書的不足之處,那就是,我固然瞭解了如何閱讀一本書,但是在那之前最少同樣重要的另一件事情──如何尋找一本書呢?於是,我又開始了接下來七年多時間的另一段摸索。

這麼說起來,多年的思索後讀到關鍵的一本書,不但幫我就閱讀這件事情的心得和困惑,做了許多印證和總結,也讓我對閱讀環境的現實與理想,充滿了新的好奇。如果沒有經歷這麼多年的尋覓與顛簸、發現與失落,我讀那本書的感受不會這麼深刻,收穫也不會這麼豐富。
又過了幾年後,我讀到另外一個人也談了走走冤枉路的收穫,為什麼有一番特別的意義:
“他們能把在我們心靈深處翻騰的模糊想法加以照亮並固定成形。但是,只有在我們帶著在自己的閱讀過程中實實在在碰到的問題和意見去向他們討教,他們才能對我們有所幫助。如果我們只是聚集在他們權威的陰影之下,像溫順的羊群一樣躺在樹蔭下,他們對我們是無能為力的。而只有當他們的評判與我們的相互衝突並戰勝了這種衝突時,我們才能真正理解他們的評判。”佛吉尼亞.伍爾夫在《普通讀者》中如此說。

所以,閱讀永遠為我們開著一扇窗戶,一扇門。
不論讀這本書的你,是一個正在中學階段,被填鴨填得凶的學生。
還是一個進了大學不安於所去所從的大學生。
還是一個走上社會,被後有知識的浪潮所追趕,前有自己工作生涯要開展的雙重壓迫所苦的社會人。
還是一個像我這樣,苦苦為閱讀是怎麼回事而思索,到四十多歲才算開竅的人。
我們的身份不同。但是面對的問題相同。機會也相同。
只要相信,我們隨時伸手,都可以畫出那道門戶。
畫出那道門戶,我們就可以超越束縛──不管那束縛來自學校、父母,還是我們自己的習慣、惰性,或困惑。
只怕不開始。永遠不要怕晚。
除了愛情,沒有事情像閱讀這樣讓我們覺得,遲來的開始也可以如此美好。



期待孩子身體發育,卻希望孩子頭腦裹小腳,是很矛盾的。

父母為什麼如此想不開?

三四十年前的父母,如此看重學校的考試成績,如此把相關課本的重要性置於一切之上,我可以理解。資源匱乏年代的時空背景,出人頭地的現實需求,使得家長和老師都忙於以考試為教育重點,追獵學生書包裏的課外讀物為常,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今天?曾經自己身曆大學聯考年代的煎熬,對課本、補習、考試這些痛苦都明白的人,自己當了父母之後,為什麼仍然如此熱中於為這個遊戲的熱度加溫?讓多元多綱的學校考試,反而更給了教科書擠壓其他閱讀的理由?
有一陣子,我很想不通。但後來找到了解釋。
因為他們自己就沒體會過,教科書以外的多元閱讀,到底可以給自己的人生什麼有趣或有益的啟發。
自己沒體會過的事情,怎麼會想到可能發生在子女的身上?

學校是怎麼回事

西方的學校School這個字,源自于希臘文,原意是“休閒”、“閒暇時間”。但是今天我們熟悉的學校,則是另一個起源。
中世紀時,歐洲的書籍與閱讀,都掌控在修道院及僧侶之手。歐洲最早的大學是給僧侶及神職人員進修的。
十五世紀的宗教革命加上古騰堡的活版印刷出現之後,《聖經》廣譯為各種語文版本。為了方便各地人民使用自己語言來瞭解《聖經》,所以歐洲開始普設“文法學校”(grammar school),相當於教導識字的小學。
接著,為了銜接“文法學校”和大學之間的差距,才有了中間加兩級中學、中小學裏再有逐年分級的辦法。
這些學校(school)制度的設計,到了大約是十八世紀末工業革命,又出現了一大變化。
工業革命發生於英國之後,歐洲各國感受到壓力,紛紛培育自己的新技術人才,因而在德國、法國等地誕生了許多技術學院。大學開始出現十分細密的知識分科。中學及小學,因而配套設計,也有了更精密的設計。
總之,中學的成立,是很近代的事。並且,在當時算是不登大雅之堂,主要是為改善社會低下階層接受教育的處所與機會。上層社會,仍然是因人施教的個人教授之後,直接進入大學。社會上為了鼓勵“中學”這個體制出來的學生,想到可以給他們一紙證明自己所學並不差,才有“文憑”這個東西的出現。
這一來,學校的概念才從小學、初級中學、高級中學、大學一脈相承地確立為一套社會上公認的體制,其重要性也奠定下來,並且日益顯著。結果發展到今天,“文憑”躍身一變,已經不再是“求人”的憑證,而是“傲人”的憑證了。
所以,真正說起來,在現代學校體制中,初級中學和高級中學所構成的“中學”,才是最重要的發明。歐洲近代用起school這個字的時候,就早已和它的原意leisure相去甚遠,至於到了今天臺灣的,則更是毫不相干了。

大學可以輕鬆地大讀小說,這件事情有前因,也會有後果。

美國大學的情況

美國大學的基本假設是要大學生先有基本、全面的通識教育,再進到專業的學習。所以以哈佛大學為例,大學的一年級,先不分專門科系,學生都是先進行通識教育。二年級開始有專業的必修基礎課,同時繼續通識教育。大三、大四,才開始攻讀自己準備專攻的專案,但不限制學生修課,所以學生可以選與自己的專業無關的、別的專業課程。

七十年前一位教育學者的觀察

我們先看一段文字。
到(小學)五、六年級之前……我們發現閱讀的學習曲線是穩定而普遍進步的,但是過了這一點之後,曲線就跌入死寂的水準。這不是說一個人到了六年級就達到個人學習能力的自然極限……也不表示大多數六年級學生在閱讀各種實用書籍的時候,都已經有足夠的理解能力。許許多多學生進入中學之後成績很差,就是因為讀不懂書中的意義……
中學畢業的時候,學生都讀過不少書了。但如果他要繼續念大學,那就得念更多的書,不過這個時候他卻很可能像是一個可憐而根本不懂得閱讀的人……他可以讀一點簡單的小說,享受一下。但是如果要他閱讀結構嚴謹的細緻作品,或是精簡扼要的論文,或是需要運用嚴密思考的章節,他就沒有辦法了。舉例來說,有人證明過,要一般中學生掌握一段文字的中心思想是什麼,或是論述文的重點及次要重點在哪里,簡直就是難上加難。不論就哪一方面來說,就算進了大學,他的閱讀能力也都只會停留在小學六年級的程度。
上面這段文字是七十年前,1939年美國一位教育學者莫塞爾(James Mursell)所寫。當年,艾德勒因為與莫塞爾有同樣的感慨,所以寫了一本《如何閱讀一本書》,成為風行數十年的長銷書。
今天在臺灣看這段描述,仍然有很大的參考價值。

每一本書都可能是一道門戶,改變我們對世界觀望的方向,但是有了“門戶”,還要有因此起而行的行動。

走上社會後的自由閱讀,“好處在使讀書成為樂事,對於一時興到的著作可以深入,久而久之,可以養成一種不平凡的思路與胸襟”,但也有問題。

兩種閱讀曲線

閱讀,必先識字,但,和識字是兩回事。
閱讀需要許多因素的搭配。
觀念、習慣、方法、方向、眼界,都是。
而這麼多因素相互搭配起來,讓我們可以把閱讀這件事如臂使手,如手使指地為己所用,需要一段時間的協調與運作練習。
譬如,一個理想的過程是:小學,建立充分的識字能力與自己閱讀的基本能力;中學,開始隨意而廣泛的閱讀探索,然後由其中發現一個自己感興趣的方向,決定進大學攻讀相關的科系;進了大學,主修科系是建一條專門的閱讀門徑,選修及旁聽則建立間接但相輔助的廣博;大學後教育,或走上社會後的自修教育,則沿著已經開好的途徑繼續往前開拓,還會隨機遭遇一些意外的奇花異草,讓自己左右逢源,另闢蹊徑。如此,不但路程越走越寬,在知識這座密林裏可以通暢的路也越來越多了。

這個路程,畫一個圖,像是圖1。
但是在臺灣,中學生因為受到考試教育的影響,少了隨意而廣泛的閱讀探索。讀書的中心在教科書與參考書上,所以中學階段的閱讀成了一條相當單調的直線。到大學,應該是集中方向攻讀的時候,反而開始鬆懈的閱讀,容易沒有方向,像是圖2。
只是過去聯考“一試定終生”的時代,由於考試集中在聯考上,所以在離聯考時間還遠一點的時候,中學生在單調的直線上還有多一點自己逸出線外的彈性。
教改,本來希望紓解聯考“一試定終生”的壓力;教科書開放民間版本,原意是希望學生不受一種課本的約束。然而,現實的發展是:一綱多本使得學生要讀的教科書與參考書大量增加;多元入學,使得中學生的課外生活要接受父母更多的安排與擠壓,這使得他們更無從隨意而廣泛地閱讀,因而中學階段的曲線繃得更緊張也更單調。進了大學之後的曲線也更鬆懈與更沒有方向了。

不談少數例外,對大多數學生來說,這個閱讀曲線要真正發展出自己的生命,很可能是在走上社會之後。

不論自覺錯過了多少機會,我們都可以隨時畫一道門戶,去到我們想去的地方。閱讀就是這樣。





Part 2
跨越四種閱讀飲食

把閱讀當飲食來談的理由
飲食習慣可以提醒我們一些事情,注意偏食的問題。
把閱讀當飲食來談,有兩個理由:一、人言言殊的閱讀,用飲食的分類來整理,比較說得清楚;二、有助於我們檢查一些最基本的閱讀觀念和習慣──譬如偏食的問題。

先從頭回想一下飲食這件事。
飲食,一個人總要經歷三個時期。
第一個時期,自己沒什麼飲食的能力。所以,從喝母乳(或奶粉)到別人餵食,到自己終於學會用湯匙筷子,都是在這個時候。
第二個時期,是身體發育開始,需要豐富而均衡的飲食,並且要開始學習自行覓食。
第三個時期,吃多了,喝多了,開始懂得培養自己個人的飲食品味。

把飲食的情況,用來看閱讀,也可以對照出三個時期。
第一個時期,當我們在幼年,認字與閱讀能力都在剛起步的時期,父母給我們講床邊故事(幫我們餵食),為我們採購書籍(教我們使用湯匙筷子),是很有耐心的。進中學以前,大致屬於這個時期。
第二個時期,大約就在中學這六年。如同這個時期我們的身體需要大量而豐富的飲食,因此一個暑假,醜小鴨就變成白天鵝,胖小弟就成了小帥哥,我們的頭腦也需要自行尋覓大量而豐富的閱讀,以便為人生開啟各種不同的想像與可能。
然而,現實是,中學生在考試為主的體制下,一直是接受各種被塞給他的食材(所謂“填鴨”),卻沒機會學習如何覓食,沒機會學習怎麼咀嚼或享受飲食,更沒機會養成均衡的飲食觀念與習慣。
第三個時期,則在進了大學之後。理想上與理論上,經歷過中學階段範圍廣雜的閱讀之後,這時要認真選擇一些認真攻讀的領域,有點像是赫曼.赫賽所說:“很可能有一種什麼東西都吃的人:從黑麵包到鹿脊,從胡蘿蔔到鰂魚,他什麼都不討厭。不過他仍然可以有三四種特別嗜好的菜。”(《我最心愛的讀物》)。而閱讀金字塔的廣博與專精,都要從這個時候真正開始。
然而現實是,填鴨填多了,味覺都被破壞了的人,是很難進得了第三個時期的。

一個人的閱讀飲食是否匱乏,和他的購買能力有關係但不大,主要取決於他的習慣和認知。
對於身體的飲食,沒有人不一日三餐地提醒自己有沒有進食;對於頭腦的飲食,幾個月不讀一本書的人卻所在多有。如果發現自己經年累月地不讀一本書,不給頭腦進食,那一定是處於匱乏狀態。
同樣地,就像我們即使進食,但是如果飲食不均衡,仍然會處於一種匱乏狀態,閱讀也是。閱讀的飲食如果太過偏食,也是一種匱乏的結果。
所以,如果把閱讀當飲食來看,不妨先看看飲食是如何分類的。
日常飲食,不外四種。
第一種,是主食,像白飯、炒飯、炒麵、水餃、饅頭等等,讓我們吃飽。很多人是不吃主食沒有飽足感的。
第二種,是美食,像魚、蝦、牛排、大閘蟹等等,給我們補充蛋白質的高營養食物。
第三種,是蔬菜水果,幫助我們消化,吸收纖維質。
第四種,是甜食,像飯後的蛋糕、霜淇淋,或日常的糖果、零食等等。

閱讀,這種給頭腦的飲食,也可以分成四種。
第一種閱讀,是為了尋求人生在職業、工作、生活、生理、心理等方面,一些現實問題的直接解決之道。這一類很像是讓我們有飽足感的主食。主食閱讀,又可以稱之為“生存需求的閱讀”。

第二種閱讀的特質,不求針對你人生的現實問題,提出直接的解決之道,然而,卻可能幫助我們從一個看來間接,但是卻非常根本的方向,思考這些問題或現象的本質是什麼。
這種閱讀是在幫助我們體會人類生命深處的共鳴,思想深處的結晶,很像是飲食分類裏的“美食”。美食閱讀,又可以稱之為“思想需求的閱讀”。

第三種閱讀,是為了幫助我們查證閱讀過程中不瞭解的字義、語義、典故與出處,而進行的閱讀,很像是飲食裏的蔬菜、水果。蔬果閱讀,又可以稱之為“工具需求的閱讀”。

第四種閱讀,和前面三種的不同之處,在於沒有一定的目的,不為了尋求現實問題的直接解決之道,不為了尋找思想的結晶,也不為了參考或查證,閱讀就是為了娛樂、消遣,是一種休閒活動,很像是飲食裏的甜食或零食,追求的就是口感。甜食閱讀,又可以稱之為“休閒需求的閱讀”。

和實體飲食分類不同的是,閱讀飲食的四種分類,並沒有那麼客觀與截然。
實體飲食裏,澱粉質多的主食、蛋白質高的美食、纖維質多的蔬果、糖分多的甜食,可以有一個客觀的分類標準。
但是閱讀的飲食裏,主食、美食、蔬果、甜食的分類,卻大可能因人而異,各有各的分類標準。對你是主食的,對我可能是美食;對我是美食的,對他又可能是甜食。

因此,以上所談的閱讀飲食的分類,只是我根據自己的閱讀需求而做的。你可以另外定義你自己的四種飲食。
只是要記得:不論你如何定義自己的四種飲食分類,不要忘記兩件事:
一、總要有主食、美食、蔬果、甜食的四種分類。
二、飲食的重要,貴在均衡。不論你個人如何區分四類飲食,區分之後,總要維持均衡的吸收。

享受香噴噴米飯的主食閱讀
在某段時間或某個地區,這種閱讀對某些人特別有意義。

由於對體重的注意,我是一個對澱粉相當敏感的人,所以,日常飲食裏,總是儘量少碰米飯或麵食。
可是,我在米飯面前的矜持,每次一到日本就垮了。
不論住哪家飯店,我早餐總要吃日食。不知為什麼,總覺得他們把米飯煮得特別香、白,一粒一粒地飽滿得恰到好處,吃下去就會有一種難以形容的飽足感。
飽足感,真是我們所以要食用主食的理由啊。

前面說過,為了尋求學業、職業、工作、生活、生理、心理,一些“現實問題”的“直接解決”方法而來的閱讀,是主食閱讀。
所以,學生讀教科書;上班族讀企管書、學習電腦書、學習語言書;專業人士進行他自己領域的研究;各種如何理財、如何與家人相處、與同事相處、如何上進、如何面對人生課題的勵志書等等,都屬於這一類。
主食閱讀,對有學業、職業、專業壓力的人,特別需要。就像需要體力勞動的人不能沒有主食吃飽肚子,這些人需要完成他們的工作任務,也不能不倚靠主食閱讀。
主食閱讀有飽足感,才能讓他們獲得體力去繼續工作。
主食閱讀,可以帶給我們這種飽足感,不但沒有什麼不好,甚至可以說很好。
但是主食閱讀的陷阱也在這裏。它帶來的飽足感,一不小心,會讓人誤以為這就很營養了,這就是飲食的全部了。每次看到一些企業人士列出他愛讀的書單,主要是些耳熟能詳的經營策略與理論,就有這種感覺。
這種誤會,會產生兩個風險。
第一個風險是,他會忽略主食的本質,意識不到主食的不足。
要談“生存需求的閱讀”,就得知道生存的知識,是隨時間、空間而不停變化的。
所以,主食閱讀有一個很大的特色是,在某段時間或某個地區,這種閱讀對某些人特別有意義。但是對一旦過了那段時間的人,或是同一時間不在那個地區的人,或是同一時間同一地區但另外一群人來說,這種閱讀就沒有什麼意義了。

二十世紀最後一年,有一個主題的書很熱門。那就是“Y2K”。新的千禧年要來臨,大家為了電腦裏“19XX”年到“20XX”年的諸多時間設定,擔心許多程式與資料庫會失靈,所以各種教你如何消除“Y2K”問題的書籍充斥市面,一直到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日當天,和“Y2K”有關的生存需求的閱讀,可以說都仍然有其價值。可是,時間才剛過一天,到了二○○○年一月一日,所有“Y2K”相關的書都失去了吸引力,一夕黯然無光。七年後的今天,“Y2K”的書雖然都不見了,記得“Y2K”的人還有。再過十七年,連記得“Y2K”的人可能都沒有多少了。
這是一旦過了一個時間,原來很有價值與意義的閱讀,就變得毫無意義的典型例子。何況這還是個全球性的話題。
其實,絕大部分的主食閱讀,雖然不像“Y2K”的例子那麼極端,但是本質卻毫無不同。
三十年前人人上口的企管理論書籍,今天不會有人再談。
二十年前人人熱愛的某個艱苦奮鬥成功的人物傳記,今天不會再有人感興趣。
十年前人人傳誦的某個以啟發人生為號召的作家,今天沒有人再想到他。
而這些書和作家,在當時可是紅極一時,人人爭以為不閱讀就是落伍。

第二個風險是,他會錯過太多其他閱讀美味的可能。
打個比方,日常飲食裏,我們都知道主食很重要,但是今天有沒有人餐餐只吃主食,只吃面、飯?不然,我們為什麼總要不時打打牙祭,吃吃海鮮或牛排,進補一些高蛋白質的營養?
同樣的道理,閱讀的時候,也不能把那些教科書、企管書、理財書、電腦書、語言書、如何與家人相處書、如何與同事相處書、如何上進書、如何面對人生書等等,當成閱讀的全部。
這些書的書名不論今天說起來多麼響亮有力,一旦事過境遷之後將無人記得。
這就是主食閱讀,或是生存需求的閱讀的陷阱。

吃澱粉質會飽,但是光吃澱粉質,很快會餓。
只吃主食,一來容易營養不良,二來離發展美食家的品味遙遙無期。


品嘗一條鮮魚的美食閱讀
看來它不談現實問題的直接解決之道,卻會從一個間接,但非常根本的方向,讓你瞭解這些問題或現象的本質是什麼。
你是一個工作了十多年的上班族,你正在為自己熟悉而單調的工作感到苦悶,進而對人生的意義都產生懷疑。現在,你走進了書店,想要找一本書有助於你思考如何脫離困境。
你會想到看什麼書?
像《OFF學》、《工作DNA》這一類的書,可能是最先吸引你注意的。你對你苦惱的問題有饑餓感,希望趕快找到能讓你有飽足感。那是主食閱讀的需求使然。如我前面所說,主食閱讀是為了一些“現實問題”,想要尋求“直接解決”的方法。

如果我說,推薦你讀一本美國哲學家與教育家杜威在一九一○年代所寫的《民主與教育》(Democracy and Education)吧。你會怎麼說?
很可能,你會說,你不是政治人物,又不是教育家,這和你有什麼關係?或者,你現在需要的是如何趕快解決由單調工作而影響到生活的倦怠感,這本書裏即使有你需要的東西,也太遙遠,難以直接回答你刻下需要解決的問題。
但是,果真如此嗎?
如果你願意看看我為這本書摘錄的一部分內容呢?
自古以來人類的首要職業乃是生活──是智慧與道德上的成長。……(在太過功利的社會裏)如果預先決定未來的職業,再把受教育完全當作為就業做準備,這會妨礙現在的智慧發展,從而使為未來就業做的準備大打折扣。

在社會之中做有用的人,就是讓自己從群體生活中得到的,與自己對群體的貢獻平衡。他既是一個人,一個有欲望、情緒、想法的人,他在群體中得到的與貢獻的並不是看得見的財物,而是使自覺的生活更趨寬廣深化──能夠更深刻地、更有紀律地、更開闊地實現生活的意義。

應避免誤以為職業的分配是排他的,一個人只能做一種職業。……其實每個人必然都有多件不同他想投入的事,也該在他做的每種事上發揮智慧。……他愈是只有單一面向的生活,就愈不像一個完整的人,也愈像一個怪物。

按習慣的一般原則,凡是有特色的職業都容易變得唯我獨尊,太排他,佔用太多時間精力。這也就是說,因為重視技能與專門方法而忽略了意義。教育不應助長這種傾向,倒應該防止它,以免探究科學的人只會做科學家、老師只會教書、神職人員只會神職工作,等等。

知道自己適合做什麼,而且得到伸展志趣的機會,乃是獲得幸福的關鍵。

飲食,當基本的生存需求被滿足之後,就會開始往更精緻、更可口、更營養的方向追求,這就是美食。
閱讀上,我們也會從主食閱讀往美食閱讀邁進,但是沒那麼必然,也沒那麼自然。──除非你先瞭解美食閱讀的意義,並且還做好一些準備。
如果說主食的閱讀,是為了尋求職業、專業、生活、生理、心理上,一些“現實問題”的“直接解決”之道,那麼美食閱讀的特質,就是雖然不求針對人生的現實問題,尋找直接的解決之道,然而,卻會從一個間接,不過非常根本的方向,思考這些問題或現象的本質是什麼。

前面談的《民主與教育》,就是一個例子。
杜威不是為了一個上班族的苦惱而寫的這本書。他思考的是一個民主社會裏的教育體制,從這個社會的各個層面思考我們應該如何接受教育,走上社會後可以如何運用我們的所學。雖然繞了很大的一個圈子,但是卻從非常根本的方向,幫你思考了現代社會裏工作上的問題或現象的本質是什麼。
比起主食閱讀,這的確是很間接地在談你的問題。但是,真的很間接嗎?
這就是“思想需求的閱讀”,很像補充高蛋白質的飲食。也可以說,這種閱讀是在幫助我們尋找人類生命深處的共鳴,思想深處的結晶。
由於是高度的結晶,所以它需要一個稀釋消化的過程;
由於是結晶,所以它可以回答不只一個面向的問題;
也由於是結晶,通常都隱藏得比較深,一般只求在地面上為了生存而覓食的人,想不到要多費那個力氣去深挖的。
就好像高蛋白質的飲食雖然營養好,但是一般體力勞動者是吃不來的。
許多文學、哲學、科學、歷史、藝術方面的書,都屬於“思想需求的閱讀”。尤其,我會說,經典永遠是最重要的。
生存需求的飲食,由於我們尋求的是“現實問題”的“直接”解決之道,我們比較容易知道自己的需求在哪里。但是思想需求的飲食,由於它追求的是比較深藏的結晶,因而通常比較耗時、吃力。
所以,美食閱讀的第一個陷阱,在於容易讓人望而卻步。很多人就長期邁不過鴻溝,不是視美食為畏途,就是只能聞美食而流涎。
美食閱讀的第二個陷阱,在於正因為比較容易讓人望而卻步,所以很多人即使接觸了,也不知道應該如何料理,如何享受。
主食的重點,是讓人填飽肚子。所以,懂得細嚼慢用不錯,但是狼吞虎嚥也可將就。然而美食則不。享用美食,往往需要一些特別的餐具,這和一雙筷子或一把湯匙就能解決問題的主食,大不相同。
享用大閘蟹,不知道怎麼利用銀勺來品味,被別人笑話不打緊,不小心更會錯過精彩的部分。不懂得如何享受美食,偶一為之之後,就會頹然退之。

美食閱讀的第三個陷阱,正由於大家比較容易望而卻步,比較不知道如何料理、享受,所以也就比較容易受騙、上當。太多打著歷史、文學、哲學、藝術招牌的作品,其實本身是有問題的。這就好像魚市場裏,有人喜歡以螢光劑來偽裝魚貨的新鮮度是一樣的意思。因此,越是經典,在美食閱讀裏越是重要的道理也在此,因為時間已經幫你把許多混充的書籍淘汰了。
要懂得挑魚,先得多吃魚。要懂得享受美食,就得先多品嘗美食。剛開始的時候,也許有烏龜吃大麥的問題,但只要你持續,一定能逐漸瞭解美食是怎麼回事。

美食的最後一個陷阱,在於“主食閱讀”和“美食閱讀”之間,有時候會感覺到一些灰色地帶,難以分別。有些作品,看來像是生存需求,又像是思想需求。
的確有時會如此。但時間會告訴我們這個陷阱的答案:隨著時間過去,有些看來像是供應美食閱讀的作品,會流露出它不過是主食閱讀而已。反之,過了很長時間之後還可以存留的,那就是美食類。

美食閱讀進行起來,不像主食閱讀那麼方便快速,但是那種口齒留香的美味,也是主食閱讀所沒法比擬的。

閱讀是有助消化的蔬果
磨煉對字詞的敏銳認知,就是磨煉我們對現象的敏銳認知。
如果你閱讀一本一九二○年代的小說,或當時的某一篇文章,出現下面這些用詞,會知道是什麼意思嗎?
打後鏡 打炮 打土匪 打虎 打鹵 打坐 打撈 打歌 打樣 打火 打咘
你能聯想到是這些意思嗎?

打後鏡 南方語,婦女梳妝,用鏡子二個,一前置,一後擎,使照出自己後容也。(和“照後鏡”是不同的。)
打炮 伶界語,客串也。(想歪了吧。)
打土匪 游私娼也。(近乎腦筋急轉彎的說法。)
打虎 婦人嫁人後,又騙物私逃也。(沒想到吧。)
打鹵 鹵與羹似,吃面不用炸醬必用鹵。(所以你可以知道“大鹵面”的寫法是錯了。)
打坐 伶界語。謂令人預備座位也。例:“丫頭,打坐!”(你不好奇今天我們熟悉的“打坐”用法又是怎麼開始的?)
打撈 無事遊行鄉里,以冀竊人東西,或誘姦異性也。(這可真不是今天的用法。)
打歌 男女在山田中以歌謠唱和也,此語似由臺灣流入。(真巧,六、七十年後,另一種“打歌”也由臺灣流入中國大陸。)
打樣 議婚時,彼此須見面,一方恐露醜,而易人以代也。(這可和今天大家常用的“打樣”概念正好相反。)
打火 幫人燒洋煙也。(你知道“打火機”的由來了。)
打咘 接吻也。(四川方言,另一個“打ㄅㄛ”也是這個意思。這個說法倒是流傳到了今天。)
※以上詞義說明出自劉半農所撰《打雅》。

“打”這個字,在上面這些字詞中有些和目前不同的解釋倒罷了,萬一發生在《古蘭經》裏呢?
《古蘭經》裏,談到做丈夫的對於不順從的妻子,經告誡、不與之同床等處分後,如果妻子仍然不知悔改,便可以動手“打”她。這段經文,對照著穆罕默德說過“你們當中誰若打老婆,就是最糟糕的人”,又按照伊斯蘭的傳統說法,穆罕默德雖然有十一個妻子,但他從未打過妻子來看,一直很有爭議。
最近,美國有一位伊朗裔的女學者提出一個主張。
她認為,“打”(daraba)這個字雖然有包括打、揍、懲罰、鞭笞等意思,但是她也在一本十九世紀的阿拉伯文字典裏發現,這個字還有“離開”的意思。所以,她認為以從沒有打老婆紀錄的穆罕默德而言,說男人在忍受不了的時候可以“打”他太太,本意其實是可以“離開”他太太。
女學者的說法還有待進一步確認,但是字典對一個字不同的解釋,可能產生多麼大關鍵性的影響,則由此可見。

文字是凝化的語言。隨著語言的用法會隨時間變化,這個時期的文字的語義也會和上個時期有所改變。這個時期的讀者閱讀上個時期的作者所留下來的文字,也就容易產生誤解。
如果連離現在不過六七十年前的文字的用法,我們都可能產生這麼多誤解,那遑論是六七百年前的?或者一千六七百年前的?

所謂讀書必先識字,正是這個原因。識字,不是只認識這個字在今天的發音及意思,也要知道它的來龍去脈。
中國過去讀書人重視訓詁之學,也是這個原因。
今天我們不可能要求每個人都重視訓詁之學,但是,最起碼,我們應該養成懂得查字典的習慣,知道怎麼使用字典以及其他的工具書。這樣我們才能搞得清楚,曾經和我們生活在不同時代的作者,他在使用某個字或詞的時候,到底是什麼意思;或者,今天的作者使用了我們不明白的字詞時,他到底要應用的是哪一個意思。
不把這些地方搞明白,我們怎麼能閱讀呢?

記得在我讀中學的時候,不論是有些競賽得了獎,或是像畢業典禮這種大場合,不時會收到字典當獎品或禮品。字典上,還會寫著“學海無涯”這種字眼。
我們的社會,曾經很重視字典、詞典,直到一九八○年代末的時候,許多出版社也都會把出版字典當作發展歷程上的一個關鍵點。

但是進了一九九○年代之後,臺灣的出版,各方面都呈現蓬勃的發展,惟獨字典與詞典這一塊,相對冷清又寂靜。唯一相反的,大概只有外語的電子字典。
到了今天這個大家很自在地使用火星文,報紙、電視上錯別字連篇,每天我們看到的是“改弦易轍”成了“改玄議策”、“文字”成了“文子”、“遣返”成了“潛返”、“煩惱”成了“煩腦”的時代,回頭特意要在閱讀的飲食裏挑出字典這種工具書的分類來談,真不是個受歡迎的話題。

字典的使用,一般來說,是在當我們在閱讀其他書籍的字詞碰上不明白之處,才使用來幫助解惑除疑,很像是在發揮消化作用。所以,在閱讀的飲食分類裏,以字典為代表,還包括百科全書、地圖等這些書籍,可以稱之為蔬果閱讀,或是“工具需求的閱讀”。
不吃蔬果,對於消化之不良、攝取纖維質之不足,是我們熟悉的。但是對於不用工具書,對於我們閱讀理解之不足,誤解之形成,卻是我們很容易不放在心上的。
因此,在日常飲食裏,我們不會多年不吃蔬菜水果,也不會只吃一些存放過久、已經發黴的蔬果。但是對於工具書,很多人不是聊備一格,就是抱著一部多年未經編修的過時字典當作全部。

我們可以想想:如果一個人熱愛飲食,但是從不食用蔬菜水果,會發生什麼問題?或者他家裏的蔬果都是過時發黴的,會發生什麼問題?或者他買的蔬果都是遍佈農藥,有害健康,那又會發生什麼問題?今天臺灣讀者對詞典的忽視,大致就是這三個層面的問題:不是根本不知道或忘了使用詞典這回事,就是以為家裏有一本翻用多年的詞典就夠了,再不然,就是無所適從地買一些品質和內容大有問題的詞典(包括紙張和電子版本)。
我們任憑軀體飲食中絕不會發生的事情,發生在自己的大腦中。我們應該提醒自己:正如同有了蔬菜水果的飲食,才是完整的飲食,有了愛用詞典的閱讀,才是完整的閱讀。


提拉米蘇的甜食閱讀
人類為什麼要如此恒久追尋甜食的秘密
一九九○年代初,有一次去北京,認識了當時的四川省省長蕭秧。蕭秧請我去吃一家川菜餐廳。那天最大的收穫,是吃到了之前從沒嘗過的“水煮牛肉”這道菜。
一道聽來清清淡淡的菜名,端上來卻是紅通通一片,辣得你幾乎無法招架。幸好我本來就愛吃辣,所以沒輸給四川人,把那道菜吃到底。不是為了逞強。從剛開始辣得你舌頭要冒煙的狀況,逐漸感到舌頭上的味蕾挨個鬆弛、綻放開來,最後竟然口齒生津,體會到“回甘”之感,近於不可思議。

那道“水煮牛肉”,從此成了我的美食代名詞。之後無論去哪家川菜館,都要點這道菜,但哪一家也做不出那個感覺。後來我幾年沒見蕭秧,接著他又過世,所以我再沒找到過那家餐廳,從很多方面,我相信那道“水煮牛肉”所留給我的回憶,可能只是因為我和那道菜的第一次相遇。
事隔十多年後,一個偶然的機會,北京的朋友帶我找到了那家餐廳。
這次的遭遇,讓我知道了“水煮牛肉”可以做到那個火候,不是因為我的記憶在給它加分。是真的可以讓你的味蕾徹底解放,解放到讓你可以感覺到它們一顆一顆獨立而歡暢地呼吸著。
不過,也有意外。相對於多年前我和一道美食的相遇,這次我印象更深的竟然是一道甜食。

那天最後上來的是一道點心,叫“甜燒白”。盤子裏,雪白的一個糯米堆,糯米堆裏包著紅糖煮過的豆沙,糯米堆外披著一片片薄薄的,肥膩適中的夾層肉片。
當時,我一面體驗著水煮牛肉在我味蕾上變的魔術,心底一面閃動著一些自己都不明白的疑惑。到我吃下第一口“甜燒白”之後,我才明白自己的疑惑到底是什麼,也同時給疑惑找到了答案。

我的疑惑原來是:這種美食經驗,到底要怎麼收場呢?
而我找到的答案是:最後要有一道可以與之相襯的甜食來收場。
混合著糯米、紅糖煮過的豆沙、酥軟的五花肉片,那一湯匙才入口,你就知道,一部來到最高潮的歡樂頌,有了完美的收尾。所有因麻辣而綻放的味蕾開始回收,讓你從另一個角度體會什麼是甜而不膩,以及人類為什麼要如此恒久追尋甜食的秘密。
提拉米蘇,是大家很熟悉的一道甜點。義大利文裏,Tira Misu的意思是,這道甜點的美妙,可以“把人拉進天堂”。
那天我真的是從那道“甜燒白”上,體會到了這一點。

閱讀,也有一種甜食閱讀。
甜食閱讀和前面三種閱讀的不同之處,在於沒有一定的目的。它不為了尋求現實問題的直接解決之道,不為了尋找思想的結晶,也不為了參考或查證。
閱讀,就是為了娛樂、消遣,追求的就是口感。所以,甜食閱讀,又可以稱之為“休閒需求的閱讀”。
大部分的漫畫,包括武俠、推理、羅曼史在內的各種類型小說、寫真集、八卦內幕等等,凡是讓你消遣休閒的,都屬於甜食閱讀。
如同我們從小就愛甜食,而父母又總是會提醒我們甜食會吃壞牙齒,甜食閱讀也是如此。相對於主食閱讀、美食閱讀、蔬果閱讀,漫畫、各種類型小說、寫真集、八卦內幕實在太沒營養,因而總是要背上浪費時間的罪名,許多還在學校裏的讀者,總難免要偷偷摸摸地閱讀這一類書籍。

如果我們知道甜食的本質,是可以不必如此視為洪水猛獸的。
達爾文這位《物種起源》的作者,晚年由於健康的因素,被家人保護不受外界打擾,每天集中精神做四個小時的研究工作。在這樣的生活中,達爾文最重要的調劑,是閱讀浪漫的愛情故事。因而他有一個很有名的主張是:政府應該立法禁止,愛情的結局不得搞成悲劇。
達爾文可是一位畢生研讀、畢生創作美食閱讀的思想家與科學家。他都有需要甜食的時候,何況是我們。

甜食有存在的理由與價值,不代表沒有風險。
法國作家莫洛亞(Andre Maurois)說得好:“由於能量的充分供給,機械所造成的進步,我們的文明,不管我們要不要,愈來愈變成一種閒暇的文明了。太多的閒暇也會發生危險的,除非把趣味和興趣同時加以擴大。”

因此,甜食閱讀的受歡迎,是不可抵擋的。也因此,甜食閱讀,一如甜食的本身,至少有三個風險:
一、它越是沒有被適當地認知,或是被壓制閱讀,越是會被過度地反彈與偏愛。甜食反而會回過頭來排擠其他閱讀應有的空間。

二、由於沒有被適當地對待,所以閱讀的人容易不長見識,不辨優劣。
同樣是炸薯條,有餿水油炸的,與上好的油炸之別。同樣是巧克力,頂級的和一般的,就是不同。同樣是霜淇淋,上下之分,品味不啻天壤之別。

三、越是不辨優劣,越是不可能有機會體會到甜食的真正意義與價值。

回到前面所說的那個甜燒白的故事吧。
過去,我不是沒有在其他餐廳吃過甜燒白,為什麼那一天感受如此強烈?除了甜燒白本身做得好,我覺得還有一個因素是,我當時剛吃過的那道極品水煮牛肉。極品的甜食,要在極品的美食的搭配下,才相得益彰。
人,單獨只享用甜食,不是撐不下去,就是難以體會出甜食的真正價值。




中學教科書與參考書是什麼飲食
教科書是維生素。補習班是轟趴。考試參考書是興奮劑。
如果有人拿一本一百來頁的書給你,告訴你這本書裏包含了心理學,人格發展理論(如佛洛德的“本我、自我、超我”、米德的“鏡中之我”),還有馬斯洛的需求層次理論等。此外,還包括性別平等、婚姻與家庭、社區與社會、社團及文化等,涉及性騷擾、兩性平權、家庭暴力、社區營造、移民、全球化等議題,你會不會好奇什麼書要搞成這個樣子?
這是教育部決定98學年度要加入指考的“公民與社會”第一冊──“心理、社會與文化”。

談過了閱讀飲食的四種分類之後,我們可以回過頭來再思考一遍教科書,尤其是中學時期的教科書,到底是怎麼回事。

現在我們所熟知的教科書(textbook),是從西方傳來的。
15世紀中葉,古騰堡使用活版印刷術之後,歐洲開始進入知識普及化的過程。之前,中世紀的書籍,都是手抄的。因此書籍的製造與內容的詮釋權力,都掌握在僧侶的手中。有了活版印刷之後,書籍的製造不但脫離了僧侶的掌握,可以拉丁語之外的歐洲各地語言來製造,還可以大量地製造。書多了,可以詮釋書的內容也不再屬於僧侶專有,因而各種知識都需要大量的教師(teacher),教師則需要教科書,因而有textbook之誕生。所以早期的教科書,不是給學生的,而是給教師用的。
學生使用教科書,大約是從18世紀末開始的。一方面是工業革命發生在英國之後,歐洲各國都急於趕上,因而學校制度(尤其是中學)的教育大興;另一方面是法國大革命所強調的國家、國語、國民教育等觀念興起,這些,都催促學校教育往更有效的方向推進,達成齊一化的國民素質,因而學生透過人手一冊的教科書來學習,也就成了大勢所趨。

中國出現現代概念的教科書,則是又一個世紀之後,19世紀末的事。
之前,中國的私塾教育,不論是識字還是其後的階段,老師所用的都是已有的文章(如《急就篇》、《千字文》)或書籍(如四書五經)。到了清末民初之交,一方面是因為科舉廢除,要採取西式學校制度,一方面是民國建立,依循國民教育概念的新式教科書這才開始出現。
講這麼多,是想說明,中小學生使用經由某些人特別編制的教科書來進行學習這件事情,只是人類歷史上很近的一段時間才發生的。(大學生使用的教科書,又是已有的作者的翍作,不在此內。)

我前面都是把教科書先列在主食閱讀類裏面,是為了說明主食閱讀會隨著時間過去而逐漸為人所淡忘的一種特質。
但是真正說起來,教科書還不能說是主食。
因為它的意圖是,為了透過國民教育將國民的素質達到一定標準,所以要經過一些在國家層次所決定的課程綱要,再由某些特定的人來編寫內容。這種經過一群人,在特殊目的之下,經過如此精密加工而製造出來的“食物”,實在不能把它和澱粉質畫上等號。
比較適合的說法,教科書,是維生素──經過提煉之後,說是可以補充我們營養的維生素。你可以說,國文是維生素A,數學是維生素B,但,就是一系列的維生素。

本來,維生素是可以經由天然食物獲得的,所以,教科書這種維生素,理論上只是我們可以有的選項之一,沒有需要重視到那個程度的必要。民初的教育家夏丏尊說:“教科書專為學習而編,所記載的只是各種學科的大綱,原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翍作,但對於學習還是有價值的工具。”就是這個意思。
但是今天,因為升學的考試題目是根據教科書的內容而來的,所以學校教科書這種提煉出來的維生素,就占上了一個極其有利的位置。逐漸地,它被視為最重要的飲食,甚至,唯一的飲食。
在過去,臺灣的教科書綱要是由國家層次的教育部所擬定的,然後教科書的內容,也是由國立編譯館統一編制的。所以,可以說維生素的配方是一家所定,根據這個配方去產制的工作,也是集中交由一家。

後來,臺灣的教科書開放民營。雖然課程綱要仍然是由教育部決定,但是教科書內容的實際編寫與印製,則不再由國立編譯館統一負責,開放給各民間出版社各自編制各自的版本。這個情況,像是說維生素的配方仍然是一家所定,但是許多廠商都可以根據這個配方去自行產制──只要配方裏規定的元素都達到,各廠商可以自行添加其他材料。
那考試參考書及補習班又是什麼呢?
考試參考書就是主張考試要來的時候,連高密度的維生素都不夠用了,因此,必須使用類固醇,或興奮劑。而那些號稱幫助考前最後衝刺的補習班,則是提供大量類固醇與興奮劑的轟趴。

如果接受我上面所做的歸納,那麼我們再回想一下中學六年時期,我們在父母與師長的要求下,如此以教科書和參考書為閱讀的中心,甚至生活的中心,到底有多好笑了。──暫不說多令人惋惜。
今天,明明不論是網路還是書籍,都提供了那麼多豐富而多元的閱讀選擇,主食、美食、蔬果、甜食,無所不有,但我們卻完全沒有機會享用。就好像說,我們家裏的電冰箱及樓下的菜市場裏,無所不有,但是我們每天被要求的,就是各種維生素,以及高單位維生素。一綱多本之後,維生素不但要吃,還要吃許多牌子的。到了要準備重要考試的時候,則不但要吃這些維生素,還要再加類固醇,以及興奮劑。
而我們這麼把維生素大吃特吃,目的又是為了什麼呢?只為一個──因為考試的目的,是要測驗出你服用的維生素夠不夠多。

這樣說過教科書到底是什麼,以及我們多麼“專注”地對待教科書,以及其關聯的一族之後,也許有助於我們思考,在中學那六年時間裏,我們到底可能錯過了些什麼。

很多父母師長都在感歎現在的學生不讀教科書的時候,只會看一些漫畫或小說,又或者只知道上網去一些他們不該去的地方。他們如果想想教科書,尤其是因教科書而生的那些考試參考書是什麼本質,其實是不必意外於子女為什麼要從這個極端,擺蕩到另一個極端去。

不值得付出那麼多時間的書
也許,它們也沒什麼不好,不過,就是不值得你付出那麼多時間。
有些時刻,讓我很頭痛。譬如年底,有人要我跟讀者推薦一下這一年裏讀了哪些好書。或者,有人問你對你生命影響最大的書有哪些。

我很同意林語堂說過的一句話:“這個世界上沒有一本書是人人所必須閱讀的,只有在某時某地﹜某個環境或某個年齡中一個人所必讀的書。”

培根說過的話,更可以當作補充說明:“歷史使人聰明,詩歌使人富於想砓,數學使人精確,自然哲學使人深刻,倫理學使人莊重,邏輯學和修辭學使人善辨。總之,讀書能陶冶個性。每一種心理缺陷,都有一種特殊的補救良方。”

換用我的閱讀就是飲食的說法,就是世界上沒有什麼食物是你必須吃的。你應該進什麼飲食,應該看你欠缺什麼,需要什麼。因此,在我自己的成長經歷中,對我影響很大的那些飲食,對你可能完全沒有意義,所以,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推薦──除非是先說明某些需求,並說明我的需求是怎麼被滿足的。但那樣,話又可能講得太長了。別人要的,往往只是一些書目。
所以我難以回答。

我也沒法接受“讀好書”的說法。
不談主食、美食、蔬果、甜食閱讀的分類,只是猛的一句“讀好書”,就好像沒來由的一句“要吃好吃的”。主食有主食好吃的,美食有美食好吃的,蔬果有蔬果好吃的,甜食有甜食好吃的,一下子說“要吃好吃的”,從何說起?
何況,指出了“好書”,是不是其他的書都是“爛書”?
而“爛書”又怎麼定義?

我同意伍爾夫的說法。
她說,很多書雖然“實在都沒有什麼價值,甚至可以根本忽略不管,可是偶爾當你看這些殘渣,在其中發現戒指般可貴的破碎片段,而把它們重新加以組合時,那又是多迷人的經驗呀”!
所以,與其說什麼書是爛書不爛書,我倒更願意用這本書值得你花多少時間來評價它。任何書都可能讓你發現一些可供重新組合的殘渣,問題只在於你願意花多少時間──畢竟,對一個讀者來說,最昂貴的成本是他的時間。
也因此,我只能注意什麼可能是一不小心,付出不值得付出那麼多時間的書。

什麼書,讓你容易付出不值得付出的那麼多時間?
大概有以下幾種:

第一種,是它的書名和內容看起來都相當可口(也就是可讀),但實際上這些內容很多是抄別人的──不是抄襲的“抄”,就是抄寫的“抄”。
主食閱讀,由於是滿足一時對某種事情的饑渴感,所以最容易出現這種情況。
像是書名主打《XX之前要做的XX件事》,作者身份卻搞不清楚的書(詳情見附文),還有連“幽默”這種主題,也有作者承認抄襲別人作品而道歉的書,都是這種例子。

第二種,很多作者很勤快,善於抄錄道聼塗説的東西,書裏主要引用大量他人(尤其是當代的他人)的故事。
蒙田很久以前說的:“所以他們在城市的十字路口聽來的流言蜚語,用幾句漂亮的話就可以串聯成一篇美文。”指的就是這種情況。
英國學者約翰.羅斯金(John Ruskin)說:“嚴格地說它們根本不能算是書,而只是一些印刷精美的書信或新聞而已。”指的也是這種情況。

所以,下次如果看到:一、一些書名有意思,但是作者來路不明的書;二、同一個作者能在一個看來能教你很多東西的書名底下源源不斷的妹妺作;三、某一個熱門主題一下子湧現很多類似書名的書,都要提醒自己注意:這些準備用一些輕鬆有趣的內容來博取你歡心、佔用你時間的書,又來了。

第三種,經常出現在美食閱讀裏。一如魚貨會塗上螢光劑來冒充,大閘蟹會有餵食避孕藥成長的,歷史、哲學、文化這一類的主題中,也有很多自己的學問都做不通,卻假裝高深的翍作。
另外,就是前面說過的,這一類閱讀的翻譯著作要注意。太多的外文原翍是經典,但是翻譯出來的中文譯本卻慘不忍睹。
這種書因為不是打著學術就是打著經典的招牌,判別的難度要比第一種高很多,但是事實不然。第一種書,因為很大眾,你以為自己就可以判別,所以很容易就上鉤。但是這一種,只要你保持清醒,在看不懂的時候不要以為是自己的問題,反而容易有警覺,會去探詢一下其他人的意見。以今天網路這麼發達的環境來說,這是不難的一件事。

第四種,經常出現在字典上的問題,值得特別拿出來一談。大陸的詞典有過一個“王同億現象”,許多詞條的解釋一看就知道不通。最有名的例子是,把“不破不立”,解釋成“公安機關受理的刑事案件,能偵破的,就立案,不能偵破的,就不立案”。
字典裏面,麻煩的還有一種面目模糊的字典。看來四平八穩的,生字、解釋、例句,無一不全,和別的字典對照起來,也沒有什麼差別。但問題也就在這裏。和別人沒什麼差別的解釋及例句,本身就沒有特色,甚至可能顯示來源根本就有問題。
所以,對付這一類問題,你一定要有一些check point,當“查哨”用的字。有幾個查哨用的字,打開一本字典,看看這些條目底下的解釋與例句你滿不滿意,有沒有在別的地方看過,比較可以判斷。

蔬果閱讀由於是解釋字詞在不同時間裏的意義與使用方法,因此不斷更新是極重要的。很久沒有修訂的字典,不會是好字典。同理,你買了再好的字典,放在家裏卻多年只用那一本,這也就成了一種要小心的書。

至於甜食閱讀,我覺得最重要的就是它是否讓你轉換了心情。所以,也非常好檢查,只要隨意翻翻,感覺一下這本書是否和你來電,也就夠了。來電,就是你值得花那個時間讀下去;不來電,則別人怎麼推薦也不必理它。
以上怎麼檢查的方法,請參閱192頁《諸葛亮、陶淵明、朱熹、蘇東坡是怎麼讀書的》一文。

一些不愉快的閱讀飲食聯想

“生吞活剝”──是我們讀書的方法。
“味同嚼蠟”──是我們讀書的感覺。
“死啃書”、“啃死書”──是我們對付考試題庫的絕招。
“填鴨”、“硬塞”──是學校對我們的絕招。
“大補帖”、“大補丸”──是補習班和參考書對我們的招攬。
“消化不良”──是我們對自己的形容。

主食閱讀,都有需要的時候紅極一時,時過境遷就沒人過問的特點。“Y2K”的書,是一個代表性的例子。

Philip Kotler談Marketing

我有一次主食閱讀的經驗,很難忘懷。
那是讀Philip Kotler的Principles of Marketing。市面上談Marketing,談行銷的書,不知凡幾,但是Kotler光是對行銷裏一些基本詞彙的定義與解釋,就讓我大開眼界,甚至可說是目瞪口呆。
Marketing的書,總不免提到Needs、Wants、Demands這些辭彙。用中文來說,也總是在一些“需要”、“需求”之類的詞上打轉。經常讓人頭昏眼花。
Kotler卻三言二語就解釋清楚了。他說:
An American needs food but wants a hamburger.
然後又加了一句:
When backed up by buying power,wants become demands.
Kotler 的意思是,need指的是一種人類的基本需求,want指的是一種經過文化與歷史調整過的需求,demand則是一種有購買力在支援的需求。
他三言兩語,就把許多行銷學書裏把你頭都轉昏了的“需要”、“需求”等字眼,解釋得玲瓏剔透。
沒吃過好吃的主食,不知道什麼是真正好吃的主食。Kotler就讓我嘗過一次。
他的 Principles of Marketing 明明是大學用書,但是我卻像讀小說一樣地大嚼了好久(不過,他其他更通俗的翍作裏,卻看不到把need、want、demand 講得這麼清楚)。

美食閱讀,雖然大家都心嚮往之,但是沒有吃主食那麼方便,也往往鼓不起勇氣上前。

像是魚貨也有塗螢光劑來偽裝鮮美的,許多書打著美食閱讀的招牌,也有這個情況。

不敢領教的一些古代經典的中文翻譯版

美食閱讀裏,有很大一塊是古代的經典。
古代的經典,不是中文的文言文,就是其他我們陌生的語種,都需要翻譯。
美食閱讀,經常被這些翻譯糟蹋了。這可能有兩個原因:
一、翻譯的人,本身的美食素養就不夠。
二、他認為一般的讀者本來就會對美食望而卻步,美食搬回家也是擺著,所以唬弄一下也沒有人發現。
所以,要採買美食或是享用美食的時候,千萬要小心。不要被它們唬弄。看不懂的時候,除了懷疑自己的能力外,不要忘了懷疑它們的品質。
我曾經買過一套中文翻譯的古希臘哲學家全集。厚厚的十巨冊,擺在書架上挺好看的,但是翻譯品質卻不敢領教。有關記憶的那個部分,誤譯、錯譯的太多,以至於決定就此讓這一套書從書架上消失。
古代的經典,網路上都很容易查到原文。不要忘了做這種對照。
主食閱讀其他的問題,請參閱第78頁“不值得付出那麼多時間的書”。

甜食,可是要比美食更需要追求品味的噢。

我最喜歡的一道甜食:《帶子狼》

我很愛看漫畫,也出版過很多漫畫。漫畫是我很重要的甜食。漫畫裏,《帶子狼》是我最喜愛的一道甜食。
一個在日本宮廷原本有著崇高地位的武士,遭人陷害,帶著一個五歲的兒子踏上復仇之路。裏面有父子在殘酷現實中,必須相依為命,又必須相互以最大的冷漠維持自己的生命力;有激烈的武打;有日本歷史的典故;有人性最狠毒的壓抑與最激動的奔放;有偶爾飄過的男女場面;還有,最後根本你呼吸都要為之停頓的結局!
這道因為是漫畫而被我說是甜食的閱讀,其實根本把主食、美食、蔬果等各種作用都結合在一起了。這是甜食的顛峰,也代表性地說明了任何飲食到了極致的時候,所呈現的風采。
我太喜歡這套書,所以在臺灣的中文版本,就是我出版的。
如果說讀黃遵憲的《日本國志》是享受有關日本的閱讀美食,那麼描述德康幕府末年的《帶子狼》,就是我享受有關日本的閱讀甜食──極品甜食。

我最喜歡的一道甜食:《帶子狼》

我很愛看漫畫,也出版過很多漫畫。漫畫是我很重要的甜食。漫畫裏,《帶子狼》是我最喜愛的一道甜食。
一個在日本宮廷原本有著崇高地位的武士,遭人陷害,帶著一個五歲的兒子踏上復仇之路。裏面有父子在殘酷現實中,必須相依為命,又必須相互以最大的冷漠維持自己的生命力;有激烈的武打;有日本歷史的典故;有人性最狠毒的壓抑與最激動的奔放;有偶爾飄過的男女場面;還有,最後根本你呼吸都要為之停頓的結局!
這道因為是漫畫而被我說是甜食的閱讀,其實根本把主食、美食、蔬果等各種作用都結合在一起了。這是甜食的顛峰,也代表性地說明了任何飲食到了極致的時候,所呈現的風采。
我太喜歡這套書,所以在臺灣的中文版本,就是我出版的。
如果說讀黃遵憲的《日本國志》是享受有關日本的閱讀美食,那麼描述德康幕府末年的《帶子狼》,就是我享受有關日本的閱讀甜食──極品甜食。

難以下嚥的一種甜食

我說過,我不排斥任何甜食,也不認為給任何甜食加上好壞的標籤是有意義的。但是,我還是要說一下我難以下嚥的一種甜食。
全世界都有一種浪漫的羅曼史(Romance)類型小說。羅曼史小說的元素,是風流倜儻的騎士,遇上一位純潔而美麗的女士,經過誤會與冒險,最後有情人終成眷屬。因而羅曼史小說的主力讀者,也是情竇初開的少女。
幾年前,臺灣出現了一種本土小說。封面的男女主角,不但長相都俊美飄逸無比,畫工也極其精細,浪漫朦朧的效果,你會以為那就是我們本土版的羅曼史小說。但是打開裏面,你會發現,羅曼史小說那種點到為止的浪漫情境,被太多特寫的真槍實彈的場面給取代了。
對這種難以命名的小說,我不是因為什麼道德立場而難以下嚥。只是羅曼史小說有羅曼史小說給人的樂趣,黃色小說有黃色小說給人的樂趣,硬是披著羅曼史小說的外衣,突然塞給你那麼多黃色小說的場面,一口塞在嘴巴裏難以下嚥。

國民教育經過一些在國家層次所決定的課程綱要,再由某些特定的人來編寫內容,如此精密加工而製造出來的中學教科書,其實是一些維生素。考試題型是類固醇與興奮劑。補習班是轟趴。

我們這麼把維生素大吃特吃,目的又是為了什麼呢?只為一個──因為考試的目的,是要測驗出你服用的維生素夠不夠多。

對一個讀者來說,最昂貴的成本是他的時間。所以要小心那些讓你付出不值得付出那麼多時間的書。

有些書,是把“城市的十字路口聽來的流言蜚語,用幾句漂亮的話就可以串聯成一篇美文”,蒙田說的。

歷史、哲學、文化這一類的主題中,很多書你看不懂的話,不要先懷疑自己的能力,也可能是作者根本就沒寫清楚。

字典除了可能有粗製濫造的問題,還有些面目模糊的字典,看來四平八穩,但本身沒有任何特色,也有問題。

《死前要做的99件事》及類似作品

幾年前,有一本書,叫作《死前要做的99件事》,暢銷了一陣。有一天我好奇,去書店翻閱,因為看不太出來作者是何許人,翻久了一點,結果發現書中有三篇文章是直接把我寫的《工作DNA》中的內容,一字不改地搬了過去。
我寫信去給那家出版社。他們說是該書是大陸編的,由大陸授權過來出版,所以他們不知情。出版社給我道歉後,說是把該三篇文章抽掉,另以“修訂版”上市。由於他們說那個“賴純美”是大陸作者,我也難以查證,也就沒多加追究。
其實,我有點好奇,這99件事中既然有3件是抄我的文章,可不可能還有別的文章也有類似的問題?
所以,如果像是《xx前要做的xx件事》這種書名引起你的好奇而購買,我要提醒的是,除非這種書的作者講得出來是什麼人,否則只是用一些文字組合的姓名當作者,則東拼西湊的可能太大,必須小心注意。

2010-12-07 【書籍是我窺探世界的窗口】

在這裡開一扇12月份的窗口
記錄2010年這最後一個月的點點滴滴


2010-12-26
車壞、又沒聖誕節禮物應該感到很鬱悶才對
但,這幾天都過得很開心!

今晚是華樂團慶40週年音樂晚會
我臨時決定出席
心想:反正在家裡也是閒著

我買了學生券卻坐上嘉賓席(笑)
坐在第一排,四處張望
我看到曉薇同學在台上,心裡真高興!
這女孩真可愛,她初二那年還介紹我看金庸小說呢!

我很喜歡開場時那站在台下擊大鼓的女孩
她望著指揮的眼神,那樣的堅強剛毅、那樣的專注投入
教人難忘!

中場休息,樂團同學還貼心的為嘉賓們準備小點心
啊哈~我這粒魚目混珠正好也餓了
吃了蛋塔和芝士麵包,好開心!

入場前在走廊迎面而來一位氣質很好的先生
我以為他是家長或工作人員
禮貌的跟他點頭微笑
中場休息時,又見到這位身穿白色襯衫的先生
他站在我面前,難道他認識我?可是我沒見過他啊!
於是,跟他握握手問候一下
等我吃飽喝足後,才發現那先生正是樂團指揮!
可能之前有點餓,注意力無法集中(大笑)

樂團指揮穿上燕尾服,哇,好帥氣!
man, you're handsome!


2010-12-25
非凡聖誕節!
中午時分,趕緊撥電話到汽車維修中心打探消息
結果打去office、老闆的電話都沒人接聽!
情急之下,想起昨日善良的拖車先生
“hello,聖誕快樂!”(聖誕節嘛)
拖車先生似乎受驚嚇,吾吾幾秒才回過神來(笑,我有這樣嚇人嗎?)
向他要了老闆娘的電話,趕緊撥往
老闆娘的回答:“我們今天休息噢!”
哇~晴天霹靂!霹靂!霹靂!
可是老闆說今天可以去領回來啊~
“老闆還在睡覺,昨天他去party......”
哇咧!飆淚~~~~
我開始想像沒車子代步的聖誕節那個“宅在家發呆”的情景(殘念啊!)

下午兩點老闆終於來電
幾經波折終於領回車子
當然,也花了來回機票錢(從此舉債過人生?)
心想,昨天去不成harris,就今天去吧!
一顆充滿決心毅力的小太陽興致勃勃驅車前往
到了停車場入口處見到車子排隊的浩大場面
小太陽頭上的烏雲突然傾盆降下大雨
決心和毅力頓時煙消雲散
啊~~~~~~~不!!!

我想起爸媽要去醫院探望uncle
他入院,我也要去探望他
憑著Regency、Sri Alam這兩條線索
我像《超級星期天》裡阿亮的超級任務
出發!
一路看著路旁的指示牌
不知身在何處的霧裡看花
我“終於”找到醫院啦!

完了,我不知道uncle的名字~怎麼問?
我進入醫院大廳,諮詢櫃檯沒人在
oh no!
是整個底層沒有人耶~嚇!
怎麼會有這種地方?!

我比較像來參觀醫院的
這時如果遇到一隻貓,我會蹲下來跟貓說話吧!

護士!我看到護士!
護士說:“請跟我來~”
他帶我上二樓的櫃檯詢問
那裡的外籍護士的英文口音不太一樣
加上中文名字和方言的英文拼音相去甚遠
我還是自己看名單好了

護士像導遊般帶領我去到病房
驚見躺在病床上的病人身上插著好多管子
嚇~~~~怎麼會這麼嚴重!?
我的內心獨白立即反映在臉上
護士見形勢不對趕緊把我拉出病房

原來護士搞錯了啦!
我的uncle在外面的沙發上看報紙啦~
uncle放下報紙即露出“你是誰?”的神情
臉上的表情像幻燈片快速切換成“怎麼會是你?”
我說爸媽晚一點也會過來

阿姨就住附近
我許久沒見到阿姨就趕快去拜訪吧!
媽也跟我一起
哇~表姐家果然是別墅級豪宅
還沒來得及仔細欣賞
我先注意到餐桌上的那個【火鍋】!
滿腦子是“吃火鍋嚕!”

表姐一家大小正好要去佛光山唸經
但她還是非常熱情接待這位永遠的小表妹
從三樓的書房、主臥室、小朋友的臥室、飯廳廚房、花園
真是巧奪天工的設計啊!
魚塘旁那樹蔭下的休閒設備還真適合在那兒看書咧!

不過當時最吸引我的還是餐桌上的【火鍋】
吃火鍋咯!
話說,我吃了4條蟹柳、2顆肉丸、2顆菜丸、一些白菜青菜
吃蟹柳我最開心了!(也太容易滿足了吧?)
偷喝了小朋友的一瓶維他精和一瓶鴨叩
在優雅的客廳不怎麼優雅的坐了一下
然後就打道回府了
原因是,從醫院到表姐家的長途跋涉
我發現車子還是不對勁
還是趕在天黑之前上路吧!(古裝片的對白)

安全回到skudai區就安心了
嗯,佛光山就在不遠處?
嘿,我沒去過耶~去參觀吧!
(車子有問題還這樣,真是有冒險精神啊)
也打電話給rylan跟他拿書
然後入鄉隨俗跟著大家去唸經
(聖誕節唸佛經,有笑點)

眾信徒正在專心唸經時,我在偷看法師,竟然被他發現!
嘖嘖嘖,我活像一個有口無心的調皮小沙彌
我倒是覺得法師很眼熟,不知道在哪見過
對啦~那天跟如如老師聊天查詢資料在網路看到法師相片啦!
永固法師是叢林學院女眾部院長(台灣嗎?)
嚇,那時我還想:如果記得,就去看看咯~
緣分,就是讓不可能成為可能
誰會想到,事情是這樣發展下去的?
環環相扣,每個細節都極妙!

唸了兩個小時的經,我懷疑自己睡了好幾回
離開前師傅分發小點心給大家
我看到對面信眾領到“curry puff”
哇!我最喜歡curry puff~滿心期待!
結果我這邊分到的是“甜甜圈”(笑)

甜甜圈我也喜歡啊~
我想起《長腿叔叔》裡judy在假期學做甜甜圈
我以後也要學做甜甜圈
我覺得撒上糖分的甜甜圈好可愛!
一口氣便把幸福的魔法甜點吃掉~

一路上我在想,另外一個佛光山在哪裡呢?
有機會再問問表姐吧,她去的是哪一個。

我的聖誕夜就這樣拖著一輛一直死火的車子回家去......

這屬於聖誕節的意識流
merry x'mas!


2010-12-24
興致勃勃開著車和香港回來的同學出去
目的地未到,車子拋錨在繁忙的大道上
見形勢不對,趕緊趁著車子還能喘息,趕緊駛入加油站
一來比在路旁等候安全,二來可以避掉猛烈的太陽
加油站裡有張小桌子,還有三張椅子
就在裡頭等待拖車服務,有冷氣真好!
還不忘帶兩本書,一人一本,別閒著(笑)

拖車先生來了!
他的眼神一度懷疑我是車主
或許覺得怎麼車子半路拋錨還可以那麼樂的
大概是遇到神經病吧?
當然樂啊,有人來救命耶~

走過半個地球都不會遇到在修車廠裡還能背唐詩的人
這真是絕活!
而且還是廣東版添!(tim)

回家的路很遠
正愁著該怎麼搭車
拖車先生竟然說載我們回家!
嚇,真的嗎?哇!真是大好人~
啊,差一點沒跪下來磕頭!(笑)

我們一路說說笑笑,結果走錯路,哈!
還很開心的指著路牌說:哇~去馬六甲渡假!
(大概是想去馬六甲想瘋了)
坐在拖車上,好像去郊遊般的歡樂~

回顧2009年7月25日的記事
“我知道,我必須把事情做好”
現在應該再補充:但,不是每件事都能如願做好
這段日子,若是讓誰與誰失望了,我真的感到很抱歉
20101224-01.jpg

要撕掉18張月曆,才會到的地方是【現在】
注:在更之前,已經撕掉10張月曆
我多麼期待假期啊,從那天起還足足盼了540天呢!
20101224-01.jpg

2009年8月9日的記事
我覺得2009那一整年都是忙碌、忙碌、忙碌
到了2010年更是變本加厲的瘋狂忙碌、兵荒馬亂
用一頁日記,來概括兩年的生活寫照
我常常會覺得兩天前離自己很遠很遠
或許每天要做的事情真的太多了
日子就顯得很濃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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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3月20日寫的是今天的心情
回顧這一段,像是在偷窺誰的日記
一切都已經很遠很遠了
回顧日記,是自我反省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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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考驗,是自找的
但沒有後悔
如果再來一次,我真的會腳軟,會怕
但,我知道重來一次,自己還是會鞠躬盡瘁
20101224-01.jpg
人生就是在修各種各樣的學分
當掉的,總是會化作更嚴苛的考驗等在前方

這些年來,我相信:每一份用心,最終都不會被辜負


2010-12-22
成績放榜,電話鈴聲響
各安天命,知足常樂(笑)

我知道3.84到4.00,差了0.16!


2010-12-21
我記得我開了一天的車
去了好多地方
早上打滿一缸的汽油,到晚上只剩下一半
和我親愛的小文子一起吃麵包

2010-12-20
和栗子、花生旭、花生婷小聚
去了《銅鑼灣》
花生旭很有心,去旅行帶了小禮物回來
很可愛的小書籤、小兔子鑰匙圈一對、和一大包的零食
我們約好在最大的聖誕樹下等
到了現場才知道那裡沒有聖誕樹,很爆笑

繼續閱讀《喀布爾書商和他的女人》


2010-12-19
慈濟新山《清淨 大愛 無量義》
聽到誦經
淚水滾滾落下
沒有悲傷
是因為感動,我想
是因為懺悔,我想
我無法回到每一個人面前向大家一一認錯、致歉
唯有吸取教訓,於現在和未來的人生路上,做得更好


2010-12-18
近中午時分,還是透涼的天氣,甚是難得。
在線型人生的個三個小點上,三條垂直線因《他們說》而獲得拓展、無限伸延。
這三天,是豐富的,不是因為自己去了哪裡,或是買了什麼。
只是想起兩年前的開放日,那句“自己讀就可以了”
我否定這話的勇氣不知從何而來,為此當然也吃盡苦頭。
兩年多來,被禁錮得動彈不得。別說是閒書,連翻閱雜誌也顯得那麼奢侈。
然而一番掙扎、一陣苦痛之後,肥了的是誰?
雙腳交替踩在三條線上,左顧右盼,過程驚險連環,箇中滋味只能留給自己嚐。
苦則苦矣,經驗卻告訴我,終會有轉甜的一天。
一趟旅程結束了,另一趟閱讀的列車正迫不及待的啟程了。

別笑我只買特價書,全然由書價來決定我的閱讀。
這是另類的嘗試,是閱讀的另一場驚喜。
我的幸運大抽獎!

“某些電影、某些書,好像一直是在某處等待,等你去看,等著跟你說話。文章也是一樣。”
陳冠中《移動的邊界》p.151 我從這裡讀起。



2010-12-17
突然重獲自由般,瘋狂的購書。
工作之後,懶洋洋的坐在搖椅上,像個老奶奶隨性的閱讀。
午後陣雨,天色昏暗。不開燈,我讀著南方朔、詹宏志的閱讀習慣。

“股票上市是一個永無止盡的電扶梯,你一上市以後,就算兩腳不動也會像踩到第一階的電扶梯,它會把你往高處運送,都不能停下來,這就是上市的命運” 鄭松茂《微型人生》

在書局翻看這本書,還在猶豫是不是該帶回去。
心想,若有所收穫,也不差那超級折扣價。
少吃一餐,化作brain food也算值得。

《他們說》是今天看的特別勤的一本書。
從南方朔的“世界的複雜不是沒有意義的”看起,
然後詹宏志“made by books. ruined by books”
很特別的一本書,可以參考名人的閱讀方式、態度、還有對於人生的一些看法。
真好,我遇到這本書!感恩~


2010-12-15
買了玄米茶
過著我粗茶淡飯的日子

“以謙卑誠懇的心耕耘著自己的未來 ”
Tunisia的子民們辛勤在耕作

“在這個什麼都要求更多的時代,我們希望提倡一種少一點的哲學,消費少一點,吃少一點......”
郝明義《他們說》p.10

剛才在閱讀《蕉風》的飲食文學那期,突然好想吃黑糖發糕!








2010-12-14
不小心買了書:
郝明義《他們說》
陳冠中《移動的邊界》
黃寶蓮《芝麻米粒說》
朱衣 《字母餐》
charles lamb 《伊利亞隨筆》
lily tuck 《來自巴拉圭的情人》

去大創daiso買了:
一個深褐色水玉坐墊(屁股用具)
白色瓷盤(廚房用具)
白色瓷碗(廚房用具)
竹架(廚房用具)
茶葉過濾網60mm(茶具)
大麥茶(飲料)

很開心捧回一瓶1kg的柚子茶


2010-12-13
閱讀著另一個國度的故事
twinnings大吉嶺紅茶 + 蒜蓉麵包 = 早餐 :)

開始快樂的一天
繼續閱讀著西方女性眼中的阿富汗~
明天該去買一瓶新的柚子茶

“新的一天,和每一個別的日子一樣,都帶有塵埃的氣味。”p.195《喀布爾的書商和他的女人》

2010-12-12
我在另一個世界開著電燈,喝著柚子茶,看著別人的故事~

“由於電力缺乏,供電採用配給制,每個一天供應四小時電,從晚上六點至十點。當一個街區供電時,另一個街區就停電。有時候所有地區都停電,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點上油燈,坐在半黑暗狀態裡,讓油燈刺鼻的煙味熏得人兩眼流淚。”p.128 《喀布爾的書商和他的女人》

2010-12-07
我早上10點便到了Harris書局
繼2010-11-11買了:
陳存仁、宋淇 《紅樓夢人物醫事考》
陳漱石 《文明的交會》
漢寶德 《風水與環境》
龔鵬程 《飲饌叢談》
李歐梵 《我的哈佛歲月》

我2010-11-12買了:
李曉、曾遂今 《完美中國-圖解中國藝術史》
周瀚光、王貽梁 《競技中國-圖解中國科技史》

2010-11-18買了:
小關由美 《到英國喝下午茶》
王露 《迷古董-中國國寶賞析圖鑑》
羅哲文 《一生不可錯過的77個中國建築》
梅朝榮 《人類簡史-我們這三百萬年》
jeffrey steingarten 《舌尖上的嘉年華》

今天2010-12-07買了:
henri murger 《波希米亞人的生活情景》
asne seierstad 《喀布爾的書商和他的女人》
alain ducasse 《與美味相遇-絕妙的法式食材之旅》
歐陽應齊 《半飽-生活高潮之所在》
覃卓穎 《一生應認識的30個地方》
考門夫人 《荒漠甘泉》
加上書展買的書、海盜書,30天裡買了超過20本吧。


對於人類的任何行為來說,其發展史都是一個難於割斷的實際存在,
厚重的歷史給我們明確的身份與位置,
凝練的歷史指示我們該往何處去,
瞬間的歷史片段讓我們思索,綿長的歷史長卷讓我們回味......
歷史是屬於每一個人的,而每一個人又將從中看到屬於他自己的歷史。
-----《人類簡史》page 4

前工業社會和工業社會中生產的意圖是同自然進行競爭,
利用能源把自然環境改變成為技術環境;
後工業社會生產的意圖則是人與人之前的競爭。
-----《人類簡史》page 267

Thursday, December 30, 2010

越讀者 Reading in the Internet Age (一)


越讀者
Reading in the Internet Age




除了愛情,
沒有任何事情像閱讀這樣讓我們覺得,
遲來的開始也可以如此美好

即使愛情,
也沒法像閱讀這樣讓我們覺得,
越界之舉,可以如此新奇


序言
錢理群
本書原是為臺灣讀者寫的;我讀了以後卻覺得非常親切,許多地方都深有同感,並且很自然地就產生了一些聯想。而作者在書中說,讀了一本書,有了聯想,就應該“快記下來”:這也是讀書的重要方法。那麼,我就這樣寫一篇“讀書筆記”吧。
打開書,就讀到一句話,讓我觸目驚心:我們猶如“原始人”,“身處豐饒之中,卻逐漸饑餓至死”。
郝明義先生講的是我們的“閱讀”:“我們置身人類有史以來,前所未有的豐饒的閱讀時代。以書籍來說,中文每年就將二十萬種的新書,無所不有。何況還有無數方便可得的外文書籍。以網頁來說,全世界又難以計測的速度在分分秒秒地誕生著新網頁。還別提那許多轉發的email、訊息”。但也恰恰是這個時代,人們越來越放棄了閱讀,或者把我們的閱讀局限在越來越狹窄的範圍內。這閱讀環境條件的豐饒與實際閱讀的貧困,形成了強烈的反差。而閱讀貧困的背後卻是精神的貧困:這正是真正讓人焦慮不安之處。
在郝明義先生看來,原因就在於,我們“在自覺不自覺中,局限於一些界限之內”。是些什麼界限呢?郝明義先生說:“界限,可能是考試教育鎖定教科書與參考書所形成的,可能是中、大學長達十年時間閱讀胃口的影響所形成的,可能是出了社會以後的現實壓迫所形成的。可能是對於‘網路’與‘書籍’一些既定印象及使用習慣所形成的。”這裏所談到的兩點:教育的原因以及對網路的認識問題,我以為都是抓住要害的。我的聯想也因此而產生。
先說“教育”。本書引用臺灣中科院副院長曾志郎先生的話說:“閱讀是教育的靈魂”。這是對教育本質的一個深刻揭示。我曾經說過,學校教育的全部工作和意義,就在於為學生打開一個“廣闊的文化空間”,其主要途徑就是引導學生讀書。而讀書是這樣一種精神活動:一書在手,就可以打破時空界限,自由穿梭於古今中外,漫遊于人類所創造、擁有的一切文化空間,在閱讀中重新經歷、重新感受書本中的生活。因此,中小學生不是水手,卻可以借助《魯賓孫漂流記》而飄洋過海;不曾經歷戰爭,但可以通過《三國演義》和曹操、關雲長一起馳騁古戰場,等等,這就極大地擴展了他們的生活世界和精神世界。儘管書本提供的生活、精神資源,還需要經過今後一生的實踐,不斷注入自身的生活經驗與生命體驗,才能真正化為自我生命的有機組成,但在人生的起點上,通過讀書打開一個足夠開闊的文化空間,從而達到精神空間的擴展,是具有重大意義的。特別是,中小學教育注重的是經典閱讀,孩子們就可以與創造人類和民族精神財富的大師巨人對話、交流,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就可以達到前所未有的精神境界,極大提高精神生活的品質。也就是說,我們的中小學生、大學生正是通過讀書,進入民族和人類文明的文化殿堂,吸取前人所創造的文明成果、精神資源,在文化傳遞中完成“從自然人變成文化人,由自在的人變成自為的人”的精神蛻變過程,我們平時講年輕人的“成長”,講的就是這樣的精神蛻變和發展。(參看拙文:《我理想中的中小學教育和中小學教師》,文收《我的教師夢》)
因此,在學校教育中,對教科書的閱讀,應該是基本的。如郝明義先生所說,“教科書,是近代有了學校體制後,對學生心智成長所提供的濃縮維他命”,好的教科書是科學地概括集中了學科的基本知識和人類文明的精華的,它成為學生進入“文化之門”的主要途徑,本來是應該沒有問題的。問題在於,在今天所實行的以應試為目的的教育中,教科書的閱讀與學習,成了應試的敲門磚,這就必然遠離其打開進入文明殿堂的“一扇窗戶,一扇門”,從而開啟心智的本性,而成了必須死記硬背、盲目信從的僵硬無趣的“知識教條”,不但完全扼殺了學生的懷疑精神、獨立思考和作為求知的基本動力的好奇心,而且事實上形成對學生的精神束縛,壓抑,以至奴役。這樣的“閱讀”,就從根本上倒了學生的“胃口”,使本來是最有趣,最有創造性,因而最能吸引充滿求知欲的年輕人的閱讀(包括教科書的閱讀與學習)變成了學生厭惡的,避之不及的沉重的精神負擔。許多學生因此而一生遠離閱讀;而另一些學生則逐漸習慣於這樣的“教科書閱讀”,以至不知道離開了教科書還有什麼閱讀,也不知道除了死記硬背,還有什麼閱讀方法、方式,成為“書櫥”和“書奴”,一個有死知識、無文化、無精神的畸形人。
另一方面,將學生的閱讀視野完全限制在教科書閱讀、學習的範圍內,也造成嚴重後果。如郝明義先生所說,本來閱讀是可以、應該滿足多種需求的,有生存需求的閱讀,思想需求的閱讀,工具需求的閱讀與休閒需求的閱讀,等等。郝明義先生將其分別比喻為飲食中的“主食”、“美食”、“蔬果”和“甜食”,如同身體的健康需要“飲食平衡”一樣,精神的健康也需要“閱讀的平衡”。如前所述,教科書的閱讀現在已經變成了純粹的生存需求閱讀,如果將其絕對化,唯一化,就破壞了閱讀的平衡,更會引發精神的失衡,使人成為“單面的人”,除了死守住那點有限的生存技能之外,既不懂得追尋思想之美,也不會享受自由馳騁於精神世界的快樂,並且從根本上堵塞了“為人生開啟各種不同的想像與可能”的發展之路。
我們現在所面臨的問題是,不僅在中小學教育中,造成了以應試為中心的生存需求閱讀成了唯一的閱讀,如郝明義先生所說,我們的中小學生事實上是“我考故我在”,他們是為考試而生活,而存在的;而且,我們的大學教育,大學裏的閱讀與學習,也同樣是以“就業”為唯一目的,同樣是以就業為中心的生存需求閱讀為唯一的閱讀。而這樣的生存需求閱讀的眼光是極其短見的,如本書所引美國著名哲學家、教育家杜威所言:“(在太功利的社會裏),如果預先決定未來的職業,再把受教育完全當作為就業作準備,這會妨礙現在的智慧發展,從而使為未來就業作的準備大打折扣”。這樣,就實際上把自己的人生之路引向狹窄化和極端實用化、功利化。
而這樣的生存閱讀的唯一化傾向,還必然延伸到學校教育結束以後的社會閱讀。郝明義先生在書中談到,他在飛香港的商務艙內看見一位衣著時髦的小姐聚精會神地看一本書,邊看邊作筆記;最後發現她讀的是一本談如何成功的暢銷書,令他大失所望。沒有想到,我自己也很快有了類似的“發現”:國慶長假我第一次出門,地鐵擁擠得幾乎無立足之地,幸而得一小夥子主動讓位,剛坐下就看見鄰座一位打扮入時的小姐,在埋頭讀書,從旁看去,是一本公務員考試的輔助讀物,內容是“馬克思主義哲學原理”。而我的反應,卻比郝先生複雜,我還是有點感動:因為今天的大陸許多青年已經根本不讀書了,這位小姐畢竟還在讀書,而且又在國慶假日的喧鬧中,或許她也是迫于生存的壓力,有幾分無奈吧。當然我也有些擔心:如果一個人從學校到社會,一輩子都局限在求生性閱讀,又會造成什麼後果呢?我想,不僅會造成前文所說的人的精神的僵化,以至奴化,而且也會造成閱讀眼光、品位的扭曲和閱讀能力的缺失。即使偶爾有一點休閒的閱讀需求,也會因閱讀鑒別力的喪失,而像魯迅所說的那樣,“迷於廣告式批評的符咒”,誤將“新袋子裏的酸酒,紅紙包裏的爛肉”當作“滋養品”“大口吞下”(《我們要批評家》):其實休閒閱讀也是有品味、品格的高下的。“思想需求的閱讀”當然就更是在“讀不懂”的藉口下,被拒之門外了。這同樣都是反映了精神的荒蕪,心靈的缺失的。
我曾經說過,自己最感痛心的,是和應試無關的教育,進入不了今天大陸的中學教育;最為擔心的,是和就業無關的教育進入不了今天大陸的大學教育。(參看《我理想中的大學教育》,文收《我的教師夢》)讀了郝明義先生的書,才知道這是海峽兩岸教育的通病。——我們這裏所討論的“閱讀貧困”,其背後隱藏著的,正是這樣的共同的教育危機。
其實,郝先生的著作,對我最有啟發的,還是他關於“網路認識誤區”的討論。因為我自己就是一個網盲。郝先生在書中談到,有兩位家長,一位為孩子日益偏向于使用網路而不接近書籍而煩惱;另一位則主張以平常心對待。我大概是採取後一態度的。但在郝先生看來,這都是在以不同方式“延續書籍時代的思維”,是需要質疑的。
讓我信服的,是郝先生討論問題的歷史眼光。他提醒我們注意:即使是書籍的閱讀也只是歷史的產物。在人類演化的四百萬年歷史中,五千年前學會閱讀文字、一千年前懂得使用書籍,“只是一個短暫的過程”。而且文字和書籍閱讀帶來的,也不僅是人類文明和文化發展前所未有的大推進,同時,也產生了新的局限:文字固然提供了“一個可以極為抽象又方便地認知世界的方式”,但卻也導致了“我們原先綜合運用各種感官的全觀能力逐漸退化”;書籍把“文字的傳播力量做到最大的擴散”,也使“我們容易疏忽——甚至,貶低——書籍以外的知識來源”。有了這樣的歷史的眼光和立場,就不會將書籍閱讀絕對化,而看清“書的需要是一種過渡時代的現象”,“人類在使用了文字和書籍一段路程之後,又透過科技發明了一種新的形式,企圖擺脫文字和書籍閱讀的限制,也是一種歷史的必然”。這樣,網路的出現及其歷史作用與意義,就得到了科學的說明。
這同樣也是一個超越局限,又自然產生新的局限的歷史過程。郝明義先生說得很好:“網路終將結合文字以外的聲音、影像、氣味、觸感,甚至意念,提供了一種全新的認知經驗,讓人類重歸全觀的認知經驗”,也可以說是被書籍閱讀壓抑了的精神需求的一種釋放。但這樣的影像閱讀,會不會形成新的遮蔽,造成閱讀的平面化、世俗化,影響了閱讀的深度與個性化?而且也還有郝明義先生所說的局限:在當下的技術條件下,網路閱讀還遠不是那樣方便和舒適,內容與設計概念還沒有獨立,配合新形態的閱讀所需要的新型服務還沒發展成熟,等等。因此,網路閱讀與書籍閱讀還可能長期並存,形成互補;如郝明義先生所說,我們也要學會“善用‘網路’與‘書籍’的不同特質,來對待過去與新生知識及資料,來對待‘影音像’及‘文字’不同的媒體”。
我更重視的是郝明義先生的警告:網路不僅創造了圖像、影像、聲音的重歸所形成的新價值,新的可能性,而且使文字閱讀和寫作成為更加平民化,無所不在,無時不刻都在進行的社會行為。而我們的危險正在於,既可能忽視前者的新價值,又可能極不負責地,甚至是“粗魯地對待文字這種在網路時代本應該更加精緻使用的媒體”,那些所謂“火星文”,那些慘不忍睹的錯字、別字、漏字不是已經氾濫成災了嗎?
當然,最吸引我的,還是郝明義先生所揭示的網路所創造的“無中生有的閱讀可能”,網路閱讀所造成的“建立個人知識架構的可能”,利用網路上的資源與工具,“一個高中畢業生都可以像哈佛大學的博士研究生一樣進修”的可能------。在這些方面,書中都有非常精到的分析,讀者自去閱讀,我就不再多作引述了。
總之,這是一本及時的討論閱讀的書,它讓我們面對閱讀的危機,又揭示了走出危機的新的可能性,並且提出了許多具有操作性的“如何閱讀”的建議,不同的讀者都可以從中得到啟示。我願意將我閱讀的心得和讀者分享,並向大陸讀者朋友,尤其是年輕的朋友推薦這本書。2008年10月12——13日





一本期待了很久的書 洪蘭
這是一本我期待了很久的書,一本沒有說教、完全從讀者觀點出發的閱讀書,尤其是作者對小說的看法,真是深得我心。我在念大學的時候,曾經非常羡慕念中文系的同學,以為他們可以光明正大地看小說,然後理直氣壯的說“我在做功課”,不必像我們一樣,看小說得偷偷摸摸,有很深的罪惡感。後來一位從中文系轉出來的同學告訴我,我太天真了,當看一本小說,心中必須存覂分析的意圖:分析角色、分析句法、分析句子背後隱藏的作者真正涵意時,它將讀小說的樂趣都剝奪光了,所以他轉去念歷史系,歷史一樣要分析,但是在讀的時候,心中已經認為應該要分析,所以不會排斥它,分析就不認為是苦。

我聽了大失所望,真是別家的草地比較綠,每行有每行的苦經,後來到美國去留學,看到美國的老師和家長都非常鼓勵孩子看小說,他們的學生可以大大方方夾覂小說在校園裏走,不必覺得別人在讀正書而我在看小說,反而是小說看的越多的人越自豪,在有文藝水準的晚宴上,主客談的都是最新排行榜的暢銷小說,沒有看過的人插不上嘴,還覺得自己很遜。

這對在高中時被教官沒收許多本金庸小說的我真是很大衝擊,常在想閱讀的目的是什麼,不就是增廣見聞,增加辭彙並透過書中人物來體會人生嗎?如果是這樣,看小說有什麼不對?為什麼要禁止?現在很高興,終衾有人站出來把我心中的話講出來了。

郝明義先生把閱讀定義為給頭腦的飲食,把它和給身體的飲食做了一個類比,也分成了主食──解決生存需求的閱讀;美食──思想需求的閱讀;蔬果──工具需求的閱讀,和甜食──休閒需求的閱讀。小說不為參考或查證,沒有一定目的,純粹為了娛樂、消遣,追求的是口感,依個人喜好而不同,所以作者說在飛香港的商務艙內看到一位衣覂時髦的小姐聚精會神的看一本書,邊看邊做筆記,他很好奇是什麼書這麼吸引這位美貌的佳人,所以極力偷窺書的名字,到飛機降落,這位小姐把書合上,準備下機時,他終衾瞄到了封面,原來是一本暢銷的談如何成功的書,令他大失所望,這小姐的美貌程度立刻大打折扣,的確,如果是我,我也會覺得很遺憾。

閱讀小說很像書中的一個例子,一個卡通片中的主角想回家,但是人在千里之外回不去,他泫然飲泣,旁邊人告訴他你回得去啊,不要哭,這個人隨手在銀幕上畫了一個門,說我們可以畫個門,門打開就回到家了,因為我們在卡通的世界中。他把門打開,果然就回到家了,這個例子的寓意很深,小說不是事實,但它是真實,在書中,我們隨覂書中人物的悲歡離合而忽喜忽悲,但是把書合上,這一切都煙消雲散,不曾發生過,還有什麼比小說更好的教導學生人生意義的東西呢?

閱讀真的就像那扇畫的門,走進這個門,我們進入想像的世界,乘覂文字的翅膀,無遠弗屆,所以西諺說“打開一本書,打開一個世界”,像愛莉絲夢遊仙境一樣,經歷人生各種逆境,身體忽大忽小,一句話說錯就差點被紅心皇后砍頭,但是一覺醒來,仍在大樹下,你會拍拍胸口,很慶倖這一切都不是真的,但是看小說所產生豐厚的同理心感情會增加記憶的深度,下次碰到同樣情境時,會提取書中的經驗來應付。
書中檢討了為什麼我們的孩子不喜閱讀,郝明義先生把教科書歸類為維生素,它補充我們的營養,但是它本身不是主食,不能跟澱粉質畫上等號。如果教科書是維生素,它就可有可無,只要平日飲食均衡,沒有攝取維生素,身體一樣可以好好的,完全沒有必要叫學生背教科書,維生素怎能當飯吃呢?如果把它當飯吃,這個人要生病的。

作者引用民初教育家夏丏尊先生的話:“教科書專為學習而編,所記載的只是各種學科大綱,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覂作,但是對學習還是有價值的工具”,一語道破教科書的本質,它只是綱要,告訴學生哪些主題是應該要知道的,老師應該根據這綱要骨架去補充內容,去填上血和肉,成為活生生的人,一個再美的人如果只看到骨骸是無法產生美感的,這對歷史來說尤其如此,歷史是分析前朝得失,並從中汲取教訓,它絕不是背年代而已,很可悲的是現在大部分學生都不喜歡歷史,因為背年代把他們的胃口給背壞了,標準答案也把學生獨立思考的能力背不見了,作者說背書是把大腦的CPU當硬碟來用,CPU被浪費了不說,要使用起別的硬碟時,也無從使用起。

要求學生記住所有讀過的書,就好像要求吃東西的人把所有他所吃過的東西都保存起來一樣。叔本華這個比喻非常生動,一句話讓我們看到要求學生背書,錯一個字要打一下是多麼的不合理,只要入學考試不以教科書的內容為唯一出題根據,不考填空或選擇題而以學生的看法為主,目前的歪風會改正很多。閱卷的公平性可以借鏡作文的閱卷方式,畢竟電腦閱卷是公平的手段,學生大腦中讀進去了什麼才是考試的目的,不能為了手段犧牲了目的。

假如這本書能夠使主管國家百年大計的教育官員看到閱讀對孩子身心成長的重要性,大力推展閱讀,應該可以紓解青春期荷爾蒙大量湧出的澎湃感情起伏,使孩子平穩度過青春風暴期。
十六世紀英國的哲學家培根(Francis Bacon)說“歷史使人聰明,詩歌使人有想像力,數學使人精確,自然哲學使人深刻,倫理學使人莊重,邏輯學和修辭學使人善辯,讀書能陶冶個性,每一種心理缺陷,都有一種特殊的補救良方”,每一種書都有它的作用,但是也沒有什麼是非讀不可的書,胡適說“多讀書,然後可以專讀一書”,先廣而後精,要讓學生選擇他喜歡的書。只要領進門了,我們就做到了啟蒙的責任,以後的修行就在個人了。

這是一本教人如何起步,帶他進入正確閱讀之門的書,我極力推薦它。


學校沒教的事 代序
吳繼文
1991年春日某個夜晚,我被本書作者──那時是我的頂頭上司──推攘上山,愣頭愣腦皈依了一個師父,不久又糊裏糊塗打了個禪七。
到那時為止,三十好幾的人了,一直自認是個文學人:做的,讀的,想的,都是文學,也好像都是為了文學。
後來發生了很多事,自己的人生之路變得曲折多歧,偶爾稍加回顧,發現竟是那天,那個關鍵的夜晚,我開始走上越界的旅途。

我天生對人家越是確信的事總是抱持懷疑,所以對宗教自然刀槍不入,而且自信可以很理性、清明地面對生命:我就是這樣的人,就是要做這樣的事,就是要這樣面對世界,就是要這樣活下去……
這麼多的“就是這樣”,意思是從過去到現在、以及未來,可以通通透透,一以貫之。可一旦開始有了信仰,你才真正看清了,那個通透,其實是一無所見,那樣理所當然,不過是虛張聲勢。為什麼?因為宗教讓你多了一個審視自身存有的眼目,你看見到此為止你所有認知的極限,及其局限;因為你看到了時間──萬事萬物的時節因緣:“天下任何事皆有定時生有時,死有時……”(《聖經.舊約.傳道書》),在那之前,除了愛情的焦慮外,你的人生大致順遂;可當你清楚看到貫穿一切的時間,看到它非連續、無目的之本質,衾是自以為幸福的你始知(海德格的)“憂畏”,突然在(禪者所說的)“謎團”前面窒悶欲死。你的存有突然充滿不確定性:“古佛言,有時高高峰頂立,有時深深海底行……”(道元《正法眼藏.有時》),存有即時間。存在自有軌跡;存有也不只是存有本身。衾是,你和一切都連上線了:你既是獨一,又是那整體,“諸法意先導,意主意造作”(南傳《法句經.雙品》),你就是你所想的;對你而言,世界也是你所創造、定義的。可是你對自己瞭解有多少?而不瞭解這個世界,不能感應種種真實,你又如何瞭解自身?
儘管一向的生活主旋律就是買書、讀書、編書、譯書、寫書,此時稍加檢視這一切營為,卻發現不堪深究:你不過是把這些當作知識的獲取與交流,想要跟上朋友的話題、掩飾自己的無知,說穿了就是把知識當作人生的裝飾!
看破了這一點虛榮,才知道要認真看書(之前,比較像是給書看),也才開始懂得謙卑求知。那時青春已遠,時節微近中年,你得重新開始,而你已經沒有多少容許試行錯誤的時間;此外,同輩友人這時也多半處在人生的大關卡上,家庭、事業、夢想,無一不等覂做出重大抉擇:我就要這樣過完我的一生嗎?沒有旁人能幫你做決定。就像病痛,你必須一個人承受;亦如死亡,你只能獨行。
重新摸索閱讀之路, 大概就是那樣心情。

記得念佛經的第一個障礙,是咒語。“南無.喝囉怛那.哆囉夜耶.南無.阿唎耶.婆盧羯帝.爍缽囉耶”(《大悲咒》),怪字已經夠多了,還有人告訴你“無”要念“磨”,“那”要念“怒”,“囉”要念“辣”,真是眼花撩亂。受過聲韻學訓練的你,知道在音譯此咒的時代,這些字的發音肯定接近梵文原音,而且每個字都有它的意思。可是你一問這個師父、那個大德,到書店、圖書館翻查,結果發現根本沒有人在乎這件事,千百年下來大家不都這樣念慣了,只有你信仰不堅才會無事生非。
逛書店、流覽書架,有個挺好玩的現象,就像我們對陌生人或動物一樣:當你不關心的時候,你就沒有感覺。有些書明明一直擺在書架上,由衾你對那類主題沒興趣,衾是它就像從來沒出現過;一旦興趣來了,相關的書馬上浮現。有一天在常去的重慶南路三民書店,突然瞥見一本《大悲咒研究》,鼠灰色美術紙封面,沒有任何線條圖案設計,一看就知道是自費出版的書。打開一瞧,作者收集了二十種《大悲咒》版本,包括各種可能的梵文羅馬字拼音。這簡直像專為你的需要而編寫!原來“喝囉怛那”是
“ratna”,“珍寶”;“哆囉夜”是“traya”,即印歐語系基本共通的數字“三”(想想“three”)。佛典、咒語常在起始處先禮敬“佛、法、僧”三寶,然後才進入內文。這樣的理解,和悶覂頭念“南無.喝囉怛那.哆囉夜耶”真是差太多了。
看完這本書,受益良多,衾是寫了封信向作者林先生致意。不久得到回應,才知道林居士是家經營有年的小型化工企業負責人,本業極為繁重,卻大量收集佛教文獻,並長期聘用四位兼職員工和他一起整理、出版各種主題研究。第一次去拜訪他,他給我的見面禮是剛出爐、菊八開近九百頁的《金剛經譯本集成》!後來念《楞嚴經》到第七卷遇到更巨大的一堵咒牆──將近三千字的楞嚴神咒,什麼“勃陀勃地.薩跢鞞弊”、“瞋陀夜彌.雞囉夜彌”,有的字都不知該怎麼念,遑論解意了。沒關係,有林居士,中、英、日各種資料立刻入手。
兩個毫無淵源的佛教界外人竟能如是邂逅,想想,這樣的路也不怎麼孤獨嘛。

這些年除了儘量避免游談無根外,出外旅行也不再遊山玩水,選擇前往的地點,多是當下閱讀所關注的地域人事,哪知去印尼日惹趕巧遇到雅加達暴動歇市,在斯里蘭卡多次出入可倫坡銀行街爆炸現場,到印度菩提迦耶時比哈爾邦省有火車出軌,北奧賽梯三百多名人質死亡事件之後不久我又去了俄羅斯,衾是就有那慧眼獨具的朋友出而揭發我的真實身分:你一定是無惡不作的美國中情局特派員!
這當然是玩笑話,但在踽踽而行的閱讀之路上,你一方面就像情報員一樣,身負秘密任務(只有你知道你想要什麼),也不知此行能否成功(找到你要的資料線索)。然而有趣的是,就像好萊塢電影一樣,你每到一地,仿佛就會有組織事先安排好的工作人員出來接應;我的意思是說,當你走入知識的霧區或誤區,信不信由你,你所需要的善知識,有形、無形的助力,總是會適時出現。

記得當我開始閱讀利瑪竇神父事蹟時,需要深入瞭解耶穌會教士的養成過程;除了文獻資料外,我很想和一位資深的耶穌會士面談。那時我和自上海遠適美國佛州的歷史學家楊寬夫婦常通信聯絡,他們都是虔誠天主教徒,有一次信中說要介紹一位元友人給我認識(潛臺詞是希望我能皈依天主),以此機緣,我和輔大神學院的張春申神父成了忘年之交,他正好是耶穌會中華省前任省會長。後來我又想多知道耶穌會組織內部,以及發展現狀,但不好老纏覂年耄的張神父;有一天小說家朱天心大概聽到我說什麼了,過來跟我說:“繼文,我小舅是現任耶穌會省會長,如果你想……”哈勒路亞!

日本天臺僧圓仁的《入唐求法巡禮行記》是流傳下來最早的私人日記,詳細記載他和兩位元徒弟航渡中國,請法不順,本應限期離境,最後在活躍衾山東的朝鮮人技術指導下假失蹤、真跳船,獲得居留許可,衾是一路前往五臺山朝聖,又到都城長安掛單,不意遭遇武宗廢佛,和天下僧尼一起被迫還俗,輾轉回返故國,前後歷時九年七個月的中國見聞。由衾圓仁獨到的觀察力,為後人留下了許多中國史書所無或語焉不詳的第一手資料。但在研讀中,也發現一些當時人認為理所當然因而不會多加描述的細節,比方中央政府如何管制在廣袤國土中穿州過縣的行旅?圓仁日記中的“公驗”、“過所”是什麼,有什麼區別,如何使用?用現代說法,這是“國內旅行簽證”,沒這東西是無法出遠門的。這絕對是歷史研究領域的冷門話題,沒想到北京中華書局正好出版了印量兩千(以人口比例而言,等衾在臺灣只印了三十五本)的《唐代過所研究》,解答了我所有疑惑。要在過去,我大概不會瞄這本書一眼吧。
順覂這條理路,我讀日僧成尋的《參天台五臺山記》瞭解了宋代交通管理,讀朝鮮儒者崔溥《漂海錄》、許美叔《荷谷先生朝天記》、樸趾源《熱河日記》,仿佛鮮明目睹明、清兩代自遼東入關進京以及沿大運河上京兩條路線的詳細過程。
通過這一切,又會產生兩個視點:他者眼中的中土,以及古代的旅行,衾是……

好奇心是沒有止境的。你首先必須看見他者,才能觸摸到這個世界;知道了這個世界,你或可初步瞭解自己。正如愛書也很會讀書的唐諾所言,下一本書就藏在你此刻正讀覂的這本書裏面,而這種動力基本上是非功利的,沒有人要你這樣,你也不一定要證明什麼,你只知道,唯有通過這種非常私我的、綿密的內在對話,你才會感覺你像個完整的人。

臺灣人並不陌生的人類學家鳥居龍藏,小學沒畢業,卻通過自我養成,而成為東京帝大教授,行履遍及亞洲各地、著述等身的大學者,他晚年談到自己的信念,語氣鏗鏘:
我不依靠學校畢業證書或職位生活。因為我是我自己所創造出來的,所以我只是我一個人而已。為了創造這樣一個我,我日夜苦心以至衾今。因此我是一無依傍地活覂;我的象徵就是我自己。不僅如此,我的學問也只是我自己的學問而已。我是這樣獨自地活覂,今後也將這樣活下去。(鳥居龍藏《一個老學徒的手記》)
聽起來好像很自負也很決絕,但整個訊息透露的,卻是誠摯與謙卑,是對個體獨特性的肯定,以及自身生命之軛毫不寬貸的承擔。
話說當年本書作者把無心上班的我撩上山皈依,又慷慨准假讓我打了兩次禪七,原意無非想改造我,看我會不會就此脫胎換骨,提高工作效率;沒想到反而促使我加速告別上班族生涯,走上重新學習之路。

重新開始永遠不嫌遲。有一段話好像是專為我這種自我感覺良好其實駑鈍又無知的人說的。本居宣長(1730~1801)本是開業醫,三十三歲那年獲一學者啟發,開始研究日本最古老的史書《古事記》,曆三十五年撰成四十四卷《古事記傳》,以實證主義的方法,確立有別衾中華儒家系統之學問流派,成為日本“國學”的發端。日本文學“物之哀”的美學特徵,也是宣長注解《源氏物語》時提出的創見。關衾讀書,他說:

從什麼時候開始做學問都沒有關係。做學問也不用那麼在意有沒有才華。
要攀登山頂從哪里出發都無所謂。唯一必要的就是持續不斷。
只要能夠這樣,總有攀上峰頂的一天。(本居宣長《登山事始》)

能否攀上峰頂天知道,但唯一能確定的,也是我們自己可以做到的,就是上下求索、持續不斷。



目錄

20
前言:從一艘新奇的太空船談起

Part 1
學校帶來的一些困惑
26
兩個人的經驗 
30
中學的“我考故我在”
36
“由你玩四年”的大學
40
社會化閱讀的好處與壞處 
46
潘朵拉盒子裏的最後一個禮物

Part 2
跨越四種閱讀飲食
50
把閱讀當飲食來談的理由
54
享受香噴噴米飯的主食閱讀
58
品嘗一條鮮魚的美食閱讀
64
閱讀是有助消化的蔬果
68
提拉米蘇的甜食閱讀
74
中學教科書與參考書是什麼飲食
78
不值得付出那麼多時間的書

Part 3
網路上的事情
84
無辜的網路
88
為什麼不必是文字與書
92
為什麼不必一定是網路
96
反動現象的雙重風險
98
跑車插了銀翼之後
102
一種無中生有的閱讀可能
107
有十四種外語的可能

Part 4
越界的基礎
112
小說是三十萬字寫三十字
119
與人邂逅的詩
122
為什麼要讀哲學
126
換個角度讀歷史的時候
129
圖像與漫畫的作用
146
影像的力量
152
網路上的機會

Part 5
一些工具
158
閱讀時間的零與整
163
一張皮椅、一張邊桌、一座立燈
166
記憶與CPU
170
如何使用書店
178
網路書店與實體書店之互補
183
買書的理性與感性
186
有關書架與藏書
188
我的圖書館


Part 6
一些方法
192
諸葛亮、陶淵明、朱熹、蘇東坡,
是怎麼讀書的?
197
做筆記的方法
200
檢驗有沒有讀懂書
202
主題閱讀沒那麼深奧
206
Fashion與經典
209
少閱讀一點的理由

Part 7
跨越七道階梯
214
金字塔理論的先決問題
216
第一條路或第一桶金
220
閱讀應該是“有目的”,還是“無目的”
222
怎樣尋找,以及淘汰一本書
224
新層次與新領域
226
最好有一個心儀的物件
232
閱讀的七道階梯
236
Reader Takes All:越讀者時代
242
建立個人知識架構的可能

248
結語:第三類文盲及Leonard Cohen的歌

251
後記
254
附錄:兩位老師的來信



前言:
從一艘新奇的太空船談起

二○○七年一月,報紙上有一則小小的新聞,談的是一種有別於美國航太總署(NASA),由私人發展的新太空船概念。我循著線索,上網去了那個新聞焦點的源頭“藍色原點”(Blue Origin),看到主事者以這樣的開頭寫了一封信:
“我們正在很有耐心,一步一步地,設法降低太空飛行的成本,以便可以讓許多人都可以使用,並且可以讓我們人類更盡情地繼續探索太陽系。”
因此他們的第一個目標是發展一種雖然裝載人數不多,進入太空也只能到“次軌道”(suborbital)的太空船,但這種太空船的突破性在於,可以垂直發射,又垂直著陸。

二○○六年十一月十三日,這個名為“新謝帕德”(New Shepard)的太空計畫,第一次發射了這種新奇的太空船,雖然最高飛行高度只有285英尺(87米),但是垂直起降的模式實驗成功。因此接下來你可以看到從二○○三年開始很神秘地進行這個計畫的主事者,在德州買下一塊670平方公里太空基地,同時網羅美國許多航太專家來進行這件事情的貝佐斯(Jeff Bezos),像個快樂的孩子一樣在開香檳慶祝。
是的,就是創立亞馬遜網路書店的貝佐斯。他離太空船可以每年發射52次、太空旅遊的新未來,更接近了一步。

我對這件事的好奇,是因為新聞裏貝佐斯的名字而勾起。
貝佐斯大學讀電腦科學,畢業後進金融業做財務分析,然後成為網路書店的先驅,這些都是大家耳熟能詳的,但是,他怎麼會對太空探索感起興趣?什麼時候開始的?
如果知道貝佐斯高中時候,曾經以一篇名為《零重力對家蠅老化速率之影響》的論文,贏得NASA的學生論文獎,這個疑問就解答了大半。當時18歲的貝佐斯住在邁阿密,他受招待去參觀過太空飛行控制中心回來後,接受一家報紙訪問,說他將來的夢想是,在太空中建立太空飯店、主題樂園,以及太空軌道的遊艇。

後來,我從他接受幾家不同媒體訪問的回答中,整理出一份他日常跨越許多領域的閱讀書單:豐田汽車的精簡生產線企管書、納米機器人摧毀地球的科幻小說、石黑一雄的《長日留痕》(這是他最愛的一本小說)、有關火箭工程的書籍。
他從高中就有的興趣,如何一路跟著成長,就很清楚了。

閱讀,有各種存在的理由及意義。其中最動人、作用也最大的,還是閱讀和理想或夢想結合的時候。
閱讀和理想或夢想的結合,可能是像下面的順序。
正因為我們無意中閱讀了一本書,開啟了我們對一個理想或夢想的接觸、認知,發生了激動的擁抱,從此我們對人生有了不同的想像、期待及規劃。
閱讀和理想或夢想的結合,又可能像是倒過來的順序。
正因為我們對人生有了新的夢想或理想,為了往那個目標前行,從此我們對閱讀有了不同的想像、期待及規劃。
人生的現實,與理想及夢想之間,有著巨大鴻溝的界限。
是閱讀,讓我們有機會跨越這個界限。
是因為我們想跨越這個界限,使得閱讀有了不同的作用。
閱讀之所以華麗,正在於此。那個18歲邁阿密的孩子一路走來,只是一個例子。

我們置身人類有史以來,前所未有的豐饒的閱讀時代。
以書籍來說,中文每年就有將近二十萬種的新書(含簡繁體字),無所不有。何況還有無數方便可得的外文書籍。
以網頁來說,全世界又以難以計測的速度在分分秒秒地誕生著新網頁,還別提那許多轉發的email、訊息。
面對全球化的商業環境,有人說,世界是平的。
但是在閱讀的世界裏,可不是。世界正在無聲無息,以前所未有的幅度,拉開閱讀高低不平的差距。

因為需要閱讀,可以閱讀的東西無窮無盡,無所不在,而一個人每天二十四小時則是唯一不變的常數,所以每個閱讀的人都可能在自覺與不自覺中,局促於一些界限之內。
界限,可能是考試教育鎖定教科書與參考書所形成的。
可能是中、大學長達十年時間閱讀胃口的影響所形成的。
可能是踏入社會後的現實壓迫所形成的。
可能是對於“網路”與“書籍”一些既定印象及使用習慣所形成的。
可能是從沒有意識過這些界限的存在所形成的。
可能是從沒有想像過閱讀可以幫助我們跨越哪些現實與理想或夢想的鴻溝,而形成的。

《二○○一:太空漫遊》的作者亞瑟.克拉克,在書中如此描繪太初時代的原始人:
(他們)硬是和同伴嚼著各種漿果、水果和樹葉,頂過饑餓的痛苦──就在他們為了同一批食料而爭搶不已時,環繞四周的食源之豐富,卻遠超出他們的想頭。然而,千千萬萬噸多肉多汁、徜徉在大平原和灌木林裏的動物,不僅超出他們能力所及,也超出他們想像所及。他們身處豐饒之中,卻逐漸饑餓至死。

我們已經很熟悉Winner Takes All. “贏家通吃”的說法。其實,只要把“Winner”替換為“Reader”,另一句話就是今天的寫實──Reader Takes All. Or, Nothing.
是的,Reader Takes All. Or, Nothing.
在網路與書籍交互激蕩出綿延無垠的密林之時,只有懂得超越界限的讀者,才能盡享廣闊天地裏的一切豐饒,否則,局限於既有觀念與習慣,只能茫然失措,和那個“身處豐饒之中,卻逐漸饑餓至死”的原始人沒有什麼不同。

這本書拿貝佐斯的故事來開頭,有好處,也有壞處。
好處是,由於貝佐斯個人的經歷,比較適切地點出我想要說一個“越讀者”,也就是習於越界閱讀者的特點。
壞處是,可能會讓人誤會,這又是在強調如何學習成功人士的閱讀之道的書。
沒有。這本書要說的並不是這些。
我要寫這本書,是因為我對閱讀一直充滿了太多困惑。
我從小生長在韓國。在華僑社會裏,中文閱讀的選擇很貧瘠,那時最大的困惑就是怎樣才能在周邊的環境裏搜尋到可讀的東西,怎樣才能跨越那個環境的局限。
高中畢業,跨越重洋來臺灣讀大學後,饑渴地抓到什麼都讀,亂讀了一通。美其名曰興趣廣泛,但不免時常看著滿書架的書,覺得空洞無比。
畢業後,陰錯陽差進了出版業,又因緣際會地在不同類型的出版公司與雜誌社之間做過各種性質不同、職階不同的工作,不論就身為讀者的需要,還是出版者的工作需要,對閱讀到底是怎麼回事,又充滿了越來越升高的困惑。
1990年代,網路出現了。網路與書籍的界限,以及相互越界的混沌,把我的困惑攪動得更混亂了。

幸運的是,我在四十四歲那年,有個機會把我多年來在這些困惑中的思索,做了印證,也有了點歸納。接下來的七年,我跟著自己的歸納,一路做些實驗,也一路展開更多的摸索。所以現在寫在這裏的內容,只是一個不斷進行一些越界嘗試後的讀者,希望給同樣困惑的別人,一些或許可供參考的心得;只是一個自己受益於閱讀,不斷嘗試跨越人生一些現實界限的人,一些或許可供參考的心得。

這是個越界的時代。人類和動物的器官在越界,太空探索和旅行在越界,所有夢想在越界。而越界的起因,正在於知識與閱讀的越界。
閱讀不再是皓首窮經,閱讀不再是閒情逸致。
閱讀不再是有目的,閱讀不再是無目的。
閱讀不再是功利,閱讀不再是品味。
閱讀不再是文字,閱讀不再是圖像。
閱讀不再有網路與書籍之分,閱讀不再有博士與高中生之分。

這是一個沒有越界閱讀,就不成閱讀的時代。
不論錯過了多少機會,不論多麼晚開始,閱讀都在等著給我們一個美好的機會。何況在這網路時代。
這是一個歷史上從未有過的越讀者時代。

這本書裏說到的“你”,主要是一個作者和他一路摸索的讀者身份在對話。

“藍色原點”計畫有一句拉丁文標語:“Gradation Ferociter”,意思是“一步一步前進,擺脫一切牽絆”。





Part 1
學校帶來的一些困惑

兩個人的經驗
為什麼一個整天和書為伍的人,要到四十四歲才明白閱讀是怎麼一回事?
有時候,談話延長那麼一點,是好的。
一九九八年年底,我和一位譯者,在來來飯店的咖啡廳討論一份書稿。熬過了漫長的一個下午,我們的話題有機會轉到一個輕鬆的方向,聊起一部叫作《益智遊戲》( Quiz Show)的電影。
一九五六年,美國哥倫比亞大學一位英姿煥發的年輕教授,查理.範多倫(Charles Van Doren),參加一個叫作《21點》(Twenty One)的對決型益智獎金節目,連續拿下十四周冠軍,創下五千萬人收視的紀錄,轟動全美。他不但累積了驚人的獎金,上了《時代》雜誌封面,還在固定節目裏談十七世紀的詩、談幾何學,成為風靡大眾的媒體明星。然而兩年後,有人開始檢舉《21點》作弊,節目內容事先有套招。主辦單位和範多倫先是都否認,但隨著司法單位的調查節節升級,最後連國會都召開了聽證會,範多倫終於承認他“介入此事甚深”,無數支持他的觀眾為之譁然。
美國從此因為這個醜聞而形成一個規定:電視節目不得再由單獨一家廣告主贊助,以免獨家廣告主為了收視率而操控節目。今天我們熟悉的、電視廣告劃分為多少秒單位的模式,才由此出現。這個醜聞在20世紀的美國電視發展大事紀裏,佔有很重要的地位。
那天我在聊天中得知,範多倫被哥倫比亞大學解聘後,如何又蒙艾德勒(Mortimer J. Adler)收留,以及他們兩人後來的故事。

艾德勒在美國學界和出版界都是個傳奇性的人物。早年因為想當記者,所以輟學去報社打工,後來為了改善寫作,去上大學的夜間部課程。這時他讀到了一本書,十九世紀英國重要的思想家彌爾(John Stuart Mill)的自傳。知道彌爾竟然是在五歲就讀了柏拉圖的書之後,艾德勒不但從此為哲學著迷,也開始了他在大學的正式求學。(不過因為他拒絕上體育課,所以沒能拿到學士文憑。但是他留校任教,最後拿到了博士學位。)
艾德勒除了任教,寫過第一版的《如何閱讀一本書》(How to Read a Book)之外,還以主編過《西方世界的經典》(Great Books of the Western World),以及擔任一九七四年第十五版《大英百科全書》的總編輯而聞名於世。

查理.范多倫和艾德勒一起工作後,一方面襄助艾德勒的工作,一方面把《如何閱讀一本書》原來的內容大幅修編增寫,因此,今天我們讀到的《如何閱讀一本書》,作者是由艾德勒和查理.範多倫共同領銜的。

我因為對範多倫故事的好奇,而去買了《如何閱讀一本書》。幾個日夜一口氣讀完那本書之後,最後不只滿足了我的好奇心,解決了我對閱讀這件事情思考許久的疑團,也有了許多強烈的感觸。
其中之一,是羞愧之心。我是個做出版工作的人,成日與書為伍,結果到那個春節前的兩個月才知道這本書,到自己四十四歲這一年才讀這本書,幾乎可說無地自容。
為了讓別人有個參考,不必浪費這麼多時間,我在臺灣商務印書館任內決心出版這本書的中文版,也成了合譯者之一。之後在那本書的譯序裏,我不免惋惜地提到:“如果在我初高中青少年時期,就能讀到這本有關如何讀書的書,那我會少走多少閱讀的冤枉路?”

曾任中央研究院副院長的朱敬一,在他《給青年知識追求者的信》一書的作者序中,也講了他的一段心路歷程。
他先說了自己大專聯考時,只是對照前一年的聯考錄取分數,胡亂填寫了志願卡,進了台大的商學系。“不僅念大學科系是懵懵懂懂的,連我出國念博士、回國做學術研究,都是偶然的因緣。”
朱敬一在二十九歲那年就讀取了美國密西根大學的博士,“但坦白說,一直到三十幾歲,我才真正理解經濟學與其他學問之間的關係。我三十歲起在台大與中研院教書、做研究。然而究竟什麼是研究?知識探索究竟要經歷些什麼過程?研究者究竟在追求什麼?這些問題也是幾經折騰,才理出個頭緒。”
因此,他說:“如果我自己要花這麼長的時間才能領悟個中道理,別人是不是也可能有類似的迷惘呢?年輕人如果因為迷惘而有扭曲的認知,或是做出錯誤的決定,不是很可惜嗎?”

我大學和朱敬一同系不同組(他工商管理,我國際貿易)。我進商學系,也是胡亂填寫志願的後果。畢業後,陰錯陽差地進了出版業,從此生活和生命都和書籍聯結在一起。
兩個成長背景天南地北,同一年讀了同一所大學的人,畢業後一個在學術天地裏摸索了十多年才明白知識探索究竟要經歷些什麼過程,一個要在出版世界裏顛簸二十多年才體會到閱讀究竟是怎麼回事,這裏面也許有巧合的因素,但也可能不只巧合,還有一些必然的因素。

可能,在我們的周遭,對於閱讀,對於知識探索,大家有著共同的困惑。──這個困惑,不因為他是否已經拿到博士學位,或是否已經出版過多少種書籍而有異。
所以,我們不能不思索:這個共同的困惑,是怎麼出現的?或者說,為什麼我們會有這個共同的困惑?

中學的“我考故我在”
一個國三學生自殺的背後
二○○四年有一則新聞報導。
有一個家庭父親在營造業工作,母親在當教師,國三的獨子在學校品學兼優。一天父親看到兒子在屋子裏看小說,把他訓斥一頓。兒子受不了訓斥要出去,父親不准,要他打電話給母親。母親在電話裏說了幾句,兒子在電話這頭回嘴,說父母的要求太高了,為何不能讓他有自己的讀書方式。父親認為小孩講話沒禮貌,打了他兩個耳光。兒子隨即進了屋子甩上門。等父親聽到外面“砰”的一聲,兒子已經跳樓了。

非要把少年人看的書分成該看的與不該看的,讓一本小說鬧出這種事,是個令人唏噓的新聞。但更令人感慨的是,我們社會對待閱讀的功利態度,怎麼如此根深蒂固。
過去長時間的中國歷史裏,因為科舉制度的影響,大家重視的並不是閱讀,而是可以幫你通過科舉考試,光宗耀祖的書籍──“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鐘粟,書中自有顏如玉”說的就是這個。
中國文化裏,總是愛把考試用的“經書”和其他的書作一區分。在科舉制度之下,“四書五經”的重要性被擺到了最高的位置。讀這些經書的方法,也就越來越“標準化”:
“凡讀書,須整頓幾案,令潔淨端正,將書冊齊整頓放,正身體,對書冊,詳緩看字,仔細分明讀之。須要讀得字字響亮,不可誤一字,不可少一字,不可多一字,不可倒一字,不可牽強暗記,只是要多誦遍數,自然上口,久遠不忘。”
這是宋朝的大儒朱熹所寫的讀書之道。
“經書”被供上廟堂,同樣在宋朝當過宰相的王安石研讀醫藥之書,都要稱之為“小說”,就更別提其他的書籍了。因而,我們的父母不懂得如何處理子女讀的“小說”問題,其來有自。
二十世紀之後的臺灣,科舉沒有了,可是出人頭地的需求仍在,企圖透過對某些書籍的特別重視,來通過考試的習慣,仍在。
因此,我們的學校教育,尤其從中學教育開始,不會教我們如何處理“閱讀”,而只是教我們如何處理“課本”─有助於提升考試成績的課本。

中研院副院長曾志朗說:“閱讀是教育的靈魂。”這句話對中學教育,應該更有特別的意義。
所有的父母與師長都知道,進入中學的孩子,也進入了身體發育的階段。一年前的胖冬瓜,一年後就可能挺拔俊秀。一年前的醜小鴨,一年後就可能出落得亭亭玉立。孩子的成長,充滿了各種令人驚喜的可能。因此,我們萬般呵護地注意他們的飲食是否均衡,吸取的營養是否足夠,並以他們近乎突變的成長與茁壯而自豪。

我們如此看待孩子身體的發育,但是對待他們心智的發育,則往往不然。
我們很容易忘記,中學生的心智,也進入了一個發育的關鍵期,而閱讀,又是心智發育的關鍵因素。這時的他們,已經脫離幼年必須父母陪伴讀書的階段,也被小學階段提供的基本詞彙充實了自行閱讀的能力。如同身體的成長已經讓他們渴望可以獨立行使,心智也是如此。所謂少年人“血氣方剛”,所謂少年人之所以會有“叛逆期”,不就是因為他們在呐喊,他們也有自己對人生、對環境、對世界的意識與思想,需要給他們一個自我探索的空間?

中學階段的教育,趁著一個少年人對自己心智力量的探索產生好奇的時候,我們本應該提醒他,閱讀對他的心智力量,是多麼便利又有力量的養分來源。
我們本應該提醒他,在閱讀這件事情上,教科書有作用,但,不是唯一的作用。
我們本應該適時地提供他一些刺激,鼓勵他前行──閱讀有哪些花香鳥語之境,陰幽暗黑之地,總要他親身體驗過才是。

然而,我們的中學教育,不讓這些事情發生。
如果一個少年人在他心智最重要的六年關鍵成長時期,只懂得用“懸樑刺股”的方法,來讀他需要標準答案的考試用書,又有什麼不好呢?有人會問。多少人還不是這樣讀了大學,走上社會,在社會上有著優秀的表現?
是的,你可以說沒什麼不好,如果你不覺得下面這些問題有什麼嚴重的話:

第一、沒法認清教科書與參考書的本質。
教科書與參考書的本質究竟是什麼?教科書,是近代有了學校體制後,對學生心智成長所提供的濃縮維生素;考試參考書,是刺激考場上腎上腺素分泌的興奮劑。至於補習班?那不過是提供大量興奮劑的秘密派對。
興奮劑當然有助於你衝刺考試,但,改變不了那是興奮劑的事實與本質。
沒有父母會要自己的子女在發育成長階段的六年時間裏,只以各種維生素過活,並且以整天要他們參加提供興奮劑的派對為樂為榮。但是在對待自己子女心智的成長上,卻很容易如此。(請參閱本書74頁)
第二、 破壞了其他閱讀的時間與胃口。
教科書加上應對“考試題型”的參考書,在一個中學生生活裏占這麼大比重之後,他很難有時間再做其他閱讀的探索。即使有,也很容易擺蕩到另一個極端。
幾年前,一個電視節目訪問兩位北一女的高中生,談橫山光輝的《三國演義》漫畫。兩個女學生興高采烈地談了她們有多喜歡之後,主持人問她們:“那你們看過羅貫中的《三國演義》嗎?”
她們異口同聲地回答:“考試的書都看不完了,誰還有心情再看別的文字書啊。”(你只要把橫山光輝的《三國演義》漫畫替換為一個網路遊戲的名字,就可以知道今天的情況。)

第三、 破壞了他對人生的想像。
對一個心理上剛準備探索這個世界的少年人而言,他應該明白,如果他所好奇的人生是個最大的圓,那麼閱讀是許多中圓裏面,可能最大,也可能色彩最繽紛的。至於學校教科書,則是這個中圓裏面許許多多小圓中的一個而已。
但是現在臺灣的實況是,我們在告訴少年人,最起碼在他這六年中學的時間裏,他人生最大的圓就是學校的教科書。這個大圓裏面有很小的一個圓可以是他的課外閱讀。然後小圓裏又有一個更小的圓,剩下來留給他當作對未來的好奇與想像。
當一個少年人對人生未來沒有多少好奇與想像的時候,的確,閱讀考試用書以外的書,對他也沒有多大吸引力了。

中學生的課本裏,有說笛卡兒的“我思故我在”。但是父母和師長要他做的,卻是“我考故我在”。

“由你玩四年”的大學 
不該鬆散時候的鬆散
過去一試定終身的聯考時期,學生熬過了中學六年,終於得以考進一所大學時,終於可以擺脫跟教科書與參考書的糾纏,有松一口氣的機會。因而大學university又有“由你玩四年”之稱。
這樣,在臺灣,進了大學之後,許多人倒是有了機會可以讀一讀自己在中學時沒能得以接近的書籍。大學固然也有教科書,但是廣泛地閱讀一些自己感興趣的書,倒就算不是天經地義,也是名正言順。
我曾經這樣以為。

二○○一年,Net and Books 的主題書《閱讀的風貌》針對臺北市、台中市、高雄市三個地區20歲以上的民眾做過一次閱讀調查。這次調查有美國加州州立大學Fresno分校心理學教授勒范恩(Robert Levine,《時間地圖》一書作者)參與。
那次調查有一個題目是閱讀的動機。調查發現,在閱讀動機中,“訓練獨立思考能力”的因素,普遍不受重視。而(大)學生階層因為“無聊/打發時間”的因素而閱讀的比例,甚至比其他職業階層更多。

看了調查分析,勒範恩寫了封email很好奇地問我一個問題:為什麼你們的大學生的閱讀動機裏,有那麼高的“個人興趣”?還可以為“無聊/打發時間”而閱讀?
我也很好奇地反問他:“這有什麼不對嗎?”
他回答:“在美國,大學生連教授指定的讀物都讀不完了,沒有什麼時間讀自己個人感興趣的讀物,更何況是為了無聊/打發時間。”
那時,我才認真地思索臺灣和美國的中學生與大學生,在閱讀這件事情上重點順序怎麼正好形成對比,以及其可能的後續影響。

臺灣在考試制度之下,中學六年,學生被老師塞了整整六年的教科書與考試用書,所以上了大學,儘管也有課業被當的壓力,但基本上是進入緊縮後的放鬆狀態。因而可以隨意閱讀。
相較于我們,美國中學生的六年處於相對放鬆的狀態,相反地,你一旦決定要進大學,大學經過前一兩年的通識教育之後,接下來的主修課程,卻是真的要你有major(主修)的閱讀。否則,何必進大學?
因而,費迪曼(Clifton Fadiman)在《一個年輕作家的讀書經驗》中寫道:“過了十七歲以後(有的人稍後一二年)就是書來選你,而不是你去選書了,你必須在某種限制之下去讀書,閱讀成了一種計畫,成了大學課程中的一部分,或成為獲取某一種學識的工具……。”
很諷刺地,在臺灣,不知到底是幸還是不幸,我們的學校卻少給學生這種壓力。這樣,加上大學生大多由於考試分數的分配,而不是基於自己真正興趣而進大學的某個科系,於是也欠缺了主動積極求學的意願。
二○○七年一月底,圖書館界舉辦了一場有關閱讀的研討會,其中有關大學生的閱讀習慣部分,可以看到“以休閒及通俗讀物為主;極少閱讀經典名著;極少閱讀專業性、學術性的書籍”(詹麗萍)的現象歸納,並不是沒有理由的。

臺灣大學生,在閱讀這件事情上還面臨另一個更隱形、但事實上更嚴重的問題。
整個二十世紀,是科技爆發的世紀。科技爆發之下,大量的學科在新生,在分化,在細化。因而全世界的大學教育,都在為學問的細化與窄化而苦惱。這也是美國大學教育的前面一、兩年要加強補充一些通識教育的原因。
臺灣大學生面臨的學問的細化與窄化的問題更嚴重。
他在延續著近百年來中學、西學之分,理科與文科之分的教育體制與環境下,即使進了大學,得其所哉地成為一個深愛閱讀的人,也很可能成為一個中學、西學之分,理科與文科之分的犧牲者──文理學院之間的閱讀根本不同不說,即使是同樣的文學院之間,中文系與外文系的閱讀也可能無所溝通。

也正因為閱讀的細化與窄化是如此地嚴重,所以更麻煩的是,一個人的閱讀很可能眼界有限。如果說知識是一座密林,那麼我們很容易因為被幽禁於囚屋之中太久,才不過走出囚屋,活動了一下身體,就把山谷裏的光景感歎為廣闊天地。

社會化閱讀的好處與壞處
Read the Word 與Read the World終於有機會結合
臺北市長郝龍斌接受《天下雜誌》訪問時,談了一段他的回憶:“我印象深刻,台大畢業那天,坐在旁邊那位女生對我說,‘今天畢業,我這輩子再也不需要讀書了。’”
郝龍斌說,那句話對他是個shock(震驚)。
我也有過一個類似的shock經驗。

我是在韓國生長到來臺灣讀大學。
中學期間,有一位女同學,個子高高的,身材瘦瘦的,臉色潔白如玉,也因此,偶爾有些羞紅,也就特別明顯。
在班上,她像一個無聲的人,總是在安靜地讀書,最多,和一兩位女同學淺淺地笑談,從不曾記得她和任何男同學說過話。她是用功讀書的代表,高三的時候,輾轉聽到她家人憐愛又自傲地說她幾乎一整年都沒上床睡過覺。而她的考試成績,總是最好的,包括大學入試的那一場。
來臺灣,她也是讀台大。大學四年,她仍然沒有和我們這些韓國來的同學有什麼接觸。偶爾在台大校園看到她,也總是微微地點一下頭,看得出她不是忙著去上課,就是去圖書館之類的。她不像我們這些同學的鬆散,仍然在全力以赴。
大學畢業之後,聽說她又去美國留學了。因為她從來都像一個無聲的影子,所以要到好多年之後,和其他朋友聊起來,才突然想起問問她的近況,是否已經成了一位學者。
被我問到的朋友瞪大了眼睛:“你不知道?她去了美國之後,就不再讀學位了。”
輪到我瞪大了眼睛:“怎麼可能?那麼一個愛讀書的人!”
這位朋友告訴我,去了美國之後,這位從小就一路最乖的女兒和學生,就聲明她不再讀書了。她從小學到中學到大學,都在滿足母親對她的期望。而她拿到了美國的留學簽證後,認為自己的義務已了,已經對母親有所交代,所以她不再想當別人眼中那個只會用功讀書的好學生,她要當自己了。以前的她,根本不是她想當的她。
朋友說:“你現在看到她,非常活潑,跟以前是完全不同的人。”
幾年後,我在美國見到她。的確。她沒變的是那高高瘦瘦的身材,潔白的臉龐,然而變了的是,那爽朗的笑聲,那有力的握手,那直接和你對望的眼神。
我從沒有聽她自己敍述過這是一段什麼樣的心路歷程。雖然我極其好奇,但多年中幾次見面,從沒敢問。一個到二十二歲之後才來的人格釋放與解放,有其值得欣慰之處,但,總有其辛酸。

英文世界裏,把“Read the Word”(閱讀文字),和實際歷練人生的“Read the World”(閱讀世界)並稱。意思是:每一本書都可能是一道窗戶,改變我們對世界觀望的方向;或是一道門戶,改變我們人生真正走出去的方向。有了閱讀的“窗戶”與“門戶”,又有因此起而行的行動,人生可能的走向,因而豐富起來。

從中學(現在可能從小學)起,臺灣的學生在考試制度的壓力下,太容易把讀書和考試畫上等號。一旦讀書和考試畫上等號,考試結束後,讀書就是一個棄之惟恐不及的東西了。
由這一點,格外可以看出今天我們的考試教育,和中國一千五百多年的科舉制度,有多麼根本上的相通。清朝雍正年間官至兩湖總督的陳宏謀所說:“每見讀書之人,與未讀書者無以異……竟似人不為科第,則無取乎讀書;讀書已得科第,則此書可以無用矣。”是最好的總結與預言。

臺灣的學生,閱讀在中學六年這應該是自由自在的階段被窄化,到了大學四年應該上緊發條而集中火力的時候又找不到焦點,這些扭曲之下,等到大學畢業,許多人固然從此就和讀書告別,但也有些人這才真正有機會把Read the Word與Read the World結合起來思考。
於是,“讀書是改進生活、豐富生活的手段,該讀些什麼書要依了生活來決定選擇。”(夏丏尊語)這樣一件屬於閱讀基本理由也是常識的事情,在我們大學畢業之前,卻沒什麼派得上用場的機會。總要等到我們走上社會,開始有了自己的工作,得以開始思考自己的人生之後,才開始有其作用。
許多人這才開始根據自己的工作與職業,學習摸索自己的趣味或修養,體會到自己閱讀的不足,企圖從頭建立自己的閱讀習慣與方法。
這,有有利的面向,也有不利的面向。

走上社會,體認到自己對閱讀的需要,開始渴望閱讀,有不少好處。譬如:你有可以供給購書的收入了。更重要的是,你真的是因自己的需要而開始讀書了。
但是社會化的閱讀也有兩個缺點:
一、你的閱讀習慣已經從中學的六年加大學的四年,錯亂了長達十年之久。現在要調整,可能四顧茫茫。
二、你有自己的工作。不像學生時代,閱讀就是你的工作。而工作之外可供閱讀的時間,可能是相當受局限的。
於是,很可能,你更想努力閱讀。但是越想閱讀,越是感覺到排山倒海而來的各種需要你眷顧、光臨的閱讀內容。很可能手足無措。

少數人不受這些影響,正好可以趁著難得的解放,享受無目的的閱讀,自由自在的閱讀。
這不是得其所哉的事?又有什麼要注意的地方?
我覺得朱光潛的分析,是最深刻的。
他先講了這種閱讀有利的面向:
“一年之中可以時而習天文,時而研究蜜蜂,時而讀莎士比亞。在旁人認為重要而自己不感興趣的書都一概置之不理。……它的好處在使讀書成為樂事,對於一時興到的著作可以深入,久而久之,可以養成一種不平凡的思路與胸襟。”
接著,他又指出了問題:
“它的壞處在使讀者氾濫而無所歸宿,缺乏專門研究所必需的‘經院式’的系統訓練,產生畸形的發展,對於某一方面知識過於重視,對於另一方面知識可以很蒙昧。”(摘自《談讀書》)

這麼看,一個大學畢了業的人,仍然要花十幾二十年的摸索,才對閱讀是怎麼回事有所體認,不是很正常的事嗎?
畢竟,你不只浪費自己一生求學階段最精華的十年時間,並且會讓這段時間養成的一些習慣持續影響你一段時間。

2007年2月,美國《出版者週刊》(Publishers Weekly)的總編輯莎拉.尼爾遜(Sara Nelson)和她同事來看臺北國際書展。
有一天深夜,我帶她們去看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誠品敦南店。
莎拉看了一圈書店後,沒特別說什麼,只說:“這裏的年輕讀者真多,在美國,書店裏看不到這麼多年輕的讀者。”
我想給她做點可能的背景分析,話到嘴邊又停住了。
話,要怎麼說起呢?

潘朵拉盒子裏的最後一個禮物
我們可以畫個門,開了門就回到家了。
看了前面談的這些困惑,尤其這些困惑對我們後續路程的影響與耽擱,很少人能輕鬆得起來。
但是,噓,說一個秘密,我們一定可以輕鬆得起來。

有一次我看一出卡通。
卡通的主角,一定要在一段時間裏完成一個任務回到家。但是他遭遇的危險越來越多,越走越遠,最後時間只剩三秒鐘的時候,他人在千里之外。任務,是絕對完不成了。
他泫然欲泣。旁邊一個人卻告訴他:“你回得了啊。不要哭啊。”
他說:“這怎麼回得去?”
那人說:“可是,我們在卡通世界裏啊。”他隨手畫了一扇門,打開,“我們可以畫個門,開了門就回到家了啊。”
他們畫了門,開了門就到家了。

對於人生,閱讀就像是那扇門的作用。
不論是書,還是網站,有時候你一打開,就從眾裏尋他千百度,一下子成了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更有意思的是,你打開得早,有打開得早所能見到的美妙。打開得很晚,也有打開得晚的風光。
打開得早,如果能從學生時代就打開,不但可以少走許多冤枉路,並且能及早因為閱讀而使你的人生迸發出火花,因著這一點火花再給你的人生就此帶來不同的光亮,與異彩。
然而,如果很晚才打開,也有很晚打開的好處與享受。
林語堂說:“讀書的所得,靠讀者的識見與閱歷,同靠作者的識見與閱歷一樣的重要。”
這又在告訴我們,如果你在黑暗中摸索甚久才打開了這扇門,你會多麼珍惜,也體會得到這扇門對你的意義與價值。

我也同意這個說法。
前面說過,當我在四十四歲那一年才讀到一本書,真正讓自己對閱讀這件事情有所體會的時候,有著羞慚與惋惜兩種感觸。
但,我還有一個感觸則是:何其有幸。
在出版業工作了二十多年之後才讀到這一本書,與其說是不幸,不如說是有幸。
這麼多年來,我在閱讀的路上,思索固然很多,困惑也多,清楚的有一些,迷糊的更多。
譬如,困惑與迷糊我的事情裏,有一點是,我到底該怎麼形容閱讀是怎麼回事,才能把許多前人個別聽來都有道理,但是對照起來卻相當矛盾的說法兜得起來呢?

《如何閱讀一本書》,讓我在學習、印證許多閱讀方法的同時,突然想出應該用對待四種飲食的比喻,來說明閱讀方法的重點。更進一步,我感受到這本書的不足之處,那就是,我固然瞭解了如何閱讀一本書,但是在那之前最少同樣重要的另一件事情──如何尋找一本書呢?於是,我又開始了接下來七年多時間的另一段摸索。

這麼說起來,多年的思索後讀到關鍵的一本書,不但幫我就閱讀這件事情的心得和困惑,做了許多印證和總結,也讓我對閱讀環境的現實與理想,充滿了新的好奇。如果沒有經歷這麼多年的尋覓與顛簸、發現與失落,我讀那本書的感受不會這麼深刻,收穫也不會這麼豐富。
又過了幾年後,我讀到另外一個人也談了走走冤枉路的收穫,為什麼有一番特別的意義:
“他們能把在我們心靈深處翻騰的模糊想法加以照亮並固定成形。但是,只有在我們帶著在自己的閱讀過程中實實在在碰到的問題和意見去向他們討教,他們才能對我們有所幫助。如果我們只是聚集在他們權威的陰影之下,像溫順的羊群一樣躺在樹蔭下,他們對我們是無能為力的。而只有當他們的評判與我們的相互衝突並戰勝了這種衝突時,我們才能真正理解他們的評判。”佛吉尼亞.伍爾夫在《普通讀者》中如此說。

所以,閱讀永遠為我們開著一扇窗戶,一扇門。
不論讀這本書的你,是一個正在中學階段,被填鴨填得凶的學生。
還是一個進了大學不安於所去所從的大學生。
還是一個走上社會,被後有知識的浪潮所追趕,前有自己工作生涯要開展的雙重壓迫所苦的社會人。
還是一個像我這樣,苦苦為閱讀是怎麼回事而思索,到四十多歲才算開竅的人。
我們的身份不同。但是面對的問題相同。機會也相同。
只要相信,我們隨時伸手,都可以畫出那道門戶。
畫出那道門戶,我們就可以超越束縛──不管那束縛來自學校、父母,還是我們自己的習慣、惰性,或困惑。
只怕不開始。永遠不要怕晚。
除了愛情,沒有事情像閱讀這樣讓我們覺得,遲來的開始也可以如此美好。



期待孩子身體發育,卻希望孩子頭腦裹小腳,是很矛盾的。

父母為什麼如此想不開?

三四十年前的父母,如此看重學校的考試成績,如此把相關課本的重要性置於一切之上,我可以理解。資源匱乏年代的時空背景,出人頭地的現實需求,使得家長和老師都忙於以考試為教育重點,追獵學生書包裏的課外讀物為常,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今天?曾經自己身曆大學聯考年代的煎熬,對課本、補習、考試這些痛苦都明白的人,自己當了父母之後,為什麼仍然如此熱中於為這個遊戲的熱度加溫?讓多元多綱的學校考試,反而更給了教科書擠壓其他閱讀的理由?
有一陣子,我很想不通。但後來找到了解釋。
因為他們自己就沒體會過,教科書以外的多元閱讀,到底可以給自己的人生什麼有趣或有益的啟發。
自己沒體會過的事情,怎麼會想到可能發生在子女的身上?

學校是怎麼回事

西方的學校School這個字,源自于希臘文,原意是“休閒”、“閒暇時間”。但是今天我們熟悉的學校,則是另一個起源。
中世紀時,歐洲的書籍與閱讀,都掌控在修道院及僧侶之手。歐洲最早的大學是給僧侶及神職人員進修的。
十五世紀的宗教革命加上古騰堡的活版印刷出現之後,《聖經》廣譯為各種語文版本。為了方便各地人民使用自己語言來瞭解《聖經》,所以歐洲開始普設“文法學校”(grammar school),相當於教導識字的小學。
接著,為了銜接“文法學校”和大學之間的差距,才有了中間加兩級中學、中小學裏再有逐年分級的辦法。
這些學校(school)制度的設計,到了大約是十八世紀末工業革命,又出現了一大變化。
工業革命發生於英國之後,歐洲各國感受到壓力,紛紛培育自己的新技術人才,因而在德國、法國等地誕生了許多技術學院。大學開始出現十分細密的知識分科。中學及小學,因而配套設計,也有了更精密的設計。
總之,中學的成立,是很近代的事。並且,在當時算是不登大雅之堂,主要是為改善社會低下階層接受教育的處所與機會。上層社會,仍然是因人施教的個人教授之後,直接進入大學。社會上為了鼓勵“中學”這個體制出來的學生,想到可以給他們一紙證明自己所學並不差,才有“文憑”這個東西的出現。
這一來,學校的概念才從小學、初級中學、高級中學、大學一脈相承地確立為一套社會上公認的體制,其重要性也奠定下來,並且日益顯著。結果發展到今天,“文憑”躍身一變,已經不再是“求人”的憑證,而是“傲人”的憑證了。
所以,真正說起來,在現代學校體制中,初級中學和高級中學所構成的“中學”,才是最重要的發明。歐洲近代用起school這個字的時候,就早已和它的原意leisure相去甚遠,至於到了今天臺灣的,則更是毫不相干了。

大學可以輕鬆地大讀小說,這件事情有前因,也會有後果。

美國大學的情況

美國大學的基本假設是要大學生先有基本、全面的通識教育,再進到專業的學習。所以以哈佛大學為例,大學的一年級,先不分專門科系,學生都是先進行通識教育。二年級開始有專業的必修基礎課,同時繼續通識教育。大三、大四,才開始攻讀自己準備專攻的專案,但不限制學生修課,所以學生可以選與自己的專業無關的、別的專業課程。

七十年前一位教育學者的觀察

我們先看一段文字。
到(小學)五、六年級之前……我們發現閱讀的學習曲線是穩定而普遍進步的,但是過了這一點之後,曲線就跌入死寂的水準。這不是說一個人到了六年級就達到個人學習能力的自然極限……也不表示大多數六年級學生在閱讀各種實用書籍的時候,都已經有足夠的理解能力。許許多多學生進入中學之後成績很差,就是因為讀不懂書中的意義……
中學畢業的時候,學生都讀過不少書了。但如果他要繼續念大學,那就得念更多的書,不過這個時候他卻很可能像是一個可憐而根本不懂得閱讀的人……他可以讀一點簡單的小說,享受一下。但是如果要他閱讀結構嚴謹的細緻作品,或是精簡扼要的論文,或是需要運用嚴密思考的章節,他就沒有辦法了。舉例來說,有人證明過,要一般中學生掌握一段文字的中心思想是什麼,或是論述文的重點及次要重點在哪里,簡直就是難上加難。不論就哪一方面來說,就算進了大學,他的閱讀能力也都只會停留在小學六年級的程度。
上面這段文字是七十年前,1939年美國一位教育學者莫塞爾(James Mursell)所寫。當年,艾德勒因為與莫塞爾有同樣的感慨,所以寫了一本《如何閱讀一本書》,成為風行數十年的長銷書。
今天在臺灣看這段描述,仍然有很大的參考價值。

每一本書都可能是一道門戶,改變我們對世界觀望的方向,但是有了“門戶”,還要有因此起而行的行動。

走上社會後的自由閱讀,“好處在使讀書成為樂事,對於一時興到的著作可以深入,久而久之,可以養成一種不平凡的思路與胸襟”,但也有問題。

兩種閱讀曲線

閱讀,必先識字,但,和識字是兩回事。
閱讀需要許多因素的搭配。
觀念、習慣、方法、方向、眼界,都是。
而這麼多因素相互搭配起來,讓我們可以把閱讀這件事如臂使手,如手使指地為己所用,需要一段時間的協調與運作練習。
譬如,一個理想的過程是:小學,建立充分的識字能力與自己閱讀的基本能力;中學,開始隨意而廣泛的閱讀探索,然後由其中發現一個自己感興趣的方向,決定進大學攻讀相關的科系;進了大學,主修科系是建一條專門的閱讀門徑,選修及旁聽則建立間接但相輔助的廣博;大學後教育,或走上社會後的自修教育,則沿著已經開好的途徑繼續往前開拓,還會隨機遭遇一些意外的奇花異草,讓自己左右逢源,另闢蹊徑。如此,不但路程越走越寬,在知識這座密林裏可以通暢的路也越來越多了。

這個路程,畫一個圖,像是圖1。
但是在臺灣,中學生因為受到考試教育的影響,少了隨意而廣泛的閱讀探索。讀書的中心在教科書與參考書上,所以中學階段的閱讀成了一條相當單調的直線。到大學,應該是集中方向攻讀的時候,反而開始鬆懈的閱讀,容易沒有方向,像是圖2。
只是過去聯考“一試定終生”的時代,由於考試集中在聯考上,所以在離聯考時間還遠一點的時候,中學生在單調的直線上還有多一點自己逸出線外的彈性。
教改,本來希望紓解聯考“一試定終生”的壓力;教科書開放民間版本,原意是希望學生不受一種課本的約束。然而,現實的發展是:一綱多本使得學生要讀的教科書與參考書大量增加;多元入學,使得中學生的課外生活要接受父母更多的安排與擠壓,這使得他們更無從隨意而廣泛地閱讀,因而中學階段的曲線繃得更緊張也更單調。進了大學之後的曲線也更鬆懈與更沒有方向了。

不談少數例外,對大多數學生來說,這個閱讀曲線要真正發展出自己的生命,很可能是在走上社會之後。

不論自覺錯過了多少機會,我們都可以隨時畫一道門戶,去到我們想去的地方。閱讀就是這樣。





Part 2
跨越四種閱讀飲食

把閱讀當飲食來談的理由
飲食習慣可以提醒我們一些事情,注意偏食的問題。
把閱讀當飲食來談,有兩個理由:一、人言言殊的閱讀,用飲食的分類來整理,比較說得清楚;二、有助於我們檢查一些最基本的閱讀觀念和習慣──譬如偏食的問題。

先從頭回想一下飲食這件事。
飲食,一個人總要經歷三個時期。
第一個時期,自己沒什麼飲食的能力。所以,從喝母乳(或奶粉)到別人餵食,到自己終於學會用湯匙筷子,都是在這個時候。
第二個時期,是身體發育開始,需要豐富而均衡的飲食,並且要開始學習自行覓食。
第三個時期,吃多了,喝多了,開始懂得培養自己個人的飲食品味。

把飲食的情況,用來看閱讀,也可以對照出三個時期。
第一個時期,當我們在幼年,認字與閱讀能力都在剛起步的時期,父母給我們講床邊故事(幫我們餵食),為我們採購書籍(教我們使用湯匙筷子),是很有耐心的。進中學以前,大致屬於這個時期。
第二個時期,大約就在中學這六年。如同這個時期我們的身體需要大量而豐富的飲食,因此一個暑假,醜小鴨就變成白天鵝,胖小弟就成了小帥哥,我們的頭腦也需要自行尋覓大量而豐富的閱讀,以便為人生開啟各種不同的想像與可能。
然而,現實是,中學生在考試為主的體制下,一直是接受各種被塞給他的食材(所謂“填鴨”),卻沒機會學習如何覓食,沒機會學習怎麼咀嚼或享受飲食,更沒機會養成均衡的飲食觀念與習慣。
第三個時期,則在進了大學之後。理想上與理論上,經歷過中學階段範圍廣雜的閱讀之後,這時要認真選擇一些認真攻讀的領域,有點像是赫曼.赫賽所說:“很可能有一種什麼東西都吃的人:從黑麵包到鹿脊,從胡蘿蔔到鰂魚,他什麼都不討厭。不過他仍然可以有三四種特別嗜好的菜。”(《我最心愛的讀物》)。而閱讀金字塔的廣博與專精,都要從這個時候真正開始。
然而現實是,填鴨填多了,味覺都被破壞了的人,是很難進得了第三個時期的。

一個人的閱讀飲食是否匱乏,和他的購買能力有關係但不大,主要取決於他的習慣和認知。
對於身體的飲食,沒有人不一日三餐地提醒自己有沒有進食;對於頭腦的飲食,幾個月不讀一本書的人卻所在多有。如果發現自己經年累月地不讀一本書,不給頭腦進食,那一定是處於匱乏狀態。
同樣地,就像我們即使進食,但是如果飲食不均衡,仍然會處於一種匱乏狀態,閱讀也是。閱讀的飲食如果太過偏食,也是一種匱乏的結果。
所以,如果把閱讀當飲食來看,不妨先看看飲食是如何分類的。
日常飲食,不外四種。
第一種,是主食,像白飯、炒飯、炒麵、水餃、饅頭等等,讓我們吃飽。很多人是不吃主食沒有飽足感的。
第二種,是美食,像魚、蝦、牛排、大閘蟹等等,給我們補充蛋白質的高營養食物。
第三種,是蔬菜水果,幫助我們消化,吸收纖維質。
第四種,是甜食,像飯後的蛋糕、霜淇淋,或日常的糖果、零食等等。

閱讀,這種給頭腦的飲食,也可以分成四種。
第一種閱讀,是為了尋求人生在職業、工作、生活、生理、心理等方面,一些現實問題的直接解決之道。這一類很像是讓我們有飽足感的主食。主食閱讀,又可以稱之為“生存需求的閱讀”。

第二種閱讀的特質,不求針對你人生的現實問題,提出直接的解決之道,然而,卻可能幫助我們從一個看來間接,但是卻非常根本的方向,思考這些問題或現象的本質是什麼。
這種閱讀是在幫助我們體會人類生命深處的共鳴,思想深處的結晶,很像是飲食分類裏的“美食”。美食閱讀,又可以稱之為“思想需求的閱讀”。

第三種閱讀,是為了幫助我們查證閱讀過程中不瞭解的字義、語義、典故與出處,而進行的閱讀,很像是飲食裏的蔬菜、水果。蔬果閱讀,又可以稱之為“工具需求的閱讀”。

第四種閱讀,和前面三種的不同之處,在於沒有一定的目的,不為了尋求現實問題的直接解決之道,不為了尋找思想的結晶,也不為了參考或查證,閱讀就是為了娛樂、消遣,是一種休閒活動,很像是飲食裏的甜食或零食,追求的就是口感。甜食閱讀,又可以稱之為“休閒需求的閱讀”。

和實體飲食分類不同的是,閱讀飲食的四種分類,並沒有那麼客觀與截然。
實體飲食裏,澱粉質多的主食、蛋白質高的美食、纖維質多的蔬果、糖分多的甜食,可以有一個客觀的分類標準。
但是閱讀的飲食裏,主食、美食、蔬果、甜食的分類,卻大可能因人而異,各有各的分類標準。對你是主食的,對我可能是美食;對我是美食的,對他又可能是甜食。

因此,以上所談的閱讀飲食的分類,只是我根據自己的閱讀需求而做的。你可以另外定義你自己的四種飲食。
只是要記得:不論你如何定義自己的四種飲食分類,不要忘記兩件事:
一、總要有主食、美食、蔬果、甜食的四種分類。
二、飲食的重要,貴在均衡。不論你個人如何區分四類飲食,區分之後,總要維持均衡的吸收。

享受香噴噴米飯的主食閱讀
在某段時間或某個地區,這種閱讀對某些人特別有意義。

由於對體重的注意,我是一個對澱粉相當敏感的人,所以,日常飲食裏,總是儘量少碰米飯或麵食。
可是,我在米飯面前的矜持,每次一到日本就垮了。
不論住哪家飯店,我早餐總要吃日食。不知為什麼,總覺得他們把米飯煮得特別香、白,一粒一粒地飽滿得恰到好處,吃下去就會有一種難以形容的飽足感。
飽足感,真是我們所以要食用主食的理由啊。

前面說過,為了尋求學業、職業、工作、生活、生理、心理,一些“現實問題”的“直接解決”方法而來的閱讀,是主食閱讀。
所以,學生讀教科書;上班族讀企管書、學習電腦書、學習語言書;專業人士進行他自己領域的研究;各種如何理財、如何與家人相處、與同事相處、如何上進、如何面對人生課題的勵志書等等,都屬於這一類。
主食閱讀,對有學業、職業、專業壓力的人,特別需要。就像需要體力勞動的人不能沒有主食吃飽肚子,這些人需要完成他們的工作任務,也不能不倚靠主食閱讀。
主食閱讀有飽足感,才能讓他們獲得體力去繼續工作。
主食閱讀,可以帶給我們這種飽足感,不但沒有什麼不好,甚至可以說很好。
但是主食閱讀的陷阱也在這裏。它帶來的飽足感,一不小心,會讓人誤以為這就很營養了,這就是飲食的全部了。每次看到一些企業人士列出他愛讀的書單,主要是些耳熟能詳的經營策略與理論,就有這種感覺。
這種誤會,會產生兩個風險。
第一個風險是,他會忽略主食的本質,意識不到主食的不足。
要談“生存需求的閱讀”,就得知道生存的知識,是隨時間、空間而不停變化的。
所以,主食閱讀有一個很大的特色是,在某段時間或某個地區,這種閱讀對某些人特別有意義。但是對一旦過了那段時間的人,或是同一時間不在那個地區的人,或是同一時間同一地區但另外一群人來說,這種閱讀就沒有什麼意義了。

二十世紀最後一年,有一個主題的書很熱門。那就是“Y2K”。新的千禧年要來臨,大家為了電腦裏“19XX”年到“20XX”年的諸多時間設定,擔心許多程式與資料庫會失靈,所以各種教你如何消除“Y2K”問題的書籍充斥市面,一直到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日當天,和“Y2K”有關的生存需求的閱讀,可以說都仍然有其價值。可是,時間才剛過一天,到了二○○○年一月一日,所有“Y2K”相關的書都失去了吸引力,一夕黯然無光。七年後的今天,“Y2K”的書雖然都不見了,記得“Y2K”的人還有。再過十七年,連記得“Y2K”的人可能都沒有多少了。
這是一旦過了一個時間,原來很有價值與意義的閱讀,就變得毫無意義的典型例子。何況這還是個全球性的話題。
其實,絕大部分的主食閱讀,雖然不像“Y2K”的例子那麼極端,但是本質卻毫無不同。
三十年前人人上口的企管理論書籍,今天不會有人再談。
二十年前人人熱愛的某個艱苦奮鬥成功的人物傳記,今天不會再有人感興趣。
十年前人人傳誦的某個以啟發人生為號召的作家,今天沒有人再想到他。
而這些書和作家,在當時可是紅極一時,人人爭以為不閱讀就是落伍。

第二個風險是,他會錯過太多其他閱讀美味的可能。
打個比方,日常飲食裏,我們都知道主食很重要,但是今天有沒有人餐餐只吃主食,只吃面、飯?不然,我們為什麼總要不時打打牙祭,吃吃海鮮或牛排,進補一些高蛋白質的營養?
同樣的道理,閱讀的時候,也不能把那些教科書、企管書、理財書、電腦書、語言書、如何與家人相處書、如何與同事相處書、如何上進書、如何面對人生書等等,當成閱讀的全部。
這些書的書名不論今天說起來多麼響亮有力,一旦事過境遷之後將無人記得。
這就是主食閱讀,或是生存需求的閱讀的陷阱。

吃澱粉質會飽,但是光吃澱粉質,很快會餓。
只吃主食,一來容易營養不良,二來離發展美食家的品味遙遙無期。


品嘗一條鮮魚的美食閱讀
看來它不談現實問題的直接解決之道,卻會從一個間接,但非常根本的方向,讓你瞭解這些問題或現象的本質是什麼。
你是一個工作了十多年的上班族,你正在為自己熟悉而單調的工作感到苦悶,進而對人生的意義都產生懷疑。現在,你走進了書店,想要找一本書有助於你思考如何脫離困境。
你會想到看什麼書?
像《OFF學》、《工作DNA》這一類的書,可能是最先吸引你注意的。你對你苦惱的問題有饑餓感,希望趕快找到能讓你有飽足感。那是主食閱讀的需求使然。如我前面所說,主食閱讀是為了一些“現實問題”,想要尋求“直接解決”的方法。

如果我說,推薦你讀一本美國哲學家與教育家杜威在一九一○年代所寫的《民主與教育》(Democracy and Education)吧。你會怎麼說?
很可能,你會說,你不是政治人物,又不是教育家,這和你有什麼關係?或者,你現在需要的是如何趕快解決由單調工作而影響到生活的倦怠感,這本書裏即使有你需要的東西,也太遙遠,難以直接回答你刻下需要解決的問題。
但是,果真如此嗎?
如果你願意看看我為這本書摘錄的一部分內容呢?
自古以來人類的首要職業乃是生活──是智慧與道德上的成長。……(在太過功利的社會裏)如果預先決定未來的職業,再把受教育完全當作為就業做準備,這會妨礙現在的智慧發展,從而使為未來就業做的準備大打折扣。

在社會之中做有用的人,就是讓自己從群體生活中得到的,與自己對群體的貢獻平衡。他既是一個人,一個有欲望、情緒、想法的人,他在群體中得到的與貢獻的並不是看得見的財物,而是使自覺的生活更趨寬廣深化──能夠更深刻地、更有紀律地、更開闊地實現生活的意義。

應避免誤以為職業的分配是排他的,一個人只能做一種職業。……其實每個人必然都有多件不同他想投入的事,也該在他做的每種事上發揮智慧。……他愈是只有單一面向的生活,就愈不像一個完整的人,也愈像一個怪物。

按習慣的一般原則,凡是有特色的職業都容易變得唯我獨尊,太排他,佔用太多時間精力。這也就是說,因為重視技能與專門方法而忽略了意義。教育不應助長這種傾向,倒應該防止它,以免探究科學的人只會做科學家、老師只會教書、神職人員只會神職工作,等等。

知道自己適合做什麼,而且得到伸展志趣的機會,乃是獲得幸福的關鍵。

飲食,當基本的生存需求被滿足之後,就會開始往更精緻、更可口、更營養的方向追求,這就是美食。
閱讀上,我們也會從主食閱讀往美食閱讀邁進,但是沒那麼必然,也沒那麼自然。──除非你先瞭解美食閱讀的意義,並且還做好一些準備。
如果說主食的閱讀,是為了尋求職業、專業、生活、生理、心理上,一些“現實問題”的“直接解決”之道,那麼美食閱讀的特質,就是雖然不求針對人生的現實問題,尋找直接的解決之道,然而,卻會從一個間接,不過非常根本的方向,思考這些問題或現象的本質是什麼。

前面談的《民主與教育》,就是一個例子。
杜威不是為了一個上班族的苦惱而寫的這本書。他思考的是一個民主社會裏的教育體制,從這個社會的各個層面思考我們應該如何接受教育,走上社會後可以如何運用我們的所學。雖然繞了很大的一個圈子,但是卻從非常根本的方向,幫你思考了現代社會裏工作上的問題或現象的本質是什麼。
比起主食閱讀,這的確是很間接地在談你的問題。但是,真的很間接嗎?
這就是“思想需求的閱讀”,很像補充高蛋白質的飲食。也可以說,這種閱讀是在幫助我們尋找人類生命深處的共鳴,思想深處的結晶。
由於是高度的結晶,所以它需要一個稀釋消化的過程;
由於是結晶,所以它可以回答不只一個面向的問題;
也由於是結晶,通常都隱藏得比較深,一般只求在地面上為了生存而覓食的人,想不到要多費那個力氣去深挖的。
就好像高蛋白質的飲食雖然營養好,但是一般體力勞動者是吃不來的。
許多文學、哲學、科學、歷史、藝術方面的書,都屬於“思想需求的閱讀”。尤其,我會說,經典永遠是最重要的。
生存需求的飲食,由於我們尋求的是“現實問題”的“直接”解決之道,我們比較容易知道自己的需求在哪里。但是思想需求的飲食,由於它追求的是比較深藏的結晶,因而通常比較耗時、吃力。
所以,美食閱讀的第一個陷阱,在於容易讓人望而卻步。很多人就長期邁不過鴻溝,不是視美食為畏途,就是只能聞美食而流涎。
美食閱讀的第二個陷阱,在於正因為比較容易讓人望而卻步,所以很多人即使接觸了,也不知道應該如何料理,如何享受。
主食的重點,是讓人填飽肚子。所以,懂得細嚼慢用不錯,但是狼吞虎嚥也可將就。然而美食則不。享用美食,往往需要一些特別的餐具,這和一雙筷子或一把湯匙就能解決問題的主食,大不相同。
享用大閘蟹,不知道怎麼利用銀勺來品味,被別人笑話不打緊,不小心更會錯過精彩的部分。不懂得如何享受美食,偶一為之之後,就會頹然退之。

美食閱讀的第三個陷阱,正由於大家比較容易望而卻步,比較不知道如何料理、享受,所以也就比較容易受騙、上當。太多打著歷史、文學、哲學、藝術招牌的作品,其實本身是有問題的。這就好像魚市場裏,有人喜歡以螢光劑來偽裝魚貨的新鮮度是一樣的意思。因此,越是經典,在美食閱讀裏越是重要的道理也在此,因為時間已經幫你把許多混充的書籍淘汰了。
要懂得挑魚,先得多吃魚。要懂得享受美食,就得先多品嘗美食。剛開始的時候,也許有烏龜吃大麥的問題,但只要你持續,一定能逐漸瞭解美食是怎麼回事。

美食的最後一個陷阱,在於“主食閱讀”和“美食閱讀”之間,有時候會感覺到一些灰色地帶,難以分別。有些作品,看來像是生存需求,又像是思想需求。
的確有時會如此。但時間會告訴我們這個陷阱的答案:隨著時間過去,有些看來像是供應美食閱讀的作品,會流露出它不過是主食閱讀而已。反之,過了很長時間之後還可以存留的,那就是美食類。

美食閱讀進行起來,不像主食閱讀那麼方便快速,但是那種口齒留香的美味,也是主食閱讀所沒法比擬的。

閱讀是有助消化的蔬果
磨煉對字詞的敏銳認知,就是磨煉我們對現象的敏銳認知。
如果你閱讀一本一九二○年代的小說,或當時的某一篇文章,出現下面這些用詞,會知道是什麼意思嗎?
打後鏡 打炮 打土匪 打虎 打鹵 打坐 打撈 打歌 打樣 打火 打咘
你能聯想到是這些意思嗎?

打後鏡 南方語,婦女梳妝,用鏡子二個,一前置,一後擎,使照出自己後容也。(和“照後鏡”是不同的。)
打炮 伶界語,客串也。(想歪了吧。)
打土匪 游私娼也。(近乎腦筋急轉彎的說法。)
打虎 婦人嫁人後,又騙物私逃也。(沒想到吧。)
打鹵 鹵與羹似,吃面不用炸醬必用鹵。(所以你可以知道“大鹵面”的寫法是錯了。)
打坐 伶界語。謂令人預備座位也。例:“丫頭,打坐!”(你不好奇今天我們熟悉的“打坐”用法又是怎麼開始的?)
打撈 無事遊行鄉里,以冀竊人東西,或誘姦異性也。(這可真不是今天的用法。)
打歌 男女在山田中以歌謠唱和也,此語似由臺灣流入。(真巧,六、七十年後,另一種“打歌”也由臺灣流入中國大陸。)
打樣 議婚時,彼此須見面,一方恐露醜,而易人以代也。(這可和今天大家常用的“打樣”概念正好相反。)
打火 幫人燒洋煙也。(你知道“打火機”的由來了。)
打咘 接吻也。(四川方言,另一個“打ㄅㄛ”也是這個意思。這個說法倒是流傳到了今天。)
※以上詞義說明出自劉半農所撰《打雅》。

“打”這個字,在上面這些字詞中有些和目前不同的解釋倒罷了,萬一發生在《古蘭經》裏呢?
《古蘭經》裏,談到做丈夫的對於不順從的妻子,經告誡、不與之同床等處分後,如果妻子仍然不知悔改,便可以動手“打”她。這段經文,對照著穆罕默德說過“你們當中誰若打老婆,就是最糟糕的人”,又按照伊斯蘭的傳統說法,穆罕默德雖然有十一個妻子,但他從未打過妻子來看,一直很有爭議。
最近,美國有一位伊朗裔的女學者提出一個主張。
她認為,“打”(daraba)這個字雖然有包括打、揍、懲罰、鞭笞等意思,但是她也在一本十九世紀的阿拉伯文字典裏發現,這個字還有“離開”的意思。所以,她認為以從沒有打老婆紀錄的穆罕默德而言,說男人在忍受不了的時候可以“打”他太太,本意其實是可以“離開”他太太。
女學者的說法還有待進一步確認,但是字典對一個字不同的解釋,可能產生多麼大關鍵性的影響,則由此可見。

文字是凝化的語言。隨著語言的用法會隨時間變化,這個時期的文字的語義也會和上個時期有所改變。這個時期的讀者閱讀上個時期的作者所留下來的文字,也就容易產生誤解。
如果連離現在不過六七十年前的文字的用法,我們都可能產生這麼多誤解,那遑論是六七百年前的?或者一千六七百年前的?

所謂讀書必先識字,正是這個原因。識字,不是只認識這個字在今天的發音及意思,也要知道它的來龍去脈。
中國過去讀書人重視訓詁之學,也是這個原因。
今天我們不可能要求每個人都重視訓詁之學,但是,最起碼,我們應該養成懂得查字典的習慣,知道怎麼使用字典以及其他的工具書。這樣我們才能搞得清楚,曾經和我們生活在不同時代的作者,他在使用某個字或詞的時候,到底是什麼意思;或者,今天的作者使用了我們不明白的字詞時,他到底要應用的是哪一個意思。
不把這些地方搞明白,我們怎麼能閱讀呢?

記得在我讀中學的時候,不論是有些競賽得了獎,或是像畢業典禮這種大場合,不時會收到字典當獎品或禮品。字典上,還會寫著“學海無涯”這種字眼。
我們的社會,曾經很重視字典、詞典,直到一九八○年代末的時候,許多出版社也都會把出版字典當作發展歷程上的一個關鍵點。

但是進了一九九○年代之後,臺灣的出版,各方面都呈現蓬勃的發展,惟獨字典與詞典這一塊,相對冷清又寂靜。唯一相反的,大概只有外語的電子字典。
到了今天這個大家很自在地使用火星文,報紙、電視上錯別字連篇,每天我們看到的是“改弦易轍”成了“改玄議策”、“文字”成了“文子”、“遣返”成了“潛返”、“煩惱”成了“煩腦”的時代,回頭特意要在閱讀的飲食裏挑出字典這種工具書的分類來談,真不是個受歡迎的話題。

字典的使用,一般來說,是在當我們在閱讀其他書籍的字詞碰上不明白之處,才使用來幫助解惑除疑,很像是在發揮消化作用。所以,在閱讀的飲食分類裏,以字典為代表,還包括百科全書、地圖等這些書籍,可以稱之為蔬果閱讀,或是“工具需求的閱讀”。
不吃蔬果,對於消化之不良、攝取纖維質之不足,是我們熟悉的。但是對於不用工具書,對於我們閱讀理解之不足,誤解之形成,卻是我們很容易不放在心上的。
因此,在日常飲食裏,我們不會多年不吃蔬菜水果,也不會只吃一些存放過久、已經發黴的蔬果。但是對於工具書,很多人不是聊備一格,就是抱著一部多年未經編修的過時字典當作全部。

我們可以想想:如果一個人熱愛飲食,但是從不食用蔬菜水果,會發生什麼問題?或者他家裏的蔬果都是過時發黴的,會發生什麼問題?或者他買的蔬果都是遍佈農藥,有害健康,那又會發生什麼問題?今天臺灣讀者對詞典的忽視,大致就是這三個層面的問題:不是根本不知道或忘了使用詞典這回事,就是以為家裏有一本翻用多年的詞典就夠了,再不然,就是無所適從地買一些品質和內容大有問題的詞典(包括紙張和電子版本)。
我們任憑軀體飲食中絕不會發生的事情,發生在自己的大腦中。我們應該提醒自己:正如同有了蔬菜水果的飲食,才是完整的飲食,有了愛用詞典的閱讀,才是完整的閱讀。


提拉米蘇的甜食閱讀
人類為什麼要如此恒久追尋甜食的秘密
一九九○年代初,有一次去北京,認識了當時的四川省省長蕭秧。蕭秧請我去吃一家川菜餐廳。那天最大的收穫,是吃到了之前從沒嘗過的“水煮牛肉”這道菜。
一道聽來清清淡淡的菜名,端上來卻是紅通通一片,辣得你幾乎無法招架。幸好我本來就愛吃辣,所以沒輸給四川人,把那道菜吃到底。不是為了逞強。從剛開始辣得你舌頭要冒煙的狀況,逐漸感到舌頭上的味蕾挨個鬆弛、綻放開來,最後竟然口齒生津,體會到“回甘”之感,近於不可思議。

那道“水煮牛肉”,從此成了我的美食代名詞。之後無論去哪家川菜館,都要點這道菜,但哪一家也做不出那個感覺。後來我幾年沒見蕭秧,接著他又過世,所以我再沒找到過那家餐廳,從很多方面,我相信那道“水煮牛肉”所留給我的回憶,可能只是因為我和那道菜的第一次相遇。
事隔十多年後,一個偶然的機會,北京的朋友帶我找到了那家餐廳。
這次的遭遇,讓我知道了“水煮牛肉”可以做到那個火候,不是因為我的記憶在給它加分。是真的可以讓你的味蕾徹底解放,解放到讓你可以感覺到它們一顆一顆獨立而歡暢地呼吸著。
不過,也有意外。相對於多年前我和一道美食的相遇,這次我印象更深的竟然是一道甜食。

那天最後上來的是一道點心,叫“甜燒白”。盤子裏,雪白的一個糯米堆,糯米堆裏包著紅糖煮過的豆沙,糯米堆外披著一片片薄薄的,肥膩適中的夾層肉片。
當時,我一面體驗著水煮牛肉在我味蕾上變的魔術,心底一面閃動著一些自己都不明白的疑惑。到我吃下第一口“甜燒白”之後,我才明白自己的疑惑到底是什麼,也同時給疑惑找到了答案。

我的疑惑原來是:這種美食經驗,到底要怎麼收場呢?
而我找到的答案是:最後要有一道可以與之相襯的甜食來收場。
混合著糯米、紅糖煮過的豆沙、酥軟的五花肉片,那一湯匙才入口,你就知道,一部來到最高潮的歡樂頌,有了完美的收尾。所有因麻辣而綻放的味蕾開始回收,讓你從另一個角度體會什麼是甜而不膩,以及人類為什麼要如此恒久追尋甜食的秘密。
提拉米蘇,是大家很熟悉的一道甜點。義大利文裏,Tira Misu的意思是,這道甜點的美妙,可以“把人拉進天堂”。
那天我真的是從那道“甜燒白”上,體會到了這一點。

閱讀,也有一種甜食閱讀。
甜食閱讀和前面三種閱讀的不同之處,在於沒有一定的目的。它不為了尋求現實問題的直接解決之道,不為了尋找思想的結晶,也不為了參考或查證。
閱讀,就是為了娛樂、消遣,追求的就是口感。所以,甜食閱讀,又可以稱之為“休閒需求的閱讀”。
大部分的漫畫,包括武俠、推理、羅曼史在內的各種類型小說、寫真集、八卦內幕等等,凡是讓你消遣休閒的,都屬於甜食閱讀。
如同我們從小就愛甜食,而父母又總是會提醒我們甜食會吃壞牙齒,甜食閱讀也是如此。相對於主食閱讀、美食閱讀、蔬果閱讀,漫畫、各種類型小說、寫真集、八卦內幕實在太沒營養,因而總是要背上浪費時間的罪名,許多還在學校裏的讀者,總難免要偷偷摸摸地閱讀這一類書籍。

如果我們知道甜食的本質,是可以不必如此視為洪水猛獸的。
達爾文這位《物種起源》的作者,晚年由於健康的因素,被家人保護不受外界打擾,每天集中精神做四個小時的研究工作。在這樣的生活中,達爾文最重要的調劑,是閱讀浪漫的愛情故事。因而他有一個很有名的主張是:政府應該立法禁止,愛情的結局不得搞成悲劇。
達爾文可是一位畢生研讀、畢生創作美食閱讀的思想家與科學家。他都有需要甜食的時候,何況是我們。

甜食有存在的理由與價值,不代表沒有風險。
法國作家莫洛亞(Andre Maurois)說得好:“由於能量的充分供給,機械所造成的進步,我們的文明,不管我們要不要,愈來愈變成一種閒暇的文明了。太多的閒暇也會發生危險的,除非把趣味和興趣同時加以擴大。”

因此,甜食閱讀的受歡迎,是不可抵擋的。也因此,甜食閱讀,一如甜食的本身,至少有三個風險:
一、它越是沒有被適當地認知,或是被壓制閱讀,越是會被過度地反彈與偏愛。甜食反而會回過頭來排擠其他閱讀應有的空間。

二、由於沒有被適當地對待,所以閱讀的人容易不長見識,不辨優劣。
同樣是炸薯條,有餿水油炸的,與上好的油炸之別。同樣是巧克力,頂級的和一般的,就是不同。同樣是霜淇淋,上下之分,品味不啻天壤之別。

三、越是不辨優劣,越是不可能有機會體會到甜食的真正意義與價值。

回到前面所說的那個甜燒白的故事吧。
過去,我不是沒有在其他餐廳吃過甜燒白,為什麼那一天感受如此強烈?除了甜燒白本身做得好,我覺得還有一個因素是,我當時剛吃過的那道極品水煮牛肉。極品的甜食,要在極品的美食的搭配下,才相得益彰。
人,單獨只享用甜食,不是撐不下去,就是難以體會出甜食的真正價值。


中學教科書與參考書是什麼飲食
教科書是維生素。補習班是轟趴。考試參考書是興奮劑。
如果有人拿一本一百來頁的書給你,告訴你這本書裏包含了心理學,人格發展理論(如佛洛德的“本我、自我、超我”、米德的“鏡中之我”),還有馬斯洛的需求層次理論等。此外,還包括性別平等、婚姻與家庭、社區與社會、社團及文化等,涉及性騷擾、兩性平權、家庭暴力、社區營造、移民、全球化等議題,你會不會好奇什麼書要搞成這個樣子?
這是教育部決定98學年度要加入指考的“公民與社會”第一冊──“心理、社會與文化”。

談過了閱讀飲食的四種分類之後,我們可以回過頭來再思考一遍教科書,尤其是中學時期的教科書,到底是怎麼回事。

現在我們所熟知的教科書(textbook),是從西方傳來的。
15世紀中葉,古騰堡使用活版印刷術之後,歐洲開始進入知識普及化的過程。之前,中世紀的書籍,都是手抄的。因此書籍的製造與內容的詮釋權力,都掌握在僧侶的手中。有了活版印刷之後,書籍的製造不但脫離了僧侶的掌握,可以拉丁語之外的歐洲各地語言來製造,還可以大量地製造。書多了,可以詮釋書的內容也不再屬於僧侶專有,因而各種知識都需要大量的教師(teacher),教師則需要教科書,因而有textbook之誕生。所以早期的教科書,不是給學生的,而是給教師用的。
學生使用教科書,大約是從18世紀末開始的。一方面是工業革命發生在英國之後,歐洲各國都急於趕上,因而學校制度(尤其是中學)的教育大興;另一方面是法國大革命所強調的國家、國語、國民教育等觀念興起,這些,都催促學校教育往更有效的方向推進,達成齊一化的國民素質,因而學生透過人手一冊的教科書來學習,也就成了大勢所趨。

中國出現現代概念的教科書,則是又一個世紀之後,19世紀末的事。
之前,中國的私塾教育,不論是識字還是其後的階段,老師所用的都是已有的文章(如《急就篇》、《千字文》)或書籍(如四書五經)。到了清末民初之交,一方面是因為科舉廢除,要採取西式學校制度,一方面是民國建立,依循國民教育概念的新式教科書這才開始出現。
講這麼多,是想說明,中小學生使用經由某些人特別編制的教科書來進行學習這件事情,只是人類歷史上很近的一段時間才發生的。(大學生使用的教科書,又是已有的作者的翍作,不在此內。)

我前面都是把教科書先列在主食閱讀類裏面,是為了說明主食閱讀會隨著時間過去而逐漸為人所淡忘的一種特質。
但是真正說起來,教科書還不能說是主食。
因為它的意圖是,為了透過國民教育將國民的素質達到一定標準,所以要經過一些在國家層次所決定的課程綱要,再由某些特定的人來編寫內容。這種經過一群人,在特殊目的之下,經過如此精密加工而製造出來的“食物”,實在不能把它和澱粉質畫上等號。
比較適合的說法,教科書,是維生素──經過提煉之後,說是可以補充我們營養的維生素。你可以說,國文是維生素A,數學是維生素B,但,就是一系列的維生素。

本來,維生素是可以經由天然食物獲得的,所以,教科書這種維生素,理論上只是我們可以有的選項之一,沒有需要重視到那個程度的必要。民初的教育家夏丏尊說:“教科書專為學習而編,所記載的只是各種學科的大綱,原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翍作,但對於學習還是有價值的工具。”就是這個意思。
但是今天,因為升學的考試題目是根據教科書的內容而來的,所以學校教科書這種提煉出來的維生素,就占上了一個極其有利的位置。逐漸地,它被視為最重要的飲食,甚至,唯一的飲食。
在過去,臺灣的教科書綱要是由國家層次的教育部所擬定的,然後教科書的內容,也是由國立編譯館統一編制的。所以,可以說維生素的配方是一家所定,根據這個配方去產制的工作,也是集中交由一家。

後來,臺灣的教科書開放民營。雖然課程綱要仍然是由教育部決定,但是教科書內容的實際編寫與印製,則不再由國立編譯館統一負責,開放給各民間出版社各自編制各自的版本。這個情況,像是說維生素的配方仍然是一家所定,但是許多廠商都可以根據這個配方去自行產制──只要配方裏規定的元素都達到,各廠商可以自行添加其他材料。
那考試參考書及補習班又是什麼呢?
考試參考書就是主張考試要來的時候,連高密度的維生素都不夠用了,因此,必須使用類固醇,或興奮劑。而那些號稱幫助考前最後衝刺的補習班,則是提供大量類固醇與興奮劑的轟趴。

如果接受我上面所做的歸納,那麼我們再回想一下中學六年時期,我們在父母與師長的要求下,如此以教科書和參考書為閱讀的中心,甚至生活的中心,到底有多好笑了。──暫不說多令人惋惜。
今天,明明不論是網路還是書籍,都提供了那麼多豐富而多元的閱讀選擇,主食、美食、蔬果、甜食,無所不有,但我們卻完全沒有機會享用。就好像說,我們家裏的電冰箱及樓下的菜市場裏,無所不有,但是我們每天被要求的,就是各種維生素,以及高單位維生素。一綱多本之後,維生素不但要吃,還要吃許多牌子的。到了要準備重要考試的時候,則不但要吃這些維生素,還要再加類固醇,以及興奮劑。
而我們這麼把維生素大吃特吃,目的又是為了什麼呢?只為一個──因為考試的目的,是要測驗出你服用的維生素夠不夠多。

這樣說過教科書到底是什麼,以及我們多麼“專注”地對待教科書,以及其關聯的一族之後,也許有助於我們思考,在中學那六年時間裏,我們到底可能錯過了些什麼。

很多父母師長都在感歎現在的學生不讀教科書的時候,只會看一些漫畫或小說,又或者只知道上網去一些他們不該去的地方。他們如果想想教科書,尤其是因教科書而生的那些考試參考書是什麼本質,其實是不必意外於子女為什麼要從這個極端,擺蕩到另一個極端去。

不值得付出那麼多時間的書
也許,它們也沒什麼不好,不過,就是不值得你付出那麼多時間。
有些時刻,讓我很頭痛。譬如年底,有人要我跟讀者推薦一下這一年裏讀了哪些好書。或者,有人問你對你生命影響最大的書有哪些。

我很同意林語堂說過的一句話:“這個世界上沒有一本書是人人所必須閱讀的,只有在某時某地﹜某個環境或某個年齡中一個人所必讀的書。”

培根說過的話,更可以當作補充說明:“歷史使人聰明,詩歌使人富於想砓,數學使人精確,自然哲學使人深刻,倫理學使人莊重,邏輯學和修辭學使人善辨。總之,讀書能陶冶個性。每一種心理缺陷,都有一種特殊的補救良方。”

換用我的閱讀就是飲食的說法,就是世界上沒有什麼食物是你必須吃的。你應該進什麼飲食,應該看你欠缺什麼,需要什麼。因此,在我自己的成長經歷中,對我影響很大的那些飲食,對你可能完全沒有意義,所以,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推薦──除非是先說明某些需求,並說明我的需求是怎麼被滿足的。但那樣,話又可能講得太長了。別人要的,往往只是一些書目。
所以我難以回答。

我也沒法接受“讀好書”的說法。
不談主食、美食、蔬果、甜食閱讀的分類,只是猛的一句“讀好書”,就好像沒來由的一句“要吃好吃的”。主食有主食好吃的,美食有美食好吃的,蔬果有蔬果好吃的,甜食有甜食好吃的,一下子說“要吃好吃的”,從何說起?
何況,指出了“好書”,是不是其他的書都是“爛書”?
而“爛書”又怎麼定義?

我同意伍爾夫的說法。
她說,很多書雖然“實在都沒有什麼價值,甚至可以根本忽略不管,可是偶爾當你看這些殘渣,在其中發現戒指般可貴的破碎片段,而把它們重新加以組合時,那又是多迷人的經驗呀”!
所以,與其說什麼書是爛書不爛書,我倒更願意用這本書值得你花多少時間來評價它。任何書都可能讓你發現一些可供重新組合的殘渣,問題只在於你願意花多少時間──畢竟,對一個讀者來說,最昂貴的成本是他的時間。
也因此,我只能注意什麼可能是一不小心,付出不值得付出那麼多時間的書。

什麼書,讓你容易付出不值得付出的那麼多時間?
大概有以下幾種:

第一種,是它的書名和內容看起來都相當可口(也就是可讀),但實際上這些內容很多是抄別人的──不是抄襲的“抄”,就是抄寫的“抄”。
主食閱讀,由於是滿足一時對某種事情的饑渴感,所以最容易出現這種情況。
像是書名主打《XX之前要做的XX件事》,作者身份卻搞不清楚的書(詳情見附文),還有連“幽默”這種主題,也有作者承認抄襲別人作品而道歉的書,都是這種例子。

第二種,很多作者很勤快,善於抄錄道聼塗説的東西,書裏主要引用大量他人(尤其是當代的他人)的故事。
蒙田很久以前說的:“所以他們在城市的十字路口聽來的流言蜚語,用幾句漂亮的話就可以串聯成一篇美文。”指的就是這種情況。
英國學者約翰.羅斯金(John Ruskin)說:“嚴格地說它們根本不能算是書,而只是一些印刷精美的書信或新聞而已。”指的也是這種情況。

所以,下次如果看到:一、一些書名有意思,但是作者來路不明的書;二、同一個作者能在一個看來能教你很多東西的書名底下源源不斷的妹妺作;三、某一個熱門主題一下子湧現很多類似書名的書,都要提醒自己注意:這些準備用一些輕鬆有趣的內容來博取你歡心、佔用你時間的書,又來了。

第三種,經常出現在美食閱讀裏。一如魚貨會塗上螢光劑來冒充,大閘蟹會有餵食避孕藥成長的,歷史、哲學、文化這一類的主題中,也有很多自己的學問都做不通,卻假裝高深的翍作。
另外,就是前面說過的,這一類閱讀的翻譯著作要注意。太多的外文原翍是經典,但是翻譯出來的中文譯本卻慘不忍睹。
這種書因為不是打著學術就是打著經典的招牌,判別的難度要比第一種高很多,但是事實不然。第一種書,因為很大眾,你以為自己就可以判別,所以很容易就上鉤。但是這一種,只要你保持清醒,在看不懂的時候不要以為是自己的問題,反而容易有警覺,會去探詢一下其他人的意見。以今天網路這麼發達的環境來說,這是不難的一件事。

第四種,經常出現在字典上的問題,值得特別拿出來一談。大陸的詞典有過一個“王同億現象”,許多詞條的解釋一看就知道不通。最有名的例子是,把“不破不立”,解釋成“公安機關受理的刑事案件,能偵破的,就立案,不能偵破的,就不立案”。
字典裏面,麻煩的還有一種面目模糊的字典。看來四平八穩的,生字、解釋、例句,無一不全,和別的字典對照起來,也沒有什麼差別。但問題也就在這裏。和別人沒什麼差別的解釋及例句,本身就沒有特色,甚至可能顯示來源根本就有問題。
所以,對付這一類問題,你一定要有一些check point,當“查哨”用的字。有幾個查哨用的字,打開一本字典,看看這些條目底下的解釋與例句你滿不滿意,有沒有在別的地方看過,比較可以判斷。

蔬果閱讀由於是解釋字詞在不同時間裏的意義與使用方法,因此不斷更新是極重要的。很久沒有修訂的字典,不會是好字典。同理,你買了再好的字典,放在家裏卻多年只用那一本,這也就成了一種要小心的書。

至於甜食閱讀,我覺得最重要的就是它是否讓你轉換了心情。所以,也非常好檢查,只要隨意翻翻,感覺一下這本書是否和你來電,也就夠了。來電,就是你值得花那個時間讀下去;不來電,則別人怎麼推薦也不必理它。
以上怎麼檢查的方法,請參閱192頁《諸葛亮、陶淵明、朱熹、蘇東坡是怎麼讀書的》一文。

一些不愉快的閱讀飲食聯想

“生吞活剝”──是我們讀書的方法。
“味同嚼蠟”──是我們讀書的感覺。
“死啃書”、“啃死書”──是我們對付考試題庫的絕招。
“填鴨”、“硬塞”──是學校對我們的絕招。
“大補帖”、“大補丸”──是補習班和參考書對我們的招攬。
“消化不良”──是我們對自己的形容。

主食閱讀,都有需要的時候紅極一時,時過境遷就沒人過問的特點。“Y2K”的書,是一個代表性的例子。

Philip Kotler談Marketing

我有一次主食閱讀的經驗,很難忘懷。
那是讀Philip Kotler的Principles of Marketing。市面上談Marketing,談行銷的書,不知凡幾,但是Kotler光是對行銷裏一些基本詞彙的定義與解釋,就讓我大開眼界,甚至可說是目瞪口呆。
Marketing的書,總不免提到Needs、Wants、Demands這些辭彙。用中文來說,也總是在一些“需要”、“需求”之類的詞上打轉。經常讓人頭昏眼花。
Kotler卻三言二語就解釋清楚了。他說:
An American needs food but wants a hamburger.
然後又加了一句:
When backed up by buying power,wants become demands.
Kotler 的意思是,need指的是一種人類的基本需求,want指的是一種經過文化與歷史調整過的需求,demand則是一種有購買力在支援的需求。
他三言兩語,就把許多行銷學書裏把你頭都轉昏了的“需要”、“需求”等字眼,解釋得玲瓏剔透。
沒吃過好吃的主食,不知道什麼是真正好吃的主食。Kotler就讓我嘗過一次。
他的 Principles of Marketing 明明是大學用書,但是我卻像讀小說一樣地大嚼了好久(不過,他其他更通俗的翍作裏,卻看不到把need、want、demand 講得這麼清楚)。

美食閱讀,雖然大家都心嚮往之,但是沒有吃主食那麼方便,也往往鼓不起勇氣上前。

像是魚貨也有塗螢光劑來偽裝鮮美的,許多書打著美食閱讀的招牌,也有這個情況。

不敢領教的一些古代經典的中文翻譯版

美食閱讀裏,有很大一塊是古代的經典。
古代的經典,不是中文的文言文,就是其他我們陌生的語種,都需要翻譯。
美食閱讀,經常被這些翻譯糟蹋了。這可能有兩個原因:
一、翻譯的人,本身的美食素養就不夠。
二、他認為一般的讀者本來就會對美食望而卻步,美食搬回家也是擺著,所以唬弄一下也沒有人發現。
所以,要採買美食或是享用美食的時候,千萬要小心。不要被它們唬弄。看不懂的時候,除了懷疑自己的能力外,不要忘了懷疑它們的品質。
我曾經買過一套中文翻譯的古希臘哲學家全集。厚厚的十巨冊,擺在書架上挺好看的,但是翻譯品質卻不敢領教。有關記憶的那個部分,誤譯、錯譯的太多,以至於決定就此讓這一套書從書架上消失。
古代的經典,網路上都很容易查到原文。不要忘了做這種對照。
主食閱讀其他的問題,請參閱第78頁“不值得付出那麼多時間的書”。

甜食,可是要比美食更需要追求品味的噢。

我最喜歡的一道甜食:《帶子狼》

我很愛看漫畫,也出版過很多漫畫。漫畫是我很重要的甜食。漫畫裏,《帶子狼》是我最喜愛的一道甜食。
一個在日本宮廷原本有著崇高地位的武士,遭人陷害,帶著一個五歲的兒子踏上復仇之路。裏面有父子在殘酷現實中,必須相依為命,又必須相互以最大的冷漠維持自己的生命力;有激烈的武打;有日本歷史的典故;有人性最狠毒的壓抑與最激動的奔放;有偶爾飄過的男女場面;還有,最後根本你呼吸都要為之停頓的結局!
這道因為是漫畫而被我說是甜食的閱讀,其實根本把主食、美食、蔬果等各種作用都結合在一起了。這是甜食的顛峰,也代表性地說明了任何飲食到了極致的時候,所呈現的風采。
我太喜歡這套書,所以在臺灣的中文版本,就是我出版的。
如果說讀黃遵憲的《日本國志》是享受有關日本的閱讀美食,那麼描述德康幕府末年的《帶子狼》,就是我享受有關日本的閱讀甜食──極品甜食。

我最喜歡的一道甜食:《帶子狼》

我很愛看漫畫,也出版過很多漫畫。漫畫是我很重要的甜食。漫畫裏,《帶子狼》是我最喜愛的一道甜食。
一個在日本宮廷原本有著崇高地位的武士,遭人陷害,帶著一個五歲的兒子踏上復仇之路。裏面有父子在殘酷現實中,必須相依為命,又必須相互以最大的冷漠維持自己的生命力;有激烈的武打;有日本歷史的典故;有人性最狠毒的壓抑與最激動的奔放;有偶爾飄過的男女場面;還有,最後根本你呼吸都要為之停頓的結局!
這道因為是漫畫而被我說是甜食的閱讀,其實根本把主食、美食、蔬果等各種作用都結合在一起了。這是甜食的顛峰,也代表性地說明了任何飲食到了極致的時候,所呈現的風采。
我太喜歡這套書,所以在臺灣的中文版本,就是我出版的。
如果說讀黃遵憲的《日本國志》是享受有關日本的閱讀美食,那麼描述德康幕府末年的《帶子狼》,就是我享受有關日本的閱讀甜食──極品甜食。

難以下嚥的一種甜食

我說過,我不排斥任何甜食,也不認為給任何甜食加上好壞的標籤是有意義的。但是,我還是要說一下我難以下嚥的一種甜食。
全世界都有一種浪漫的羅曼史(Romance)類型小說。羅曼史小說的元素,是風流倜儻的騎士,遇上一位純潔而美麗的女士,經過誤會與冒險,最後有情人終成眷屬。因而羅曼史小說的主力讀者,也是情竇初開的少女。
幾年前,臺灣出現了一種本土小說。封面的男女主角,不但長相都俊美飄逸無比,畫工也極其精細,浪漫朦朧的效果,你會以為那就是我們本土版的羅曼史小說。但是打開裏面,你會發現,羅曼史小說那種點到為止的浪漫情境,被太多特寫的真槍實彈的場面給取代了。
對這種難以命名的小說,我不是因為什麼道德立場而難以下嚥。只是羅曼史小說有羅曼史小說給人的樂趣,黃色小說有黃色小說給人的樂趣,硬是披著羅曼史小說的外衣,突然塞給你那麼多黃色小說的場面,一口塞在嘴巴裏難以下嚥。

國民教育經過一些在國家層次所決定的課程綱要,再由某些特定的人來編寫內容,如此精密加工而製造出來的中學教科書,其實是一些維生素。考試題型是類固醇與興奮劑。補習班是轟趴。

我們這麼把維生素大吃特吃,目的又是為了什麼呢?只為一個──因為考試的目的,是要測驗出你服用的維生素夠不夠多。

對一個讀者來說,最昂貴的成本是他的時間。所以要小心那些讓你付出不值得付出那麼多時間的書。

有些書,是把“城市的十字路口聽來的流言蜚語,用幾句漂亮的話就可以串聯成一篇美文”,蒙田說的。

歷史、哲學、文化這一類的主題中,很多書你看不懂的話,不要先懷疑自己的能力,也可能是作者根本就沒寫清楚。

字典除了可能有粗製濫造的問題,還有些面目模糊的字典,看來四平八穩,但本身沒有任何特色,也有問題。

《死前要做的99件事》及類似作品

幾年前,有一本書,叫作《死前要做的99件事》,暢銷了一陣。有一天我好奇,去書店翻閱,因為看不太出來作者是何許人,翻久了一點,結果發現書中有三篇文章是直接把我寫的《工作DNA》中的內容,一字不改地搬了過去。
我寫信去給那家出版社。他們說是該書是大陸編的,由大陸授權過來出版,所以他們不知情。出版社給我道歉後,說是把該三篇文章抽掉,另以“修訂版”上市。由於他們說那個“賴純美”是大陸作者,我也難以查證,也就沒多加追究。
其實,我有點好奇,這99件事中既然有3件是抄我的文章,可不可能還有別的文章也有類似的問題?
所以,如果像是《xx前要做的xx件事》這種書名引起你的好奇而購買,我要提醒的是,除非這種書的作者講得出來是什麼人,否則只是用一些文字組合的姓名當作者,則東拼西湊的可能太大,必須小心注意。

Part 3
網路上的事情



無辜的網路
人類一直有一種方便了,就不想閱讀的根性。
有一次演講結束後,聽眾交流的時間,有兩位女士先後發言。
先發言的顯然是一位母親,她為孩子日益偏向于使用網路而不接近書籍而煩惱;後發言的則似乎是一位當姊姊的人,她認為毋須為孩子操心那麼多,他們自有出路。就像我們自己,父母也曾為我們操心很多,但我們也走出了自己的路子。
兩位針鋒相對了一陣,令我印象深刻。

閱讀本來就是各說各話的事情。不然,也不會那麼多人談,談了這麼久的時間,還是得談。
網路風行之後,給我們新添的一個苦惱是,給“閱讀”這件事情增添了更多容易講不清、分辨不清的面貌。
所以,對於網路,最常聽到的一個說法,就是網路使得人遠離了書。甚至,遠離了閱讀。
但,真的是這樣嗎?

翻開人類的歷史,我們總是拼命想把閱讀這件事情變得比較容易、比較便利些。
文字和圖畫,從早期刻在石頭上、動物甲殼上、竹子上,到寫到皮革上、紙張上,到印刷、裝訂成冊,再到轉化為電子與數字型態,可以用手提電腦、PDA與手機來顯示,我們一直希望把閱讀這件事情變得越方便越好。
從最早只有和神界可以溝通的祭司才有資格閱讀,到王公貴族壟斷閱讀的權利,再到民間富有之家也可以閱讀,再到推廣給更普遍的人民,終於成為人人皆須接受國民教育,我們一直希望閱讀的能力與機會,能推廣到越多的人手上越好。

但是,作用力必有反作用力。
想把閱讀推廣與普及的力量越大,吸引我們不想閱讀的力量也就越來越大。
在中國,西元十一世紀的宋代,印刷術大盛,突破了過去書籍只能用手抄、費時又少量的局限,於是各種書籍的種數和數量都擴大,“莫之不有”。但也就在這時,蘇東坡寫了《李氏山房藏書記》,感歎過去書籍取得不易的時代,大家願意千里迢迢追尋一本自己想讀的書,但到了什麼書都有了的時候,卻反而大多不愛讀書,只顧得“游談無根”(愛八卦)。到了清朝,書籍出版得更多了,袁枚寫《黃生借書說》,感歎就比蘇東坡的時代又多了一層。
在西方,也有類似的情況。
十八世紀末,法國大革命,帶動起“民主”與“國家”的觀念,在推動國民的教育與閱讀上,起了里程碑的作用與影響。同一時間,工業革命所帶動的印刷技術的改良,在書籍演進史上也有很關鍵的影響。然而也就在那之後不久,火車出現了,於是很多人感歎過去大家願意守在家裏安安靜靜讀書的日子一去不復返,現在都急於到處去旅行了。
大約一百年後,十九世紀末的時候,英國的威廉.莫里斯(William Morris)把出版者與印刷者的角色做了劃時代的分工,出版產業向前躍進了一大步,書籍的樣貌與形式也有了很大的革新。不過,這時電話出現了。於是,像梭羅這樣的很多人又開始感歎,過去大家可以在火車上旅行,安安靜靜讀點書的日子一去不復返,現在,大家只愛在電話上煲電話粥了。

進入了二十世紀的20年代,西方出現了平裝本革命,書籍再次以前所未有的便宜價格與方便攜帶的形式出現。書籍與大眾之間,出現了零距離。但是也就在這不久,電視登場了。電視登堂入室的結果,使更多人感歎我們離閱讀這件事又遠了。

二十世紀末,網際網路(internet),人類自有書籍以來的最關鍵一次的革命,登場了。原先是美國學術機構裏,方便大家為了交流論文而發展出來的網際網路,經過二十多年的發展,到90年代終於普及到每一個人身上。閱讀,突破了書籍時代所面臨的空間與時間障礙。但也就在這同時,網上各種遊戲與娛樂的風行,讓許多人又感歎,我們從沒有如此背離閱讀的可能。

我們一直想把閱讀這件事情弄得更普及,更便利。
然而,閱讀越是方便的時候,我們越是不想閱讀。
人性如此。從來如此。和網路無關。


為什麼不必是文字與書
我們的基因中,許多感官作用需要重新被喚醒與恢復的必然。

那兩位女士的發言,表面看來像是兩個極端,但事實上是同一個出發點。

第一位母親的發言,太過重視書的作用了。
那位當姊姊的發言,表面看來雖然顯示了她對“網路”與“書”的平等對待,但是她引用今天之前的人曾經自己找到出路,而對下一代的人主張平常心看待,則又忽視了今天面對的變局,是人類過去所從未有過的。一個閱讀的嶄新時代已經來臨,如果只是援用過去幾十年、幾百年的經驗,遠遠不夠。只是主張以平常心來看待“網路”與“書”,同樣也只是延續書籍時代的思維而已。

今天大家都在談網路帶來的閱讀革命,但是這場革命的真實面貌,很容易隱沒在烽火的煙霧之中。像那位元母親,許多人擔心網路挾帶著大量影像、聲音,會不會徹底破壞(尤其是以書籍來呈現的)文字的閱讀。
要思考這個問題,不妨問另一個問題,那就是:“文字與書籍,對我們到底有什麼意義?”

人類發明文字,不論中西,大約都是距今五六千年左右的事。懂得利用文字,在人類幾百萬年的進化史上,當然是極為震動的一件事。人類的思想,從此便於同輩人交流,前後代流傳。古人說倉頡發明文字後,“造化不能藏其秘,故天雨粟;靈怪不能遁其形,故鬼夜哭。”可以說明這個事件的震撼性。近代科學研究指出,閱讀及使用文字對大腦及智力的重要性,則更有許多書籍與論述,這裏不再贅述。
至於書籍這件事情,就是更近的事情了。人類有紙張,是大約二千年的事;有印刷術,中國大約一千三百年,西方大約五百年的事。而中文世界裏,習慣以目前我們常見的書籍形式來閱讀,則不過一百多年的事情。

總之,在人類演化的四百萬年歷史中,從五千年前學會閱讀文字、一千年前懂得使用書籍之後,雖然給人類的文明與文化發展,都帶來遠非其前所擬的推展,但是我們應該知道,文字與書籍的重要性再大,在人類漫長的歷史上,這頂多五六千年的一個過程,只是一個短暫的過程。
在這個短暫的過程裏,文字出現的好處是,多了一個可以極為抽象又方便地認知這個世界的方式;壞處是,我們原先綜合運用各種感官的全觀能力逐漸退化。書籍出現的好處是,把文字的傳播力量做到最大的擴散;壞處是,我們容易疏忽──甚至,貶低──書籍以外的知識來源。

柏拉圖講過一個文字剛發明時候的故事。
埃及的一個古神……名字是圖提。他首先發明了數目、算術、幾何和天文……尤其重要的是他發明了文字。當時全埃及都受塔穆斯的統治……圖提晉見了塔穆斯,把他的各種發明獻給他看,向他建議要把它們推廣到全埃及。那國王便問他每一種發明的用處……輪到文字,圖提說:“大王,這件發明可以使埃及人受更多的教育,有更好的記憶力,它是醫治教育和記憶力的良藥!”

聽了圖提的說明,埃及國王回答了下面這麼一段話:
現在你是文字的父親,由於篤愛兒子的緣故,把文字的功用恰恰說反了!你這個發明結果會使學會文字的人們善忘,因為他們就不再努力記憶了。他們就信任書文,只憑外在的符號再認,並非憑內在的腦力回憶。

對於圖提認為文字可以對教育產生的功能,塔穆斯也有不同的看法:
至於教育,你所拿給你的學生們的東西只是真實界的形似,而不是真實界的本身。因為借文字的幫助,他們無須教練就可以吞下許多知識,好像無所不知,而實際上卻一無所知。還不僅如此,他們會討人厭,因為自以為聰明而實在是不聰明。(柏拉圖《斐德若篇》.朱光潛譯)
站在文字發明到今天的五千年歷史的中間點上,柏拉圖二千五百年前的這段話,把文字閱讀可能發生的問題做了歸納,也做了預言。

一九二○年代的時候,一位先生說:“書只是供給知識的一種工具,供給知識其實並不一定要靠書。”他又說:“太古時代沒有書,將來也可不必有書,書的需要可以說是一種過渡時代的現象。”

說話的人,是民國初年的教育家夏丏尊。他沒來得及看到網路時代的來臨,但是他所歸納的,也在預言今天網路時代所發生的事情。

人類對世界認知的方式,先是有觀察,再用圖像、肢體表達、音樂、語言,之後再發展出文字來表達。在文字的出現之前,人類的“閱讀”並不是不存在的──只是以聲音、圖像、氣味、觸感,甚至意念而存在的。
人類演化了幾百萬年,終於在最後的五千年出現文字,以及其後更近的時間出現書籍來方便文字的傳達,是一種歷史的必然。
人類在使用了文字與書籍一段路程之後,又透過科技發明了一種新的形式,企圖擺脫文字與書籍閱讀的限制,也是一種歷史的必然。
我們的基因中,許多感官作用需要重新被喚醒與恢復的必然。

從某個角度而言,我們的確是進入了一個和過去截然不同的全新時代。
網路出現的本意,雖然是為了方便文字的交換與傳播,但卻註定要提供一個文字以外的閱讀與溝通的過程。網路終將結合文字以外的聲音、影像、氣味、觸感,甚至意念,提供一種全新的認知經驗,讓人類重歸全觀的認知經驗。

種種全新的發展,難免令我們忐忑不安。
但是換一個角度來看,我們也可能不過是回到過去,恢復一些被壓抑了許久的需求。

所以我對伴隨網路時代而來的圖像閱讀、影音閱讀、多媒體閱讀等等,沒有那麼多擔心。
因為這不是人類沒有過的經驗,更不是人類不需要的經驗,只是過去幾千年被壓抑後的釋放而已。
我們需要擔心的,與其說是這些發展會不會破壞文字閱讀、書籍閱讀,不如說是如何讓文字閱讀與書籍閱讀,配合這些既古老又新興的多媒體閱讀形式,一起產生更新的作用。


為什麼不必一定是網路
因為書籍還要並存一段時間,因為書籍還有些網路替代不了的享受。
網路何時取代書籍,一直是個話題。二○○○年之前,曾經熱門得不得了。網路泡沫化之後,沉寂了一陣。這一兩年,又熱了起來。其實,沉寂和熱門,都有些誤會。
我們可以回頭看看五百年前,活版印刷術在歐洲發展的過程。
一五四五年,古騰堡在德國開始活版印刷的時候,歐洲經歷了長達一千年的黑暗時期。羅馬帝國衰敗之後,烽火頻仍,文化殘破,教會成為保存書籍的最後一塊堡壘,然而,書籍的內容與形式也因而靜止不前──內容,是《聖經》與上帝的話語;形式,是精美的手抄文字加上聖像繪圖。相對於中國在這一千年之間經歷的唐、宋兩朝的高度文明,知識與文化在歐洲都是停頓的。
在這樣一個困境中,活版印刷所打開的局面是震撼的──活版印刷書籍取代手抄本書籍,加快加大知識的傳播──之後的宗教改革、文藝復興,以及再後的工業革命,都莫不和這一波閱讀革命所引發的知識革命有關。
然而,即使是這樣一個必然且不可逆轉的進程,如果回歸到當時的環境,卻有段漫長的歷程。

活版印刷的書籍,不是一下子就淘汰手抄本書籍的。
早期印刷科技固然喚醒了大家對知識的需求,但是技術的本身還有種種缺點與限制。譬如,由於冶金技術的不成熟,一套字模只能印刷一百到三百份就要報銷。何況,字模印出來的字體難免粗糙,缺角斷線,於是,字體讀來秀麗舒適的手抄本書籍,不但沒有馬上遭到淘汰,反而借助於印刷書籍的興盛,最少還風行了一百年之後才沒落。

不僅如此。
早期印刷術的目的,只是為了節省手抄書籍的時間,換句話說,解決書籍出版的成本與時間問題。因此,字模、編排與版本設計也都主要摹仿手抄本書籍,談不上自己的設計與出版精神。印刷版的書籍真正要綻放自己的神韻與光彩,要到工業革命之後,配合種種其他科技與文化的發展才發生。那,又是一百年後的事情了。
歷史書上幾個段落的文字,走過來的路程卻相當漫長。

因此,當網路啟動新的閱讀介面,我們開始期待一場可以類比於五百年前的閱讀革命時,許多發展卻變化不前,其中有四個原因。
第一、各種技術的不成熟,使得網路閱讀談不上方便與舒適(所以即使比爾.蓋茨也承認,超過五頁以上的東西,他還是寧可印成紙張來閱讀)。
第二、內容與設計概念還沒獨立,使得網路內容主要還是靜態的文字,這就使得閱讀網路的樂趣與收穫,和閱讀書籍的區分不大。
第三、交易環境沒有成熟,因而影響到內容創造與設計的意願(網路上的翍作權,到現在還產生很多爭論。內容要不要付費,不時可以成為話題 )。
第四、配合新型態的閱讀所需要的新型態服務,還沒發展成熟。
因此,認為網路不可能取代書籍,就短期而言,不是沒有道理的。
不過,同樣的四個原因,也可能發展出完全不同的面貌。
第一、等到技術成熟,網路和各種新型態的電子載體結合後,閱讀的方便與舒適一定不是書籍可及的。類比紙張的輕便與柔軟,以及字體與大小的隨選自如,都將不是問題。
第二、伴隨著技術的發展,網路閱讀的內容與設計,會發展出自己的生命。就像電影運用了蒙太奇之後,才開始呈現它獨有的魅力與生命,網路閱讀也終究會超脫於文字之外。虛擬實境與網路的結合,就是很令人興奮的等待。
第三、交易環境總會成熟。作家在網路上收入不足的問題,終究會解決。
第四、網路終究可以發展出和閱讀內容一體成型的服務。使得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享受到新的附加價值。

因此,從長期來說,我們可以相信網路終究要取代書籍,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如同西方在活版印刷發明之後,由於實際閱讀的不適與不便,繼續給了手抄本書籍一百年的生存時間,今天的網路閱讀也是同理:雖然已經呈現了劃時代的意義,但是相形之下的不適與不便,也將給予平面閱讀或書籍閱讀一段繼續生存的時間。
只是,時間還要多久?

最近,《紐約時報》針對紙張閱讀資料的數位化,做了個報導。
他們以華盛頓的國家檔案局的資料來分析,是這樣的:
文字檔,總共有90億件,數位化的有500萬件。相當於1/1800。
空照攝影,總共2,700萬件,數位化的有90萬件,相當於1/30。
靜止攝影,1,000萬件,數位化的有58,000件,相當於1/172。
地圖與畫圖(drawing),800萬件,數位化的有398件,相當於1/20100。
微卷(microfilm),150萬件,數位化的是零。
電影(motion picture)40萬件,數位化的22,000件,相當於1/18。
錄音,20萬件 ,數位化的11,369件,相當於1/18。
原版海報,7,000件, 數位化的4,484件,相當於1/1.5。
美國國家檔案局今年要增加人手,新添設備。儘管如此,按這種數位化的速度,他們估算要全部數位化,得花上一千八百年時間。
光美國國家檔案局都如此,其他國家的其他書籍與資料呢?

“網路”與“書”的關係變化,當然不必真的等上一千八百年。只是,還要再看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則是不必懷疑的。
所以,我們要有的一個心理準備是:要在還可以利用的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善用“網路”與“書”的不同特質,來對待過去與新生的知識及資料,來對待“影音像”及“文字”不同的媒體。


反動現象的雙重風險
我們沒有意識到文字是一種使用上應該略為收斂,因而也要略加珍惜的媒體。
如果說網路及其帶來的影音多媒體閱讀,其實是對時間雖然短暫,但主導性過強的文字及書籍閱讀的一點平衡作用;其實是我們古老而被壓抑的其他閱讀感官的一點恢復,那麼,今天有些現象,其實可以說是相當反動的。
因為,在一個文字對其他閱讀應該由上位而轉為平位的時代,人類有史以來,卻從沒有像今天這般和文字的閱讀,以及創作,結合得如此密切過。

今天,文字的閱讀成了無所不在的事情:
在自己辦公桌的電腦上、在網咖裏的電腦上、在隨身的notebook上、在連線的電腦遊戲上、在手機的短信上、在PDA的螢幕上、在平板型電腦上,在兒童的電子書包上……。

要讀各種軟體的使用help,要讀留言板,要讀討論區,要讀網站內容,要讀部落格,要讀chat,要讀訂閱的電子報,要讀朋友來的信,要讀別人轉寄來的文章……
我們一面無時無刻不在閱讀,也一面無時無刻不在寫作。公事來往要寫email,私人書信要寫email,在網路上發表短篇文章、長篇翍作,寫message board,寫Chat,forward訊息給朋友,寫PDA記事,寫手機短信……
我們無時無刻不在回應各種訊息和知識,無時無刻不在寫作。
看來,文字和我們的關係,不要說是顛覆,連降低都難。

但是,文字這種日益更盛的應用現象,將給我們帶來兩種風險。
第一、我們會不認真思考網路時代裏,自己應該如何重新對待圖像、影像及聲音,這些過去在文字及書籍時代沒得到適當對待的新興媒體。
第二、因為我們沒有意識到文字是一種使用上應該略為收斂,因而也要略加珍惜的媒體,所以文字和我們零距離的結合,無時不在的結合,反而在磨損這種媒體所應最受重視的特質──文字是單位面積裏濃縮意象最高的媒體,最需要謹慎以待。

於是,我們沒有好好迎接圖像、影像及聲音透過網路重新產生新價值的時代──少數注意到的人,像Youtube,則做了另一種示範。
同時,我們又在粗魯地對待文字這種網路時代本應該更加精緻使用的媒體。所以,我們樂於使用火星文,我們安於目睹報紙、電視上四處氾濫的錯字、漏字、別字。
我們在錯失網路時代帶來的機會,又給自己製造了雙重風險。

跑車插了銀翼之後
你聽說過鄺其照這個人嗎?
二○○三年,我編一本叫《詞典的兩個世界》的書。
編書的過程裏,在有關中國怎麼出現最早的英漢字典這件事,去跟上海的周振鶴教授邀稿。周教授寫了一篇英國傳教士馬禮遜編成的中國第一部英文學習詞典。但是,中國人自己編英漢詞典,另有其人。他告訴我一個名字是“鄺其照”,但其他資料則無。只知道在東京的禦茶之水圖書館裏,存有一本鄺其照編的字典。
我請東京的朋友幫我去看看是否能找到這本字典,當時偏偏那個圖書館封館裝修,要半年多後才能重新開張。而我們那本書出版在即,難以等待。
我用網路查,只能查到一些瑣碎的資料,拼湊不起對這個人及他所做的事情的樣貌。
在那本書快要完成的階段,我去日本參加了一次Book and Computer舉辦的研討會,也趁機去東京神保町的舊書店尋覓一番,結果看到一本《蘭和.英和辭書發達史》(永大典/翍)。我原來只是好奇而翻翻那本書,但是書後一個14頁的附錄《英語辭書史年表》,卻讓我收穫極大,決定買了下來。我沒想到在那個年表中,竟然看到了鄺其照的名字,以及他出版的第一本中國人編的英漢字典,在日本也出版過的年代及其他資料。這樣,我知道那本字典的正式名稱是《字典集成》,鄺其照的英文拼音是Kwong Ki-chiu,甚至還有他編寫其他字典的資料。
有了這些線索,我再上網查,查到了日本關西大學一位內田慶市教授有做過鄺其照的研究。於是我再寫email去給內田教授,一個星期後,我收到了內田教授寄給我的一本他的翍作。於是我趕在截稿前夕,終於從一個對他一無所知的人,可以寫出一篇介紹他的文字了。(請見附文)

網路,網路。
書本裏,藏著許多時空轉換器。所以,打開一本書,我們就擺脫了人類肉體的限制,在宇宙裏有了穿梭、跳躍、變身的能力。
然而,在網路出現之前,我們最大的問題是,難以尋找到自己需要的那本書。
打開了那本書之後,我們就會擁有神奇的經歷與能力,但是,必須先解決如何找到那本書的問題。
網路沒有出現之前,我們探索知識的世界,像是在步行。步行,每個人都受到包括空間與地理條件在內的許多限制與拘束。

網路出現,則許給了每個人一台風馳電掣、無遠弗屆的跑車。
還是插了雙翼的蓮花跑車,從此,步行的空間與地理界限,不再存在。
有了跑車,沒有理由不使用這種交通工具的方便;但有了跑車之後,也不表示每個人都不需要走路了。重要的是如何適當地交互使用。

用旅行來舉個例子。有了跑車之後,(除非有特殊目的)堅持要去千里之外的一個地點也要步行,是浪費時間;但是到了目的地,只開車晃個一圈,不肯自己下車,尋幽探微,也是浪費時間。
所以,不懂得怎麼利用這台插翼的跑車,是最大的浪費;不知道怎麼把這台跑車和自己的雙腿結合使用,是最大的遺憾。

我追尋鄺其照的過程,心裏有很大感觸。
第一個感觸,是我們人類多麼善忘,茫茫書海可以掀起多麼大淹沒一切的波浪。
鄺其照這樣一個對中國不只詞典史上,也是近代閱讀史上如此重要的人,才不過一百來年的時間,竟然能整個就消失,被人遺忘了。
第二個感觸,是何其有幸有網路相助,我在極少援助可以使用的情況下,透過網路,完成了如果是過去,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在屬於網路閱讀的機能與配套設計還沒有成熟,網路閱讀的魅力還沒法完全發揮之前,“網路”與“書”可以如何交叉搭配使用,這是一個可以參考的例子。
可以說,目前的“網路”,還沒法單獨達成一個閱讀者的許多要求,但是沒有網路,只靠“書”,一個閱讀者要面臨的障礙,則更是沒法想像的。
不知道搭配“網路”與“書”,我們會喪失太多珍貴的閱讀機會。


一種無中生有的閱讀可能
使用搜尋引擎,最好懂得介於“Love”和“Obsession”的十五種類似詞。
後來,我還有一次完全不靠書籍,只憑網路的閱讀經驗也可以談一下。
在一個快過年的傍晚,天色黑黑的,我和一個剛從美國回來的朋友通起電話。電話裏,她跟我講起一個前一陣子看過的電影。電影的情節一下子就吸引住我,所以就聽了下去。

一個女孩子從小在花店長大。她父親經常要她送花去一些地方,其中包括一家殯儀館。她因為這樣而不但不害怕死亡這件事情,長大後還去學醫,然後有了更多接觸坌體的機會。然後,她有了戀坌癖,甚至會和坌體做愛。後來,她有了一個男友,但是他始終沒法真正接觸她靈魂的深處。男友發現了她的癥結,甚至假扮坌體和她做愛,不過,當然還是沒有法度。最後,一天深夜,男友打了通電話要她出去,等她趕到推門而入的時候,男友望了她最後一眼,然後……

這個故事的結尾不講了。總之,她激動地說這部電影有多麼邪惡、色情等等。我雖然平常不愛看這種電影,但是被她說得起了好奇心,於是問她記不記得叫什麼片名。
沒有印象。我問她演員是誰。也不知道。“不過,那個男演員好像年輕時候的彼得.奧圖(P. O'Toole)啊。”她說。
“那是不是彼得.奧圖啊?”我問。
“不是,不是,絕對不是。”她一口咬定。
她能給我的訊息就這麼多。
可是我很想看看這部電影。打電話問跑影劇線的朋友?求人不如求己。我決定上網查查。
先上Google吧。隨便鍵入一個“dead body”。當然看不出個所以然。(如圖1)
再鍵入一個“love”。仍然不行。(如圖2)
我決定轉變戰場,去電影網站看看。於是去了常去的reel.com。但是一打開新的視窗,就先發愣了幾秒鐘。要查什麼?Horror?Sex?人家的search engine只有“Actor”、“Director”、“Title”三個選項。而我對那部電影的這三個項目一無所知。(如圖3)

忽然想起那個演員長得很像年輕時候的彼得.奧圖,所以就鍵入了“Peter Otoole”,但是跳出來的畫面說是查無此筆。(如圖4)那一定是我拼錯了他的名字。這簡單,我只要去找《阿拉伯的勞倫斯》就可以回頭找到他的名字。但是怪了,在“Title”項下鍵入了“Laurence of Arabia”之後,跳出來的畫面仍然說是查無此筆。(如圖5)
沒關係,我記得導演是David Lean,從“Director”的選項下鍵入之後,這次沒錯,很快地找到了他導演的《阿拉伯的勞倫斯》,這一來我有兩個發現,一個是把“Lawrence”錯拼為“Laurence”,一個是彼得.奧圖的正確拼法是“Peter O'Toole”。(如圖6)
由此再拉出Peter O'Toole的作品清單,瞄一眼也知道不必再看了。又不是他演的,只是一個長得像他年輕時候的人哩。(如圖7)
我決定再回到Google。突如其來地想到,何不在“dead body love”之後再鍵入一個“Peter O'Toole”試試。但是,出來的畫面一片汪洋,看不出什麼跡象。(如圖8)
我想,換個檢索的字吧。我在“dead body”之後,拿掉“love”,改用一個“obsession”。到了戀坌癖的程度,應該用“obsession”(執迷)來試試看。然而,還是一片沙漠,光看頭三項就覺得不值得再把畫面拉下去。(如圖9)
這樣,我在“dead body obsession”之後再鍵入“Peter O'Toole”試試看吧。跳出來一個畫面。(如圖10)

我懶洋洋地看著。第一項沒什麼好看的,第二項也是。但是,但是,哇!你看這第三項底下的說明是什麼!(如圖11)
…to teach her embalming and eventually takes college classes that teach her the intricacies of the human body. She later takes up with Matt, a young medical student (Peter Outerbridge, who resembles the young Peter O'Toole), to whom she readily confesses her obsession with the dead, admitting that ...
哇哈哈,被我逮到了!

我很快地按進去,是一篇影評,談的就是那部電影。(如圖12)沒問題,從這一頁,我起碼得知了這部電影的片名叫“Kissed”,回頭再去reel.com找就是了。
我再回去,有了片名,一下子就找到了,一九九七年的電影,演員是Molly Parker,Peter Outerbridge,導演是Lynne Stopkewich。一個都沒聽過,能找得到才怪。(如圖13)
我想買這一部電影,但是看看下面的說明,只有VHS錄像帶,而我沒有錄像機。所以再回到Google 的視窗。試試看,再在剛才的地方多鍵入一個“DVD”的字,看看有沒有。(如圖14)
瞄了一眼跳出來的畫面,又來了,才剛為網路搜尋的厲害而歡呼,它就又糊塗了。什麼相干不相干的字都混到一起,卻就是沒有我想要買的DVD訊息。
不過,算了,不罵它了。這個網路,起碼幫我完成了這篇文章想要說明的事情。

這些事情說時遲那時快,其實從我開始上網,到發現那個天馬行空的尋找還真的找到了目標,為之狂叫歡呼的時候,其實不到五分鐘。
我相信即使我要打電話找那個很懂電影的朋友,而且他也能為我找到答案,所花的時間也一定不只如此。

這次經歷所體現的,其實就是網路的神奇。我能從幾乎一無所有的資料中,兩三下就找到這部電影,完全歸功於在茫茫眾生中,另外有一個人也和我的朋友一樣,也深深覺得那位男友長得很像年輕時候的彼得.奧圖,並且把這一點寫在他的影評中。然後,另外一個人雖然是捕風捉影,天馬行空地想像,但透過兩個人共同的感覺用詞,找到了目標─兩條線交會,就把那個點給定位了。
(後來,有一位朋友說,如果直接用necrophilia〔戀坌癖〕加movie,在Google上Kissed這部電影是首選,更省時間。但是這部電影的簡介並沒有把故事講那麼清楚,更沒有說明男主角長得很像年輕時候的彼得.奧圖,就算看到了,我也不敢確定那就是我要找的電影。)
所以,使用網路搜尋的重點,應該可以有以下的歸納:
一、懂越多的語言越好──有的東西中文裏找不到,英文裏有;英文裏沒有的,別的語言裏有。
二、興趣越廣泛越好──有的東西在這個領域的網站找不到,在其他領域的網站有辦法。
三、狂想越大越好──不要怕狂想聯結找不到老師會罵你。
四、可以使用的辭彙越多越好──最好懂“Love”和“Obsession”的十五種類似詞。
五、不要怕拼錯字──除了有些搜尋網站可以當字典來提醒拼字不說,一般只要有資料庫的網站使用得當,也可以幫你交叉定位,找出正確的字或名字。
六、要有追根究柢的精神,不過,也要訓練沙漠裏看駱駝尾巴的眼力──如果非要每個頁面都一項一項打開來看,你會累死。
七、要很會使用Google,但是,也絕不能只使用它一個工具──它是個大百貨公司,但是也要有些精品店可去。
八、要捨得加入一些付費的資料庫──最起碼要再加入一個權威、付費的百科全書資料庫,一個付費的新聞資料庫,一個和你專業有關的資料庫。拿這些資料庫和Google這種搜尋網站搭配使用,有不同的對話樂趣(所以我使用wikipedia的同時,也使用Britannica.com)。
九、使用的電腦和頻寬,要能同時打開十個網頁視窗,再同時加四個文字檔的操作,而流利順暢,一如你只打開一個text檔工作一樣。

有十四種外語的可能
沒有網路的時代,多學一種外國語是奢侈又沒有使用機會的,現在,正好相反。
即使是沒有網路的時代,一個讀者都知道多具備一些外語能力的重要,何況,是有了插翼跑車的網路時代。
有了插翼跑車,我們要去很遠的地方,也要去很多地方。多具備一些語言能力,有助於探聽各地的消息,分享不同國度的馳騁心情。最重要的,從多方面衛星定位自己要追獵的閱讀目標,追獵到了之後,並可以從多角度享受的閱讀目標。
不是在中日兩地交叉搜尋,我是定位不到鄺其照的。
所以,如果你每天上網,每天只使用中文在網上搜尋,對不起,你實在在浪費網路,你只是開著一台插翼的蓮花跑車每天去巷子口的便利商店買飯團而已。
有英文能力?那也不夠。
插翼跑車的時代,外語能力必須在英文之外再有一種。至少。

在沒有網路的時代,要多學一種外國語是很奢侈的──奢侈於學習過程的成本,還有學習之後要不斷練習的成本。
在臺灣,如果你選擇了學習波蘭語,你要去哪里找到適當的師資,找到報紙練習閱讀新聞,找到小說練習文學的閱讀?也許都找得到,但是,太昂貴了吧。
但是有了網路之後,你所有原本要付的代價都沒有了。波蘭的網路上報紙,你和他們同步閱讀;波蘭的古典小說,你可以上網找到;你想交一個波蘭的朋友,直接在MSN上練習文字對話,或是Skype上練習口語對話,也完全沒有問題。
剩下的,只是你有沒有決心。

所以,如果你使用wikipedia,而又只知道使用中文的,那也是在糟蹋這個維琪百科。
維琪百科跟大英百科相比,條目的精確度及深度,都還是有爭議的。但是有一點,保證是大英百科沒法相比的,那就是每個條目都可能有其他一些外語版本的解釋。大英百科全書可沒有那麼多版本。何況,這麼多語言的版本,可不是同一個內容的不同文字呈現而已。而是敍述角度與方法個個南轅北轍的不同語言版本。

隨手舉個例子。如果你在維琪百科上查“甘地”,不論中文版還是英文版,內容都很豐富,並且對甘地肯定與稱頌的居多。
但是如果你按進韓文版,你會發現“甘地”這個條目的敍述極少,只有兩個段落,並且一個是“事蹟”,一個是“批判”。批判的有三點:一、甘地在印度勞工階層眼中,只不過是個“既得利益者中的一個知識份子”而已;二、甘地對於弱勢勞工的運動,有和資本主聯手壓制的紀錄;三、一次大戰期間,甘地主張印度參戰,有違他非暴力抗爭的立場等等。
姑不論這些觀點正確與否,為什麼在韓文版的甘地項目中,和中英文版有這麼大的對比?這件事情的本身,就饒有興味。
所以,你在閱讀維琪百科嗎?理論上應該把維琪百科上的所有版本的語言都學會。這才能真正發揮維琪的威力,也才能真正發揮插翼跑車的威力。

會那麼多種外語,是不可能的事嗎?
看一看這個人毛遂自薦,自我介紹語言能力的信吧:

“對印歐語系及敘利亞-阿拉伯語系之語言與文學均頗熟稔,雖非全部熟知,但擁有一般辭彙及結構方面之知識,僅需稍加用心即可通曉。
至於精通之語文包括羅馬語系之義大利語、法語、西班牙東北部加泰隆尼亞地區方言、西班牙語、拉丁語;通曉葡萄牙語、瑞士沃洲、法國普羅旺斯等多種方言。

日爾曼語方面,略通荷蘭語……比利時的佛蘭芒語、德語、丹麥語。
在盎格魯-撒克遜及密西哥特語方面,本人之研究更為深入,對此等語文有若干研究論文可以印行發表。
本人對凱爾特語略知一二,目前正研究斯拉夫語,業已在俄語方面取得頗有用處之知識。
在波斯語、古波斯語及梵語方面,因研究比較語言學而粗通,對希伯萊文和古敘利亞文之瞭解可閱讀舊約聖經及伯西托本(即古敘利亞文本)聖經;對亞拉姆語、哥普特語及腓尼基語則略遜一籌,僅及《創世紀》所載而已。”

這個年輕人是後來編輯《牛津字典》(OED)的莫雷(James A. H. Murray)。
在十九世紀的英國,都有一個人可以做得這麼仔細,我們在二十一世紀,何況還有網路之助,在英文之外多學一種,應該不算過分吧。





蘇東坡感歎他那個時候的人,就因為可以讀的書籍太多,取得太方便,反而不愛讀書,只愛八卦。不知道他來到今天會怎麼說。

袁枚《黃生借書說》

清朝的袁枚的這篇文章,把書一旦為己所有,反而不讀,要自己沒有,才會愛讀的心理寫得很細緻:

子不聞藏書者乎?七略、四庫,天子之書,然天子讀書者有幾?汗牛塞屋,富貴家之書,然富貴人讀書者有幾?其他祖父積、子孫棄者無論焉。非獨書為然,天下物皆然。非夫人之物而強假焉,必慮人逼取,而惴惴焉摩玩之不已,曰:“今日存,明日去,吾不得而見之矣。”若業為吾所有,必高束焉,庋藏焉,曰:“姑俟異日觀”,雲爾。

蘇東坡:《李氏山房藏書記》

蘇東坡應一位朋友之邀,為他的藏書寫的這篇文章,重點摘錄如下:

自孔子聖人,其學必始於觀書。當是時,惟周之柱下史聃為多書……士之生於是時,得見《六經》者蓋無幾,其學可謂難矣!而皆習于禮樂,深于道德,非後世君子所及。自秦漢以來,作者益眾,紙與字畫日趨於簡便,而書益多,世莫不有,然學者益以苟簡,何哉?余猶及見老儒先生,自言其少時,欲求《史記》、《漢書》而不可得;幸而得之,皆手自書,日夜誦讀,惟恐不及。近歲市人轉相摹刻,諸子百家之書,日傳萬紙,學者之于書,多且易致如此,其文詞學術,當倍蓰於昔人,而後生科舉之士,皆束手不觀,游談無根,此又何也?……
乃為一言,使來者知昔之君子見書之難,而今之學者,有書而不讀,為可惜也。

大意是古時候一般讀書人接觸不到什麼書,只有像老子那樣掌管圖書的職官,才有機會接觸到很多書籍……然而古人對禮樂、道德的深刻修養,卻是後世所不及的。
秦漢之後,寫作者越來越多,紙和字畫使用簡便,書籍量日漸增多,到蘇東坡所在的宋代,雕版印刷已經發明,諸子百家的翍作更是大為流傳,學者很容易得到豐富的圖書,按理說他們的文辭學術修養,應該比從前的人高出好幾倍才對。但後生卻有書不讀,只會沒有根據地空談,這又是什麼道理呢?
所以蘇東坡說他寫這篇文章的目的是,讓後人瞭解過去讀書人的困難,也提醒大家有書不讀,真是太可惜了!

古人說倉頡發明文字後,“造化不能藏其秘,故天雨粟;靈怪不能遁其形,故鬼夜哭。”可是,柏拉圖對文字的威力,有不同的看法。

快一百年前,夏丏尊就說:“太古時代沒有書,將來也可不必有書,書的需要可以說是一種過渡時代的現象。”真是厲害。

今天的網路閱讀,說起來只是剛進入新石器時代。所以,連一些不怎麼樣的網路遊戲也可以讓許多人玩得很開心。

歷史會突變的。所以不必等一千八百年,也不必再等一百年,網路閱讀一定會有新的突破。

在那個舊書店二樓小小的走道裏,充滿各種古舊紙張味道的空氣裏,看到那本書後面的附錄裏出現了一個遍尋不著的名字,真是很深刻的記憶。

才一百多年,歷史上許多重要的人物和書籍,就可能船過水無痕,被我們忘個一乾二淨,那更久的時間之前呢?

鄺其照與《華英字典集成》

鄺其照,字容階,廣州聚龍村人。一八七五年(光緒元年)第四批官費留學生三十人搭船赴美,就是由他率領。此外,從一些零星的資料裏,還可以看到鄺其照曾任清朝政府派駐新加坡的商務領事、駐美商務參贊助理等職。
一八六八年,鄺其照翍的《字典集成》在香港的中華印務總局出版,後來第三版時改名《華英字典集成》。這是第一本由中國人編翍的英語學習字典。
《華英字典集成》出版時,深受注目。光緒元年再版時,是丁日昌封面題字。後來市面上除了有一些翻刻本(點石齋就有一個版本)之外,到一八九九年,商務印書館還加以修訂、增補,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英漢詞典:《商務印書館華英字典》。(照點石齋版本的說法,以及日本關西大學內田慶市的考證,《華英字典集成》應該是以一八四○年代英國人麥都思〔Medhurst〕的一本英漢字典為藍本。)
《華英字典集成》對日本的影響也很大。書成初版的那一年,是日本明治元年,正是中日兩國國力消長互見的年代。第二年,一八六九年,日本經由上海美華書館的美國活版技師,把活版印刷術帶入日本,引發了接下來的出版與知識革命。之後,日本除了有永峰秀樹訓譯的《華英字典》(竹雲書屋發行)之外,一八九九年增田藤之助也據以“校訂編纂附譯”而成《英和雙解熟語大辭匯》(英學新志社出版)。曾經,周作人在一篇文章《翻譯與字典》中,提到據說連日本福澤諭吉學英文的時候,都是用《華英字典集成》。直到今天,日本還是有人對《華英字典集成》保持研究。
鄺其照的翍作,另外還有一八八一年在紐約出版的A Dictionary of English Phrases with Illustrated Sentences(後來在一九○一年在日本由國民英學會出版局出版過);一八八六年在廣州創辦過一份《廣報》;最後,還可以零星地知道他寫過一本《應酬寶笈》(Manual of Correspondence and Social Usages),以及《臺灣番社考》(所以應該是來過臺灣)。


Google是個百貨公司的話,一定還要使用一些精品店。

邱吉爾說學習外語的好處

精心挑選一門語言,全力以赴學好它,不能用這門語言愉快閱讀就決不甘休。用外語讀些書能鬆弛大腦肌肉,因為外語能以另外一種方式使大腦活躍起來……以吹號為業的人可能很樂意把拉小提琴作為消遣,用另一種語言進行閱讀也是同一個道理。

用維琪百科,又不同時多看幾種語言的版本,是太浪費維琪的設計了。

王雲五說學習外語的方法

我小時候藉自修而讀書,在讀外國文名翍時,認為某一章段有精讀而仿作的必要者,於熟讀數次以後,往往將該章段文字譯為中文,經過一星期左右,則就所譯中文重譯為英文,譯時絕不閱英文原文,譯畢始與原文比對,于文法有錯誤者固查照原文修正;于文法無誤而用字遣詞不如原文精練者亦參酌修正。


Part 4
越界的基礎

小說是三十萬字寫三十字
我多麼希望她手上拿的是一本小說。任何小說都好。
有一天我在家裏整理書架,本來只是要把一些覺得灰塵積得多了些的地方清理一下,但是隨手拿起《天龍八部》中的一本,不小心翻到一個地方,這下子就停不住了。
於是我就靠在書架底下,抹布扔在一旁,把多年前看過的金庸這部小說,又讀了一個段落。是段譽、王語嫣兩人先跌進爛泥枯井,真情流露,接著慕容複和鳩摩智兩人也跟著掉進去的那一段。

段譽許久思慕,終於得到佳人回應,讀得固然開心,但是更多的心思卻是在鳩摩智身上。這位吐蕃國的第一高僧,絕頂聰明,少林寺七十二絕技,別人頂多習其三四,他卻不但全部偷學,還加上了一部《易筋經》,結果導致走火入魔。鳩摩智跌入井底之後,內息鼓漲欲炸而不得宣洩之下,掐住段譽咽喉,卻把畢生內功都傾瀉進段譽體內。
接著,小說這麼寫道:

鳩摩智半晌不語,又暗一運氣,確知數十年的艱辛修為已然廢於一旦。他原是個大智大慧之人,佛學修為亦是十分睿深,只因練了武功,好勝之心日盛,向佛之心日淡,至有今日之事。他坐在污泥之中,猛地省起:“如來教導佛子,第一是要去貪、去愛、去取、去纏,方有解脫之望。我卻無一能去,名韁利鎖,將我緊緊系住。今日武功盡失,焉知不是釋尊點化,叫我改邪歸正,得以清淨解脫?”他回顧數十年來的所作所為,額頭汗水涔涔而下,又是慚愧,又是傷心……這一來,鳩摩智大徹大悟,終於真正成了一代高僧,此後廣譯天竺佛家經論而為藏文,弘揚佛法,度人無數。其後天竺佛教衰微,經律論三藏俱散失湮滅,在西藏卻仍保全甚多,其間鳩摩智實有大功。

也許是因為當時我也略涉佛法,所以這一段看得特別有感觸,直想練武不免好勝,學佛則要去除勝負之心,這兩點真是衝突。作者安排這麼一個段落,讓一和尚得以悟道,真是高明。也因為感歎,所以又把書倒翻回去看看前面的情節。
只是這麼一看,才發現我的感慨,早已由一位掃地僧講出了。蕭峰父子及慕容複父子,加上鳩摩智等一夥人在少林寺藏經閣冤家相逢,相持不下之際,一位真人不露相的掃地老僧早已清楚地點撥了鳩摩智:

“須知佛法在求渡世,武功在求殺生,兩者背道而馳,相互克制。只有佛法越高,慈悲之念越盛,武功絕技才能練得越多,但修為上到了如此境界的高僧,卻又不屑去多學各種厲害的殺人法門了。”

那一天最大的收穫,在於體會了“小說”(fiction)和“非小說”(non-fiction)的差別。
用“非小說”來講鳩摩智的體悟,簡短地說,“如來教導佛子,第一是要去貪、去愛、去取、去纏,方有解脫之望。”這一句三十字以內的話就夠了。稍微說長一點,用少林寺裏旁觀者清的那位掃地僧說的八十來個字也夠了。
而小說,卻要耗費數十萬字,塑造眾多人物,鋪陳數十年的恩怨情仇,才在不經意中點出這個道理。
所以,精彩的非小說,是以三十個字,來歸納數十萬字故事的道理。
精彩的小說,是以數十萬字的故事,來講三十個字的道理──甚至,不講什麼道理。
讀三十個字的道理,好處是清楚、明白、直接。壞處是,你得來輕鬆,很容易會不當一回事。
讀數十萬字小說的故事,壞處是別人的故事可能說得太生動了,光是情節就讓你目眩神移。好處是,多年後偶一佇足,眩目的情節中,別有風光。

一九九七年十月,我去香港出席一個會,坐一大早的班機。
登機後不久,我注意到隔著走道,左前方位置的一位女郎。
她幾乎是從入座之後,就開始拿出一本書,非常專注地讀了起來。並且不久就拿出一個筆記本,邊讀邊做筆記。
看到這麼一位專心的讀者,我就好奇起來,想要知道到底是什麼書,吸引她到如此地步。
空中小姐來送早餐,她頭都沒有抬地回絕了。
機窗外,陽光照進來。女郎穿著一身墨綠的無袖洋裝,外罩一件鏤空的白色披肩,側影十分秀麗。
而我,等待了好一陣子,好不容易才有個機會偷瞄到書的封面,揭開了謎底。是當時一本極為暢銷、談如何成功的書。
一直到抵達香港,飛機在跑道上滑行至機艙門打開之前,她都沒有停止專心的閱讀。所以她不知道有一個人一路如此窺探她,也不會知道那個人曾經為她手上的書偷換了幾十種想像,甚至懊惱起來,為自己曾經出版過那麼多類似成功主題的書籍而感到罪過。
我多麼希望她手上拿的是一本小說。任何小說都好。
在機場,看到西方人,不論男女,手上總會拿一本小說。諜戰的,推理的,驚悚的,愛情的,厚的,薄的。
臺灣人,帶上飛機的卻經常是非小說──從薄薄的人生勵志書,到厚厚上下兩巨冊的企業管理書,都有人帶上飛機。
這些書沒有什麼不好,只是你不能不懷疑起一件事:連飛行這麼顛簸的旅程,你都不捨得不努力上進,那什麼時候才有空讀小說呢?

我總覺得一個人應該讀小說(fiction),是因為小說是一個虛構的世界。而你進入虛構世界,需要三把鑰匙:
一、使用自己時間的自信與餘裕──否則你為什麼寧願讀幾十萬字而不是三十個字來體會一個道理?
二、想像力──小說的作者是啟動他的想像力而創作出來的。讀者的想像啟動得越大,越能體會、越不浪費作者為他展開的一切。
三、同情心──小說是人物的故事。讀一部小說,就是認識小說裏的那些人物。你沒有同情之心,沒法進入那些人物的內心世界。
一方面,小說需要你用這三把鑰匙才能進入。另一方面,小說也會給你鍛造這三把鑰匙的機會。

好看的小說,是看人物──你沒接觸過的人物,或者,你熟悉的人物,但有陌生的變形。
所以,你要準備進入情緒的震盪。
好看的小說,第一句話、第一頁就告訴你這是一部好看的小說。
所以,文字是有魅力的。
好看的小說,又不是真要告訴你什麼道理。小說要說的話,總是意在言外。
所以,閱讀的你,最好也有些人生經歷。有些文字魅力,在一個有些經歷的讀者眼中,會轉化為魔力。

《紅樓夢》第一百零五回開場,賈政正在家裏設宴請酒,忽然下人來報,說是有一個錦衣府的堂官趙老爺,自稱與賈府至好,不等通報就帶領好幾個手下走進來。賈政等人還沒會過意來,人家已經登堂入室了。

賈政等搶步接去,只見趙堂官滿臉笑容,並不說什麼,一徑走上廳來。後面跟著五六位司官,也有認得的,也有不認得的,但是總不答話。
賈政等心裏不得主意,只得跟了上來讓坐。
眾親友也有認得趙堂官的,見他仰著臉不大理人,只拉著賈政的手,笑著說了幾句寒溫的話。眾人看見來頭不好,也有躲進里間屋裏的,也有垂手侍立的。賈政正要帶笑敘話,只見家人慌張報導:“西平王爺到了。”
賈政慌忙去接,已見王爺進來。趙堂官搶上去請了安,便說:“王爺已到,隨來各位老爺就該帶領府役把守前後門。”眾官應了出去。賈政等知事不好,連忙跪接……那些親友聽見,就一溜煙如飛的出去了。獨有賈赦賈政一干人唬得面如土色,滿身發顫。不多一回,只見進來無數番役,各門把守。本宅上下人等,一步不能亂走。
趙堂官便轉過一副臉來回王爺道:“請爺宣旨意,就好動手。”

《紅樓夢》我少年時期讀過不止一次。但這一段錦衣軍抄賈府的場面,在我四十多歲後的有一天,偶然跳進了我的眼底。
那位開始滿臉笑容、後來“轉過一副臉來”的趙堂官,活生生地站在我眼前。我看得到他剛才微笑的唇角,也看得到他轉過來之後,書裏面並沒有說是哪一副臉的那一副臉。因為我在幾年前,也遭遇過一個場面,也有一個人笑容可掬地走進我的辦公室,後來也以同樣的速度轉過一副臉來看看我。
讀《紅樓夢》這種小說,就是你必須經歷了自己的滄桑之後,才能看到年輕時候的你所沒能看到的層次。你這才為這部作品折服。
所以說,閱讀小說需要你花的時間,遠不止看過那幾十萬字的時間。

在過去的中國文化裏,四書五經以外的書,包括農醫之事的翍作都是“小說”。因而fiction 被譯為“小說”之後,加上古代的科舉觀念假現代的文憑主義進入學校教育後,“小說”始終背負著不必要的罪名──尤其在做師長的眼裏。

過去,我覺得倒也罷了。
但是到網路已經這麼蓬勃發展的今天,仍然有這種情況,感觸就很深。
小說被汙名化之後,有兩個不利的影響。一個,是像前面說的那個兒子因讀小說被責而跳樓的悲劇,不必要地上演。第二個,是我們沒有機會讓一個讀者享受他應有的小說之路。

契訶夫說過一句話,大約是這個意思:小說的創作裏,所謂高下的層次,像是軍旅裏的元帥與步兵。元帥與步兵,各有各的作用。
我同意他的說法。
一本列入經典文學的小說,和一本通俗小說(commercial novel)或是類型小說,各有各的作用。
所以,對小說,我們第一個心理準備應該是,不用擔心讀的小說低不低級的問題。只要給小說時間,讀起小說,我們會逐漸知道什麼小說是好看的。
然而,同樣重要的是第二個心理準備:要讀到好的小說,是要會讀小說的。小說的閱讀,是需要練習的。
“閱讀小說並不如一般人所想像的那麼簡單,而是一門困難而複雜的藝術,你不僅要有能力去體會作家非凡的技巧,更必須具有豐富的想像力,才能進入藝術家為你所創造的境界,領悟到更多的東西。”伍爾夫說過。

在網路時代,我們使用文字容易方便、大意而輕率的時代,讓我們對文字的注意,還是從好好閱讀精彩的小說開始吧。


與人邂逅的詩
最有力的文章,也只是用繩索固定在地面的熱氣球,無法離地而飛。而詩,則不然。

有一年夏天,在紐約一家書店,我買了許多工作上需要的書以後,隨手從書架拿下一個聽過、但是沒讀過的詩人的書。打開的那一頁,詩的句子是這麼躍動著的:
It could have happened.
It had to happen.
It happened sooner. Later.
Nearer. Farther.
It happened not to you.

You survived because you were the first.
You survived because you were the last.
Because you were alone. Because of people.
Because you turned left. Because you turned right.
Because rain fell. Because a shadow fell.
Because sunny weather prevailed.
……………
我跟著音節讀著,心跳也跟著難以言述地躍動著,從此愛上了辛波絲卡。

詩和哲學,是兩個說來很有意思的閱讀門類。
哲學,思考人生與宇宙的究竟,是人類很早就會做的事情。
詩,和歌一樣,抒發熱情,也是人類最早就會做的事情。
卻偏偏不知為什麼,兩者後來都被拱上了殿堂,甚至廟堂,遠離了我們。
但不論從哪個理由來看,這兩種閱讀都是不能錯過的。

不談那麼遠吧,給我一個讀詩的理由。你也許會說。
我說,可以給你兩個。
世界總是往外沿擴展了太長的時間,應該是換一個方向,內縮凝聚的時候。
另外,你不覺得這個世界什麼都有,就是沒有韻律與節奏?
何況,讀詩又真是不需要理由的。理由,比不過感覺的。
那個夏天下午,在那家書店書架下幾乎可以聽見自己心跳的感覺,就讓我讀起多年沒讀的詩來。
查字典,查百科全書,在“Poetry詩”的條目下,很容易會看到類似這樣的解釋:“almost impossible to define.”(幾乎無從定義)。
看過一篇文章,說是最有力的文章(Prose),也只是用繩索固定在地面的熱氣球,永遠無法離地而飛。而詩,則不然。
我相信這種說法。

那什麼才是讀詩的時候?
有人說,詩是最令人心力交瘁的。(英國小說家阿諾德.貝內特〔Arnold Bennett〕之語)顯然不是打起精神來細讀,是讀不下去的。
有人說,要排解一日的疲勞,讓自己休閒,就該讀詩。(魯迅之語)顯然詩是你休閒或需要休閒之時才讀的。
我支持魯迅的說法。
因為小說是需要赴約的,而詩是與你邂逅的。

今年三月去故宮看北宋詩畫“大觀”展,遇上米芾的《吳江舟中作》,看到最後兩句:“萬事須乘時,汝來一何晚。”在擁擠的人堆裏,驀然有泫然欲泣之感。

我們和詩,總會不期而遇,總不免“汝來一何晚”之歎。
讀詩吧,就從你書架上一定有的那本唐人詩選,或宋人詞選隨手拿下來開始。
文字是單位面積裏濃縮意象最高的媒體,詩就是單位字數裏濃縮意象最高的文字。不讀詩,讀什麼?

為什麼要讀哲學
開始讀哲學,可以從五個重點下手。
詩、小說,是感性的事。從感性越界到理性,最好的切入點就是哲學。
人沒有不思考的,哲學,則是追求一層比一層更深的理性思考,思考的極致。因此,如果想要透過閱讀,能夠幫助理性思考,沒有比哲學更適合的了。
由於哲學和詩一樣,是被廟堂化的代表,高高在上,所以很容易令一個普通讀者望之卻步。事實上,一個普通讀者,找到一本他需要的哲學書,一點也不難。因為判斷的標準很明白:讀了這個題目的這一本哲學書,是否能夠幫助他在這個題目上思考得更清楚。幫助我們思考得清楚,是哲學存在的目的。沒法幫我們思考清楚的哲學書,是不需要的。
我的經驗,找哲學書來讀的時候,可以有兩種方向。

第一種方向,是把哲學當成一種閱讀的基礎來看。
哲學之顯得複雜,是因為人生與宇宙的課題很多,每個哲學家所思考的角度又不止一端。這麼多課題的這麼多思考交纏在一起,對很多人來說都像是一團無從整理的毛線團。
所以,把哲學當成閱讀的基礎來看,就是學習觀察不同的哲學家對不同的課題,進行怎麼樣的思考。我歸納了六個重點:

一、先找一個你感興趣的主題;
二、就這個主題發表過言論的哲學家裏,你找出一個最感興趣的人;
三、這位哲學家的翍作可能很多,但是不要管其他的,唯讀他主要談這個主題的那本書;
四、先把全書讀完第一遍。碰到讀不懂的地方,不要停止不讀,也不要停在那裏和讀不懂的地方苦苦糾纏,就是要連滾帶爬地先把第一遍讀完。讀完第一遍,再使用一些不同的方法來進一步閱讀這本書。(這些方法請參考本書第192頁);
五、知道他怎麼思考、面對這個主題之後,看看影響他如此思考的前人有誰,他所影響的後人有誰(影響包括“贊成”與“反對”);
六、於是沿著這個主題,設法把這一條線的前後脈絡整理清楚。

譬如說,你對“愛情”這個主題感興趣。這是第一步。
接著,你想到“柏拉圖式的愛情”是大家常掛在嘴上的。於是想看看柏拉圖是怎麼談愛情的。

第三、柏拉圖的翍作很多,他探討的主題有政治、教育、靈魂、愛情、文學、藝術,不一而足。但是你可以不那麼困難,就查得到柏拉圖的翍作裏,有一本《會飲篇》是集中談愛情的。所以你不要讀他的《理想國》,不要讀別的,就唯讀這一本。

第四、《會飲篇》裏有許多人談愛情,有人講得生動有趣,有人也許沒那麼輕鬆,但是只要你讀過了全書,聽了蘇格拉底的發言,就會知道這才是全書的重點。

第五、讀了這本書,你就知道柏拉圖怎麼把愛情一路昇華,解釋為追求宇宙至善至美的一個過程。於是你回頭看他之前的古希臘時代怎麼解釋愛情,知道有“埃洛斯”(Eros)的說法,是宇宙的結合或分離的原動力。你又往柏拉圖的身後看,於是知道亞里斯多德把愛情解釋為友愛的一種。

第六、你繼續整理脈絡,接著知道中世紀基督教文明把愛解釋為神愛;文藝復興之後回歸為人間的愛;清教徒和維多利亞時代解釋為保守的愛;到了尼采,喊出人要擺脫神的桎梏,從一切犧牲、義務中解放出來,“愛是一切價值的掠奪者”;到了靄理士和佛洛德,愛與性的關係被說明得完整了。

這樣,你就把愛情的哲學和接下來進入二十世紀後一些比較通俗的議題連接起來了。你會注意到勞倫斯(D.H. Lawrence)主張“愛因為被理想化,成為精神和意識的課題,所以愛就失去了平衡,達到一種混沌。而我們在現代必須認真考慮肉體或肉欲獨立的性愛”。又再接下來,有金賽性學報告與G點的發現,又有60年代的性愛解放運動,又有再其後的同性戀正常化。

“愛”,從哲學上的意義到生活上的作用,這就會有一條脈絡,呈現在你眼前。而你從閱讀不同哲學家的不同翍作的過程中,體會到他們的思考方向和方法,也就對包括歷史、文化等種種背景有所認識。
所以說,這樣閱讀哲學,是一種當作閱讀基礎的閱讀。
我不把科學列為閱讀的基礎工程,是因為科學是從哲學裏分家出去的,分家不過是五百年左右的事。還有,科學,透過多媒體來敍述得清楚的可能,越來越大了。
另一種方向,則是把哲學當成一種閱讀的終極來看。
因為哲學家在挑戰的,不只是思考得更清楚,而是追求思考的極致,思考出人生或宇宙的終極真理,所以,我們想找一本哲學書來讀的時候,也可以有決心只找出“那一本”有這種意義的書。
我自己是先從第一種方向出發,也就是把哲學當閱讀的基礎來看而開始,後來讀到笛卡兒的《談談方法》,也就是人人上口的“我思故我在”那句話出處的書,則有找到了哲學指引出閱讀的極致的感受。

《談談方法》對我的意義,放在後面《少閱讀一點的理由》那篇文章中,這裏就不多談。
總之,這樣的哲學書也是存在,可以找到的。
換個角度讀歷史的時候
歷史書,是“小說”、“詩”、“哲學”的綜合體──但,要是好的歷史書。
以前上中學的歷史課,讀項羽這個人,雖然說是霸王,但課本上的描述怎麼也看不出。十面埋伏之下,項羽唱起“虞兮虞兮奈若何”的《垓下歌》,這些情節讓我怎麼都不明白項羽怎麼得以和“力拔山兮氣蓋世”的形象聯想到一起。
一直到我看了下面這段場面。

於是項王乘其駿馬名騅,麾下壯士騎從者八百餘人,直夜,潰圍南出馳走。
平明,漢軍乃覺之,令騎將灌嬰以五千騎追之。項王渡淮,騎能屬者才百餘人。至陰陵,迷失道,問一田父,田父紿曰“左”。左,乃陷大澤中,以故漢追及之。
項王乃複引兵而東,至東城,乃有二十八騎;漢騎追者數千人。
項王自度不得脫,謂其騎曰:“吾起兵至今,八歲矣;身七十余戰,未嘗敗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於此,此天之亡我,非戰之罪也!今日固決死,願為諸君快戰,必潰圍,斬將,刈旗,三勝之,令諸君知天亡我,非戰之罪也。”
乃分其騎以為四隊,四鄉。漢軍圍之數重。
項王謂其騎曰:“吾為公取彼一將。”令四面騎馳下,期山東為三處。於是項王大呼馳下,漢軍皆披靡,遂斬漢一將。
是時,郎中騎楊喜追項王,項王瞋目而叱之,喜人馬俱驚,辟易數裏。項王與其騎會為三處,漢軍不知項王所在,乃分軍為三,複圍之。
項王乃馳,複斬漢一都尉,殺數十百人;複聚其騎,亡其兩騎耳。乃謂其騎曰:“何如?” 騎皆伏曰:“如大王言!”
於是項王欲東渡烏江,烏江亭長檥船待,謂項王曰:“江東雖小,地方千里,眾數十萬人,亦足王也。願大王急渡!今獨臣有船,漢軍至,無以渡。”
項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為!且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縱彼不言,籍獨不愧於心乎!”
乃以所乘騅馬賜亭長,令騎皆下馬步行,持短兵接戰。獨籍所殺漢軍數百人,身亦被十餘創。顧見漢騎司馬呂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馬童面之,指示中郎騎王翳曰:“此項王也。”項王乃曰:“吾聞漢購我頭千金,邑萬戶;吾為若德。”乃自刎而死。
王翳取其頭;余騎相蹂踐爭項王,相殺者數十人;最其後,楊喜、呂馬童及郎中呂勝、楊武各得其一體;五人共會其體,皆是,故分其戶,封五人皆為列侯。
二十八人被數千人團團圍住,項羽卻可以像郊獵一般,指東斬東,指西殺西,三進三出如入無人之境。兩千年前西楚霸王的氣概,透紙而出,震懾人心。不以成敗論英雄,這才同感。
這麼生動地描繪了項羽的文字,出自《資治通鑒》。你一定聽過《資治通鑒》,但是否曾把它當小說來看過?(司馬光編輯改寫過的這段文字,則又典出《史記.項羽本紀》。)

我們對歷史的胃口,都被學校的教科書、參考書給破壞了。那麼多事件、年代,讓學生死背硬啃下來,誰要再談歷史都要色變。
但歷史書並不是這樣的。一部精彩的歷史書,必然有以下的特點:
一、情節敍述逼真迫人。
二、用字精微,令人擊節讚歎。
三、闔上書籍,那些人物不會就此消失,反而,會跟著他們的故事進入我們的心底深處,不時會與我們或悵然、或欣然地對望一眼。
所以,一部精彩的歷史書,是“小說”、是“詩”,同時,由於“對歷史的透視能夠使我們更清楚地看出,什麼事件和哪種活動有著永久的重要性”(羅素語),所以,歷史其實又是“哲學”。
我們怎麼能不讀歷史?
又怎麼能不好奇,如果學校的歷史課本,能夠換成由學生好好地閱讀《資治通鑒》這麼精彩的段落,而不是那些生硬的資料與名字,又會是個什麼局面?
順便談一下吧。請看一下大陸中華書局這個《資治通鑒》版本的這段文字吧。這段文字在今天的網頁上看,是難有紙本的這個魅力的。這也是我美食閱讀還是喜歡用紙本的原因。
圖像與漫畫的作用
有時候,最好的方法不是閱讀文字而是圖像閱讀,因為“你把它描寫得越細緻,就會把聽者的思想搞得越糊塗”。達文西說。
有一次,一位漫畫家跟我感歎:他們畫漫畫的多麼辛苦啊,要畫一個戰爭場面,一筆一筆地刻畫。畫人物,畫戰馬,畫塵土飛揚,畫了老半天,不如寫文字的人,用“千軍萬馬”四個字就解決了。
他說的,是文字的拿手之處。

但是,文字也有不足處。如果光靠文字,下面這段描述多複雜:

“先看右邊的一個,有兩根粗管子連在上面,一根是腔靜脈,這是主要的貯血器,好像樹幹,體內其他靜脈都是它的分支;另一根是動靜脈,這個名字取得不好,因為它實際上是一根動脈,以心臟為出發點,然後形成許多分支,佈滿兩肺。再看左邊一個心腔,也同樣有兩根管子連著,跟上面說的兩根同樣粗,或者更粗,一根是靜動脈,這個名字也取得不好,因為它只是一根靜脈,來自兩肺,在肺裏有許多分支,跟動靜脈的分支交織在一起,又跟氣管的分支交織在一起,空氣是通過氣管吸進來的;另外一根管子是大動脈,從心臟通出去,把分支通到全身各處。”笛卡兒在《談談方法》中有一個部分談心臟,這還只是其中的一小段。
對於這一點,做了大量筆記,筆記裏喜歡圖文並茂的達文西,說的是對的:“想用文字把這顆心臟描述得清楚,除非花上整本書的篇幅,否則怎麼可能?”

所以,達文西認為,要理解人體的結構,最好的方法不是閱讀文字而是閱讀圖像,因為“你把它描寫得越細緻,就會把聽者的思想搞得越糊塗”。
達文西說的,是圖像的拿手之處。
對於不論是個人還是人類來說,圖像都是早于文字而為人上手也拿手的。但是很有趣的,最起碼從我們開始接受學校教育後,圖像的訓練與教育,就開始與文字分家,並且,開始低於文字。
我喜歡小時候畫地圖課,用色彩筆劃一個個中國的省份,那些省份的形狀就從此留在腦海裏了。那大概可以說是學校教育裏讓我記得文字與圖像可以並行的唯一記憶。

圖像閱讀裏最大的汙名化,當然是漫畫。
我們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接受讀漫畫是不好的行為,是要被懲罰的行為。漫畫就是圖像閱讀裏極重要的一環。
即使在科學研究證實了左腦與右腦的功能,分別與文字及圖像閱讀有關之後,仍然拋不開這個成見。

要我談自己的圖像閱讀經驗,立即的反應總是一幅畫,一套書。
一幅畫,是南宋馬遠的《踏歌圖》。
在那畫面上看不出是否向晚的暮靄中,圖的右下角有四個醉態可掬的人。我最喜歡最右邊那人的步態,帽子歪在那兒,你幾乎可以聽得到他打的酒嗝。中國詩詞裏那麼多田舍之樂的詩,似乎都歸納到這一幅畫裏了。
一套書,是《帶子狼》。
《帶子狼》的精彩,我在前面介紹甜食閱讀的時候,已經說過了。但這裏特別想就其圖像產生的效果再說兩句。
簡單地說,就是如果你想瞭解有關日本歷史文化裏的許多器物與場面,正是圖像毫不拖泥帶水的幾筆一勾,你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小池一夫編劇所描繪的武打場面固然精彩,但是小島剛夕的線條,真正讓水鷗流的拜一刀活了過來!
一套漫畫書,就能讓你對人生、對歷史、對日本文化有那麼多的體會,除了《帶子狼》,還有什麼?

因為對漫畫的喜愛,我自己也參與過漫畫的製作。因為曾經很迷電子遊戲機,尤其愛打“超級馬利”,所以就用了“馬利”的筆名來當編劇,和鄭問合作過《阿鼻劍》。

在那個過程裏,對文字和圖像的不同作用,也就特別心有所感。短短的幾行文字,經過漫畫家的手筆演繹出來,大有不同的樂趣。《阿鼻劍》出版十多年來,能一直在武俠漫畫中佔有一席之地,也即將由劉偉強拍攝成電影,沒有鄭問的圖像魅力,是不可能的。
鄭問畫《阿鼻劍》第二輯的時候,有次我去北京出差。在還沒使用email 的一九九○年代初,旅途中忙著趕寫劇本,又要忙著趕去發傳真的匆忙感受,今天都仍在心頭。
我們一直約著要合作《阿鼻劍》第三輯,但一直沒能實現。這裏摘了第二輯裏一篇劍癡的故事,和大家分享一下既是作者之一、又是讀者的心情。

能夠沒忽視圖像閱讀的人,是幸運的。
有福的。


影像的力量
陳述太初的混沌,啟蒙的黎明,影像和文字各有其震撼與動人之處。
一九六八年,《二○○一:太空漫遊》的電影和小說分別問世,各自奠定了在影史與小說史上的地位。
一般而言,電影和小說總有主從之分,或是電影改編自小說,或是小說延伸自電影。但是《二○○一:太空漫遊》卻十分特tA正如克拉克在本書序裏所言,起初他們是想在“著手那單調又沉悶的劇本之前,先來寫本完整的小說,盡情馳騁我們的想像,然後再根據這本小說來開發劇本”,然而,後來他們卻“小說和劇本同時在寫作,兩者相互激蕩而行”。最後,在一九六八年春天,電影和小說幾乎同時問世──電影早了幾個月。
也因此,《二○○一:太空漫遊》的電影和小說一直被視為各自獨立的創作,談到電影,大家會說是“庫布利克的《二○○一》”,談到小說,大家會說是“克拉克的《二○○一》”。的確,雖然在講同樣的一個故事,但卻各自具有不同的生命,是完全不同的個體。

談到影像閱讀,尤其是要說明和文字閱讀的不同,《二○○一:太空漫遊》是個最好的例子。
任何一個看過電影《二○○一》的人,都不能錯過小說《二○○一》;任何一個讀過小說《二○○一》的人,也不能錯過電影《二○○一》。
因為,庫布利克和克拉克的創作,分別代表了影像與文字兩種不同創作的特質與極致。看他們的電影,讀他們的書,做個對照,也就能體會到影像與文字閱讀不同的樂趣與收穫。
《二○○一》的故事,大致可以分為三部分。
第一部分,是猿人遇上黑石,後來進化為人類的過程。
第二部分,是人類在月球上發現黑石,到鮑曼和不受控制的電腦哈兒9000對決。
第三部分,是鮑曼獨自在宇宙裏漂泊,再度和黑石相逢,到“星童”的出現。

我覺得,就第一部分而言,電影和小說的表達,各擅勝場。電影的影像和小說的文字,分別以其獨特的方式,陳述了太初的混沌與啟蒙的黎明,各有其震撼與動人之處。
第二部分,電影要比小說出色。小說花費許多文字來陳述先進的科技細節,不免累贅,而電影則直接以令人瞠目結舌的特效影像,把故事講得乾淨俐落。
但第三部分,則是小說要勝過電影一籌。用電影來呈現鮑曼的經歷,顯現了以影像來描繪玄奧之不足,很多人看不懂這個部分是當然的事。然而,對於玄奧,文字卻恰好最能發揮所長。小說在這個部分做了最精彩也最充分的發揮。

從小說改編為電影的,幾乎沒有不遜的。這些災難一方面說明影像閱讀與文字閱讀是兩回事,一方面也讓我們體會到應該特別感謝庫布利克和克拉克。
《二○○一:太空漫遊》的電影和小說,讓我們有機會體會到影像與文字這兩種不同閱讀的極致與不足,以及相互之間可以如何相輔相成。

不只科幻電影,所有與科學、技術、生物等相關的知識,今天我們要閱讀,都離不開影像。純用文字來說明這些知識,是事倍功半的。
沒有必要。
網路上的機會
這還是個網路閱讀的新石器時代,但有些資源不該錯過。
書籍以外的閱讀,目前有多種嘗試,但整體說來,我自己覺得還是處於一個新石器時代的局面,有待發展之處太多。
所以我自己能提醒自己的,仍然是多注意各種不同閱讀載體上的各種不同發展,不要誤以為自己經常使用的類型,就代表了網路閱讀的全部。

一九九八年五月底,我去參加美國書展。拿到一本書,為了思考要不要出版而猶豫不決。這是一本談最新的全球化經營趨勢的書,書名和作者名氣,都沒問題。只是,我想再謹慎一點,多讀一些。
那天晚上我在飯店裏讀到很晚,終於有一個因素讓我決定放棄。
書裏提到美國康柏電腦的執行長,以他為一個經營者的楷模。的確,那位先生在一九九七年被選為全美最佳經理人,風光一時。然而,我記得就在我要離開臺灣前,這位康柏的執行長和另一位財務長,剛因為一九九八年第一季財報出爐,發現許多問題而辭職下臺。

讀著一個已經因經營有問題而下臺的人,在書中仍然戴著許多光環,即使商業世界裏也不能純粹以成敗論英雄,但仍然改變不了我馬上對那本書產生了“過時”的感受。
在這一點上,固然如此,又有沒有隱藏的其他點呢?英文版現在如此,等中文版翻譯出來再出版,時間又要起碼半年之後,讀者讀到的過時感覺會不會更深、更多呢?

如果這部作品,不是以書籍而是在網路上發表,作者可以隨時針對這種新的情況把內容做增刪,那不是可以永保內容的新鮮及價值感?

網路上的閱讀,和書籍閱讀一樣,也可以分為四類飲食。
第一、主食閱讀──新資訊的需求。報紙新聞、財經資訊、各類新知識的研究報告、雜誌內容的數位化、時尚、一些閱讀社群、一些特定的部落格。
第二、美食閱讀──思想結晶的需求。許多已經轉化為數字檔的公共財經典,如Gutenberg Project。
第三、蔬果閱讀──工具需求。大家說來最熟悉的google、goole maps、付費的網上大英百科全書、免費的wikipedia、Amazon網路書店、數位圖書館。
第四、甜食閱讀──休閒及娛樂需求。網上遊戲、Youtube、大部分隨筆類的部落格、情色討論區。

網路上這四種閱讀飲食的正面與負面因素,一如書籍四種閱讀飲食所需要注意的事項,這裏不另作說明。
但是我自己的經歷,讓我對網路上的這四種飲食,產生以下的偏好:
主食閱讀:看看新聞是可以的。但是像我前面所說的那本商業趨勢書,真應該網路化才足以呈現其特點的,由於種種原因,現在尚未網路化。
甜食閱讀:網路出現之前,我曾經是忠實的電子游戲迷。但在那之後,我等待的網路上的多媒體甜食,是要跳過目前這個網路遊戲的階段。目前的網路遊戲,我還是覺得太粗糙,太沒有善用網路的特質。直到Wii出來風靡一時,才讓我看到我理想中的網路甜食的一點點身影。總之,值得期待,但是必須繼續期待。

目前我的網路閱讀中,占比重最大的,是美食閱讀和蔬果閱讀。美食閱讀,不論中外,都可以找到規模很可觀的經典閱讀庫。雖然閱讀起來不像紙本那麼令人著迷,但是卻另有方便的其他功能。所謂“其他”功能,又主要是搜尋及比對。
所以,整體而言,我最喜愛使用網路上的蔬果閱讀。這可以分幾個原因來說:
一、許多網站所提供的蔬果飲食,本身可以補足我們在書籍蔬果類閱讀中的不足。
二、整個網路的內容及呈現,本身就形成新的檢索工具。
三、由於網路本身的click可得,所以給身陷重圍、因為種種歷史及現實因素而動彈不得的讀者,產生新奇的閱讀經驗,進而對閱讀產生新的想像,擁有新的機會。
在網路閱讀的新石器時代,我把目前一些數位及網路閱讀的形式,做過一次分類如前圖,並挑出一些代表性的例子,如附文。

我也很喜歡古龍,特別是《蕭十一郎》。不知道今天重看又是什麼感受。

我把當時的心情寫在一張餐巾紙上,遞給前座的同事。事後我收了起來,可惜找不到了。

張大春的《小說稗類》

至於怎麼練習讀精彩的小說?我的建議是去讀張大春的《小說稗類》。
一個小說家回到他讀者的身份,用最輕柔的腳步,帶我們穿過“一片非常輕盈的迷惑”,導遊不同小說所形成的各種不同世界,對任何一個正在讀小說的人來說,都是不能錯過的。
小說愛好者倘若不以小說為餘興娛樂,不把小說當作是人生青澀階段誤打誤撞、錯織錯就的夢想,不將小說看成是晉身文化場域博名獲利以便冠“小說家”之名奠定其社會地位的工具,那麼終將有一天,他勢必要面對這樣一個問題:小說在人類文明發展上曾經產生過何等何樣的影響?這個問題的另一層是:我所愛好的(無論是閱讀過的或者創作過的)小說又在小說史上產生過何等何樣的影響?
終將有一天,小說愛好者會和這樣一個巨大的、紛陳的、複雜的、繁瑣的甚至看似零落錯亂的體系碰面。
張大春用這段話,帶出他這本書想和讀者分享的是什麼。

毛姆談詩

但是詩集也是“爛好書”出沒很多的地方,所以要多注意。毛姆有段文字,可以當作參考:
除非真偉大的詩篇,否則,無論寫得多麼美妙,我總覺得它不值得一讀,我寧可去看一份報紙。
念詩的時候,我得有某種情緒,還需要合適的環境。夏天的傍晚,我喜歡在花園裏讀詩。有時候,坐在海邊的峭壁上,躺在長滿苔蘚的林中坡地上,我也會手捧一卷詩集。
我可不願意去大海撈針,為了覓得幾首好詩而遍讀大量平庸之作。我喜歡讀選集。
我不願意以一個批評家的態度來讀詩,我只需要當一個普通的讀者,惠特曼把詩歌帶回給群眾。他告訴我們,詩歌不一定非要到月光、廢墟,以及患相思病的少女的悲吟中去尋找。

哲學是幫我們思考清楚的。沒法幫我們思考清楚的哲學書,不看也罷。

有些哲學家在挑戰的是,思考出人生或宇宙的終極真理,所以,我們可以有決心只找出“那一本”有這種意義的書。並且,是可以找到的。

臺灣的佛教熱之外

臺灣,從一九八○年代末解嚴之後,宗教大盛,尤其是佛教。山門大建,宗師林立。
我覺得這是過去一元社會的傳統價值觀崩潰後,許多人尋求新的價值觀、心靈依託所致。
我自己雖然也因佛法信仰而受益良多,但總覺得為什麼談起“淨化人心”,非曰宗教不可呢?
哲學所為何事?那麼多哲學家所思考的,討論的,不就是各式各樣面對宇宙、面對人生的可能途徑。一個有心在傳統社會價值觀之外,走另外一條路的人,何不先與這麼多人的思考對話,看看有沒有適合自己的路途?
排斥哲學的人,少了太多的可能。

“超級馬利”與我

曾經,我是個“超級馬利”迷。
當時還是八位元元的遊戲,電視螢幕上所顯示的不過是一個雖然有一定的輪廓,但形象並不那麼清楚的人物。但是這個能跑跑跳跳、喜歡追逐金幣、愛吃蘑菇、能吞金星的馬利,卻讓你著魔似的,每天下班第一件事想的就是回家,能把過關的功夫鍛煉一番。
當時的機器,沒有儲存遊戲記憶的功能。所以你沒法在昨天停機的那個地方接續玩下去,相對地,每天你打開機器,都要從第一關的第一個動作做起。

從某一方面來說,電子遊戲迷人的,在於滿足你渴望知道未來的需求。
再往前進,是什麼樣的光景?會增加什麼樣的武功?會碰上什麼樣的敵人?
人生,也不過是反復問這幾個問題。但時間永遠把你制約,你沒法加速打開那個卷軸,沒法加速知道未來。
但是電子遊戲則不然。時間在你手上,看你要把遊戲加速展開到什麼程度都可以。看你要反復玩到什麼程度。
電子遊戲也是一個有關記憶的遊戲。
不只是鍛煉過關斬將技能的記憶,還是如何中斷自己記憶的遊戲。
自己本領也比較陽春,每當你生命用盡,力竭而死時,那是被迫中斷記憶。
可是等自己本領比較高了,關卡的難度也更高的時候,你會經常主動中斷自己的記憶,希望讓自己從頭來過。
你總會不時惋惜地發現,三種過關的本領多麼難以兼顧。你總是才剛記得不要犯那個錯誤,卻又犯了另一個錯誤。
你惋惜。所以乾脆重新開機,擦掉這一次記憶,讓自己有機會重來一次,讓自己有一次更美滿的發展。
真實的生命沒法讓你如此奢侈。電子遊戲可以。

我沒有玩網路遊戲的習慣。
相較之下,網路遊戲太複雜也太摹擬人生了。摹擬到讓我覺得何不集中精神去玩人生這個遊戲的本尊。
所以我不時懷念一下超級馬利。

我看到的部落格

“部落格”以“部落”為現實,以“格”為模式。用畫面來說,它讓我們看到一片蠻荒的大地上,部落林立。但是林立的部落,卻面貌大致相同地連接於一格一格的區塊中,而區塊之後,則另有提供(或掌控)伺服器的主人。
“部落格”說法的精彩,在於它提醒了我們這個狀態“非部落”的真實面目──網路發展的蠻荒階段,部落反而群居于單位齊一的超級華廈之中。
這個真實面目,說明了Blog如何給網路文明帶來既前進又反動、既反動又前進的激素。
部落格的前進是,它以方便的使用介面,讓最憚於接近網路的人也跨過了門檻。
部落格的反動是,它讓習慣於紙張與書寫文明的人們,有了新的機會(與藉口)延續自己的閱讀與創作思維──WWW網路革命所點燃的火種,反而只能繼續在地下悶燒。
(更別提漫長的部落格網址讓我們多麼愴然於.idv的湮沒。)
所以,我喜歡“部落格”的最後一個理由,在於那個“格”字。
不論是否過於樂觀,我總想像,寄居於伺服器主人劃下的區塊裏的部落格,終有一天要擺脫那些格子,成為荒原上真正烽煙四起的部落。我們等待那一天,以及那一天之後,部落再演化出城邦、都會,以及其他的故事。(不然,我們有什麼要期待于網路文明的呢?)
但是在那一天到來之前,在部落還是非部落的今天,我們只能等待。等待中,我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建立我們自己的“格”。畢竟,“部落格”沒有“格”了,有部落又何為?

1. PDA 閱讀
中國大陸的口袋數字網 http://www.pdafans.com/ 非常豐富。
日本可以參考的則有:
PDA Book  http://pdabook.jp/pdabook/
PDA Paburi  http://www.paburi.com/pda/
Web 書齋(除了PDA電子書之外,還有PC電子書、On demand等)。
韓國則有Booktopia  http://www.booktopia.com
(這一家開發的電子書,不只為PDA,可供各種載具閱讀。)

2. Mobile phones 手機閱讀
日本一家Voyager開發手機閱讀各種新嘗試的努力,值得注意。
http://voyager.co.jp/
大陸的空中網 http://www.kong.net/index.jsp及手機娛樂網
http://www.hao3gp.com/ (其中有個手機書籍上傳區)則是使用者的熱門網站。

3. 其他型態電子書的出版
日本有規模的網上內容供應者相當多,諸如
Ebookjapan http://www.ebookjapan.jp/(漫畫大站,也號稱是日本規模最大的數位出版網站)
除此之外,AZUR http://www.voyager.co.jp/azur/index.html特別注意漢字直排閱讀的需求。
大陸的超星數字圖書館網站http://www.ssreader.com.cn/,在網頁上自稱“全球最大的中文數位圖書館”。

4. Database 資料庫
古騰堡計畫 http://www.gutenberg.org/wiki/Main_Page 公共財西方經典的寶庫
中央研究院的學術資源http://www.sinica.edu.tw/misc/service/research-resource.html
維琪百科 http://www.wikipedia.org/
大英百科全書 http://www.britannica.com/
雖然有維琪百科,但不能沒有大英百科的交叉比對。
國語辭典http://140.111.34.46/dict/
英語比對字典 http://www.onelook.com
英語語源字典http://www.etymonline.com/
國家圖書館 http://www.ncl.edu.tw/
美國國家圖書館 http://www.loc.gov/visit/
影像資料博物館 http://www.movingimage.us/site/site.php
數字圖書館 http://www.perseus.tufts.edu/



Part 5
一些工具



閱讀時間的零與整
光給閱讀一些時間金錢還不夠,還要知道“零錢”與“整款”的不同。
新認識的人,聽說我在出版業裏工作,不免會問一聲:“那你一定有很多時間可以讀書了?”
泰半,我會點點頭,應一聲“是”。
不過這實在不是個正確的,或是說,充分的回答。
實情是,我雖然有很多時間可以讀書,但並不是“一定”有很多時間可以讀我自己“想讀的書”。我有兩個身份,一個是“讀者”,一個是“編輯”。這兩個身份,有重疊的時候,有互相引導的時候,但也有互相衝突的時候。──“讀者”有一長串他自己想讀的書單,“編輯”有一長串他工作上需要評估的書單,碰上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時可以分配的這件事情,互相衝突就不可避免。
所以,就一個出版人而言,我為如何安排自己閱讀時間的這個問題,苦惱的程度只會比光有“讀者”身份的人多,而不會少。

我們常說時間就是金錢。如果真相信時間就是金錢,那就一定要懂得如何利用時間這筆金錢。在閱讀這件事情上,尤其如此。
首先,如同我們覺得“金錢”永遠不夠用一樣,閱讀的時間,也是永遠不夠用的。然而,就像再少的錢,也得一分一毫地積蓄下來,閱讀的時間,你也得一分一秒地留給自己。
每個人都有個發財夢,想要中一筆樂透,或是有一筆大錢。每個愛好閱讀的人,也都有一個夢──夢想自己可以擺脫日常工作的牽絆,好好地有它幾個月,甚至一兩年時間的閱讀。
但是如同樂透是個遙遠的夢,閱讀的人的這個夢,通常也是很難實現的。
我們難以發橫財,還是得從理財開始──也就是料理自己的日常時間。

第一步,最重要的是你得先有錢。因此,再少的時間,也要留一些給閱讀。不給閱讀一些時間金錢,它什麼事情也不會發生。
我們經常買書,但是買的書不等於讀書,所以,除了買,還要實際開始讀。“每天決定去讀一點,即使是幾段也好,假如你每天能有十五分鐘的讀書時間,一年之後你就可以感受到它的結果。” 美國一位教育學家賀瑞斯.曼恩(Horace Mann)這麼說過。
談到這裏又可以順便一提的是,如果是一位中學生,他每天說起來無時無刻不在讀書,但讀那些教科書和參考書的時間是不算的,我們這裏說的時間,是讀那些書以外的時間。日本這兩年流行一個閱讀運動,中學生上學,每天早上一定有十五分鐘要先閱讀,不管閱讀的是什麼書,反正就是教科書以外的書,也是同樣的意思。

第二件事,擠出來、存起來的錢,應該善用。金錢有積蓄的作用,也可以有消費的作用。進行主食閱讀、美食閱讀、蔬果閱讀,都可以說是積蓄的作用,進行甜食閱讀,可以說是消費。金錢最好的運用之道,總是應該積蓄與消費兼顧,閱讀也是。

第三件要注意的事,是光給閱讀一些時間金錢還不夠,還要知道“零錢”與“整款”的不同。
不論是對一個上班族,還是在學校的中學生來說,日常大部分時間都有自己要忙的事情。要真正讓自己有越來越充裕的時間可以使用,就得有意識地注意自己的時間裏,哪些是可以用來閱讀的“零錢”,哪些又是“整款”。然後把“零錢”和“整款”分別對待。譬如,“零錢”時間,用來閱讀一些篇幅不長的雜誌、報紙、網路資訊;“整款”時間,用來閱讀一本完整的書、幾本相關主題的書,或是交叉使用書與網路的某個閱讀主題。
當然,某些人可以用“零存”來達成運用“整款”的效果,但是我們知道,金錢能創造的最大效益,還是得錢滾錢。所以,真正要進行有意思的閱讀,我們還是得讓自己有真正的“整款”可以使用。
所以,第四個問題來了。一天二十四小時,就這麼些時間,自己東挪西湊,也就是頂多能有這些零錢時間。硬說是得有整款時間,怎麼生得出來?
我有一個例子。

曾任北京商務印書館董事長的陳原,我們都稱呼他原老,很受敬重。原老不但曾經是中國大陸文化部門的高級官員,商務印書館的出版人,也是一位卓然成家的語言學者。
原老是由於在“文革”期間出版《現代漢語詞典》,其中有些詞條受到批鬥,所以激起他後來對語言學研究的動力。我請教過他怎麼擠出時間來做這件事的。原老是白天忙碌于種種行政工作,設法應付種種鬥爭之後,夜晚回家後調整作息,然後每天深夜開始有自己的整塊閱讀時間,十二點到淩晨三、四點是他閱讀的精華時間。如是堅持者十幾年時間,他當然在語言學的研究上有了自己的天地。
任何政府官員處理的行政事務,都是極其瑣碎的,何況在中國大陸。任何人都有白天需要煩惱的事情,何況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間要面對的鬥爭。如果陳原老以他的例子,告訴我們在這種情況下他都能設法為自己每天找出三四個小時的“整款”時間,我不知道還有什麼理由相信“整款”時間是很難創造出來的。──只看你有沒有決心。

我不能不又提一下我們的中學教育。
會理財的人,知道如何把自己零碎的金錢,存成整款。不會理財的人,卻會把整款破散成零錢,再化為烏有。
今天中學的考試教育,不只破壞了我們的閱讀胃口,也沒教我們如何把時間金錢用於閱讀上的理財。因此等到走上社會,總是沒有料理時間金錢用在閱讀上的能力,總要從頭練習建立一些老早該有的習慣和方法。

我自己的情況是,除了把零碎時間用來做一些零碎閱讀(譬如讀報紙、雜誌、一些不需要超過三十分鐘以上翻閱的主食閱讀、PDA上存的東西)之外,我最重要的整款時間在每天的早上。
我差不多十點到十一點之間入睡,早上四到五點之前起床。而大約五點到八點之間的三個小時,就是我自己的整款閱讀時間。這段時間我絕不碰工作上的書籍(除非是正好我感興趣的),唯讀這一陣子和自己想要閱讀的主題相關的書籍,或是到網上進行交叉搜尋。有這麼一塊完整時間的閱讀,這一天我覺得比較可以輕鬆以待自己的時間即將被零碎分割。哪一天少了這一塊完整時間的閱讀,那這一天的情緒就會很受影響。──想到自己這一天即將在各種會議與奔波中糊裏糊塗地度過,誰的心情好得起來?

在我作息沒這麼規律化之前,最重要的閱讀時間是週末,尤其是星期五的晚上。
星期五晚上,和星期六晚上是不同的。
星期五的晚上,因為你覺得未來有完整的四十八個小時,夜是年輕的。何況,四十八小時也已經相當於永恆。
在這樣的夜裏,沒有追兵,沒有來人,沒有電話,也沒有等待。
這些書和你平日早上讀的書是不一樣的。就像你在年輕的時候,走進一間酒吧想要有的邂逅一樣,你打開這些書本,也希望擦撞出一些意外的火花。

你可能一本一本地翻過去又丟開。
但是,你也可能翻開一本,就此放不下手。於是,夜越來越靜,而你和你讀的書之間,只存在著一種微微的溫暖之意。
我也很懷念那段日子。


一張皮椅、一張邊桌、一座立燈
想起了John Lee Hooker的歌《One Bourbon, One Scotch, One Beer》
讀書,本來是書在人在,不必談什麼空間。要讀,處處可讀;不讀,則處處不可讀。
所以曾國藩說:“苟能發奮自主,則家塾可讀書;即曠野之地,熱鬧一場,亦可讀書;負薪牧豕亦可讀書。苟不能發奮自主,則家塾不宜讀書,即清淨之鄉,神仙之境,皆不能讀書。”
有時候,最簡陋的空間,還恰好可以襯托出最動人的閱讀。正是所謂“賞雪不嫌危橋,看花不嫌劣酒”。
香港城市大學的張隆溪教授,談他在“文革”時期的一段閱讀經驗,就是這種例子。
張隆溪在“文革”開始後不久,到四川南部一個山區下鄉,在那裏當了三年農民。當時他的體重不到一百磅,沒有足夠的食物,生活非常艱苦。唯一陪伴他的,是兩本書。其中一本是希臘羅馬文學的讀本,內容包括英譯荷馬史詩、希臘悲劇等等。
在那個荒涼的山村,夜裏他只能在自製的小煤油燈微弱的光線下讀書。
也因此,當他讀《伊底帕斯王》讀到最後一句,“在一個人生命尚未終結,沒有最終擺脫痛苦和憂傷之前,不要說他是個有福的人”的情境,格外逼人。
他回憶讀完這最後一句時候的場面是這樣的:
“正是午夜之後,四圍是無邊的暗夜,只有一燈如豆,映照出索福克勒斯悲劇那驚心動魄的文字。……竹林裏一陣蕭瑟的風聲,河裏遠遠傳來潺潺的水聲,我好像獨自一人處在洪荒曠野之中,感受到天地自然那種原始、神秘而無可抗拒的力量。”
一個蒼茫又原始的空間裏,如此讀到希臘悲劇,是令人羡慕卻無從摹仿的。
(張隆溪後來有奇遇,一路到北大有機會親炙錢鐘書與朱光潛等先生,都起因於他在窮鄉僻壤中熟讀了這兩本書。詳閱《他們說》。)
今天,臺北市的一個閱讀的人,能想的是另外的事了。
房價翻騰而上,自己個人可使用空間往往有限的情況下,什麼是最低標準的一個要求?又該有什麼配備?
藍調歌手John Lee Hooker有一首歌〈One Bourbon, One Scotch, One Beer〉。
這讓我想到,一個閱讀的人,最好的配備就是一張皮椅、一張邊桌、一座立燈。
皮椅,得是仿十九世紀維多利亞時代的那種厚牛皮的單人椅,還得帶個伸腳的墊椅。由於是結實的厚牛皮,所以坐上去不會陷進去,舒服,Fit in,又可以讓你保持精神的清醒。
邊桌,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夠你在上面擺了手提電腦後,再擺一杯茶,或咖啡。拉過來,你放下手邊的書,就可以上網。
立燈,燈罩的部分一定是可以上下左右活動的。這樣,燈光可以調整角度,對你的書,對你的電腦螢幕,可以有個最合適的角度。
當然,如果奢侈一點,你的皮椅旁最好還有一扇窗子,可以看得到外面的天空。不過,那只是額外的選擇。
你最重要的組合,只是一張皮椅、一張邊桌、一座立燈。
這樣,不論是你起得早,別人還沒起來的清晨,還是你睡得晚,夜深人靜之際,你搬一堆書,坐進皮椅,恰到好處的扶手,恰到好處的靠背,你像是躺進了一個太空膠囊,又像是坐進了一個時光機器的駕駛座。
你有書,你有隨手可上的網路,這個世界就是你的了。
一張皮椅。一張邊桌。一座立燈。
是一個還可以的閱讀空間。


記憶與CPU
我們要先把大腦組裝成最強而有力的CPU,才能善加利用網路時代所有便利的記憶工具。
“要求讀書人記住他所讀過的一切東西,就像要求一個人把他所吃過的東西都儲存在體內是一樣的荒謬。”叔本華說。
複誦,是最早的記憶輔助動作。
繪畫,最早的記憶外掛。
文字,使記憶的單位濃度暴增。
書籍,使記憶方便收納。
錄音,記憶延伸到聲音。
攝影,記憶延伸到影像。 
電腦,可以多有一個他“腦”。
網路,記憶連接記憶。
我們總是想用更強大的記憶來料理閱讀,但也總是被更廣泛的閱讀淹沒我們的記憶。不論是個人,還是人類,都是如此。
但是總要有一個解決之道,起碼是應對之道──對一個每天要面對這麼多新出版的書籍、新出現的網頁的人來說。
不妨回到記憶的本質來思考。
什麼是記憶的本質?
亞里斯多德早在《論記憶與追憶》(On Memory and Reminiscence)中,就回答了這個問題。
亞里斯多德的論點可以歸納為如下:
一、所謂“記憶”(memory),隱含著一種對時間流逝的認知。
二、因此所有有能力認知時間流逝的動物,都有memory,也可以remember。
三、但是動物之中只有人類,有能力不但可以remember,還可以recollect。
四、人類之中,擁有大量memory的人並不等同於善於recollect的人。通常,擁有大量memory的人,心思比較遲緩;善於recollect的人,心思比較靈活。

亞里斯多德的觀點中,最重要的是點出remember 和recollect的不同。這兩個字雖然也是英文的翻譯,但畢竟表現出亞里斯多德想要說明的差異。而用中文翻譯起來,兩者如果都譯為“記憶”的話,顯然是沒法用同一個辭彙來解釋兩者的差異。
Remember,只是在某種刺激之下,記憶中的事物從潛藏中重新浮現出來。但是recollect,則隱含了把需要記憶的事物,仔細收集(collect)妥當,然後在需要使用的時候,重新取出來使用,因而也就是“re-collect”。
用中文來翻譯,暫時頂多用“記憶”及“追憶”來勉強區分。
這麼說來,我們就知道,在各種外掛記憶載具如此多樣的今天,在各種資料、資訊與知識以各種媒體充斥於我們四周的今天,我們對於記憶,最重要的焦點,不在於如何remember,而在於如何recollect──而要懂得如何re-collect,當然就得先要知道如何collect。
所以,我們倒可以把自己唯一的大腦,以及數不清的外掛記憶載體,從筆記本到錄音筆到照像機到手機到電腦到PDA到網路硬碟到隨身盤,一次攤開來在眼前,好好思考如何使用其collect 與recollect。
首先我們要想的,還是如何使用自己的大腦。先把大腦的作用定位,其他外掛載體才好各就各位。
由我來說,我會認為有了這麼多外掛記憶載體,大腦不需要記憶太多事物以供remember,但是大腦必須記憶夠多的事物以供自己有能力去collect與recollect。
大腦的組織能力越夠清楚,越夠系統,就越能夠collect他需要收集的資料、資訊與知識,然後分辨應該收納於自己的大腦之中,還是外掛的載體之中。同時,也越能夠在需要的時候再從相關的位置中recollect出來,重新取用。
套用電腦的說法,就是我們要先把大腦組裝成最強而有力的CPU,之後,才能善加利用科技發達到網路時代,所有便利的工具。外掛記憶體與外存硬碟的型態,這時才多多益善,相得益彰。
但是我們經歷過的學校教育,尤其中學教育,卻沒有讓我們如此定義、訓練、使用自己的大腦。我們的學校教育,強調的主要是“記憶”力(尤其是文字方面)的呈現。換句話說,我們一直把大腦中最珍貴的CPU,當硬碟來使用了。如果沒法善用CPU和內建記憶體及硬碟空間的差異,等同用之,混同用之,那外掛的載體越多,只是製造越大的混亂。記憶的事物越多,只是形成越多的浪費。
如此,我們的大腦沒法適當地collect我們應該閱讀、記憶的東西,更別談如何再recollect它們。用糨糊來形容這樣的CPU和記憶體及硬碟關係,並不為過。
“讀書是要清算過去人類成就的總賬,把幾千年的人類思想經驗在短促的幾十年內重溫一遍,把過去無數億萬人辛苦獲來的知識教訓集中到讀者一個人身上去受用。”朱光潛說。
即使在他那個年代,他還又進一步說了方法:
“如果不能儲藏,過目即忘,則讀亦等於不讀。我們必須於腦以外另辟儲藏室,把腦所儲藏不盡的都移到那裏去。這種儲藏室在從前是筆記,在現代是卡片。記筆記和做卡片有如植物學家採集標本,須分門別類訂成目錄,……它不但可以節省腦力,儲有用的材料,供將來的需要,還可以增強思想的條理化與系統化。”
過去的人,對閱讀都有這樣的氣魄,在一個袖珍筆記本、中大型記事本;錄音筆、照像機、手機;桌上型電腦、筆記型電腦、PDA;記憶體、硬碟、隨身碟、網路儲存空間;CD、VCD、DVD;ZIP、JPEG、MP3、MP4;各式記憶工具可以如此方便為我們所用的時代,我們更不能不有一個越界閱讀又越界儲存的認知。
但是,在我們沒有厘清大腦這個CPU的作用之前,記憶與閱讀,永遠是我們所豢養的
一隻雙頭同身、相互吞噬的怪物。


如何使用書店
書店是市場、棒球場、圖書館的綜合體。
走進任何一個書店,不論大小,不論是實體的還是網路的,都有三塊區域。
第一個區域,陳列新書,和一些特價促銷的書。
第二個區域,陳列排行榜暢銷書、(各種名目的)特別推薦書。
第三個區域,其他不在上述兩類書籍之內,通常出版又已經有段時間的書。
就一個實體書店來說,新書和特價促銷書區就在離大門口最近的那個平臺區。排行榜及其他推薦書區,分佈在附近。其他的書,則上了書店四周壁面的立櫃。
就一個網路書店來說,新書和特價促銷書區也在首頁最顯眼的地方,排行榜及其他推薦書在那附近,其他的書,則隱藏在資料庫裏。
所謂大型綜合書店,就是三個區域的面積都很大,書種都很多。並且三個區域陳列的書種有相當明顯的差異。
所謂小書店,就是面積不夠,要把三個區域的分配有所取捨。所以很可能是新書及特價促銷書區及推薦書區混在一起,然後有一點小小的立櫃區。
所謂中型書店,就是三個區域的分配,介於大型綜合書店和小書店之間。
所謂專門或特色書店,就是這三個區域陳列的書種,都集中在某一類主題上。尤其,儘管店面面積也許不大,特別重視立櫃區的書種陳列。
至於便利或量販店裏賣書的區域,沒有立櫃區,其他兩個區域則像小書店一樣地混合,只不過更特別強調特價促銷書的陳列。
怎麼使用書店,就是知道走進不同的書店,怎麼觀察、使用這三塊不同的區域。
這三塊不同的區域,有著三種不同的面貌。
新書和特價促銷書區,是個喧鬧的市場。
推薦書區,是個熱鬧中有節奏的棒球場。
立櫃區,是個安靜的圖書館。
所以,即使是走在同一家書店裏,這三個區域表面上的裝潢和佈置都一致,但是使用的人也應該準備三種不同的心情,或是說佩戴三副不同的眼鏡去看待。
新書及特價促銷書區,最爭奇鬥妍,每一種都正面展示自己最動人的身影,製造各種動靜,希望引起你的注意。
要把這個區域當市場來看,有幾個理由。
一、提醒自己飲食有主食、美食、蔬果、甜食的區分,進了市場,買到籃子裏的東西樣式要多元一些,所以各種食材都看看。雖然各人有各人的口味偏好,但沒有人進市場永遠只買牛肉,或五穀米的,不是嗎?
二、想到是市場,就應該小心挑揀。不要只因為人家說魚是新鮮的,或看到魚是粉紅的,就以為是新鮮的。要自己看看是不是螢光劑的效果,思考有沒有農藥污染的問題。還有,去市場找一些當日的特價品是不錯,不過,和吃進去的東西的質感、營養和衛生比起來,你不會只以特價為一切吧?
三、市場,是經常去的。所以不要忘了為這個區域經常進一下書店。並且,常去,你就知道這家市場特別長於陳列、銷售哪類食材。
對了,出版社辦書展的區域,通常應該看作屬於這一區。

書店有暢銷書排行榜,也有各種名目的推薦書。排行榜和這些推薦書,也許空間上就在新書和特價促銷書區附近,也許不是集中在一起擺放,而是四散在書店各處。看這個區域的內容,當成棒球場上的比賽內容看,比較好。當市場看,太喧鬧了。
看棒球,有各種門道好看。滿壘全壘打、全壘打、三壘打、二壘打、一壘打、四壞球,甚至高飛犧牲打、內野觸擊,各有各的作用與美妙。(所以不論是身為讀者還是出版者,我對排行榜一向沒有特別的排斥,也沒有特別的喜好。因為滿壘全壘打和全壘打的確很有意思,但,那不是棒球的全部。)
所以當我們看一個書店的排行榜和推薦書的時候,排行榜,像是推薦你看滿壘全壘打或全壘打;店長推薦書,像是告訴你,不要光看全壘打,這支二壘打得也不錯;年度推薦書,也許有些在提醒你漏看了某支精彩的犧牲打。
仔細看這個書店的推薦書(不是出版社自己的推薦腰封噢),你會知道這個書店在提供你什麼樣的棒球比賽內容。有些書店專愛強調全壘打,你看不到他們對一壘打與四壞球和犧牲打的重視,這裏的棒球就有些單調、枯燥。有些書店的全壘打書單上,有左打有右打有高的有遠的,是一回情況;另一些書店的全壘打書單,十種有七種只是打紅中直球,又是另一回事。
所以,棒球場上還是熱鬧,只是熱鬧得要有節奏。否則,那又和市場有什麼不同?

書籍離開平臺,離開了市場的喧鬧、棒球場的熱鬧,上了壁面的書架立櫃,不再以封面示人,只是側身站立在那裏,形成了書店的圖書館區,一個開架的圖書館。
我們去圖書館,就是希望瞭解幾件事:
一、這裏的知識門類到底有哪些;
二、門類整理得夠不夠清楚;
三、門類裏的品種夠不夠齊全;
四、方不方便我們找尋;
五、甚至,如果我們對這個門類陌生,這裏的收藏與陳列,方不方便我們學習瞭解這個知識門類?方不方便入門?
一個大型的綜合書店與網路書店,當然五個條件都得具備,但是對一個專門或特色書店,看三、四、五也就夠了。
至於針對某一個門類來細部判斷,各人有不同的方法,我把我自己的方法,整理了一個附表,請參閱。

網路書店與實體書店之互補
不論是實體還是網路書店,最終都要把自己的圖書館角色與功能扮演好。
台大一年級的時候,我住校總區的十一宿舍。
從十一宿舍去總圖,正好是和新生南路平行的一條校園內的大道。大道的一邊是體育館,另一邊則是一大片運動場。運動場上,隨時有人玩著各種球類活動。最引人注目的,則是嘶喊聲不斷的橄欖球員。
那是我隻身來臺灣的第一年。談不上什麼思念還在韓國的家人,不過,從圖書館出來,撐著拐杖走在那條回宿舍的大道上,不時佇足休息一下,望望傍晚天上的雲彩,偶爾也會有些異樣的心情。
年輕的時候,走那點路算不了什麼,可是比較麻煩的,是去圖書館借的書。不知怎地,我沒用過跨肩背的背包,總是喜歡用手提的包。所以,撐著拐杖又要手提一個裝了好些書的包,就十分吃力。當時去國際學舍的書展買書,每次都有一個同寢室的牙醫系朋友陪我去,買多少書用自行車載回來都不是問題。但是這日常要去的圖書館,經常要自己行動,就成了很實際的一個苦惱。當時殘疾人使用圖書館的不便,不只這一點,但卻是印象最深刻的一點。
另一個更遺憾的,在舊書攤和舊書店。
去久聞其名的牯嶺街,舊書攤是要蹲下來,舊書店裏是要攀高鑽低的,才能找尋寶貝。而撐著拐杖去了再一次,就真的不再去了。多年後,去紐約,儘管像STRAND那種舊書店說起來對殘疾人已經很方便,我自己也坐著輪椅進進出出,但是裏面那些高高的書架,仍然是很大的挑戰。所以覺察到,殘疾還真的就是會限制到自己和一些舊書接觸的機會。
我這些感慨和遺憾,一直到網路書店興起,尤其是搜尋舊書的網路系統出現後,才得以紓解。已成絕響的一九一一年第十一版《大英百科全書》,我就是在網路上買到的。一個搜尋舊書已經自成一家之言的朋友曾經失之交臂,引以為憾的一本書,我也是在網路的舊書店裏找到,送給他當禮物。他打開後的驚喜表情,更是我難以忘懷的。
網路沒有出現之前,不論是找尋舊書來收藏,還是尋覓書中的內容,每個人都受到許多條件的限制與拘束。網路出現,則提供了許多風馳電掣、無遠弗屆的插翼跑車。
網路書店,是其中一種。
前面說過,網路書店一如實體書店,不論頁面多少,還是分“市場”、“棒球場”和“圖書館”三個區域。
近年來,由於網路書店善用人人可有跑車的特點,吸引到大家的愛用,異軍突起,不少人好奇,實體書店的存在意義何在。
當然大有意義。就像前面說的“網路”與“書”可以如何交叉互補,“網路書店”與“實體書店”之間,也是交叉互補的。
“網路書店”與“實體書店”之可以互補,必須“市場”、“棒球場”和“圖書館”三個區域統合起來看。
實體書店越是只注重“市場”區域,越難和網路書店互補。
實體書店多注重“棒球場”區域,如果只是注重一些紅中直球的暢銷書排行榜推薦,還是難以和網路書店互補。
實體書店只有在真正把“圖書館”區域的作用發揮起來的時候,才能結合其他兩個區域,和網路書店發生交叉互補的作用。
可能有人會提問:網路書店的資料庫裏儲存的書籍及介紹那麼多,正好在“圖書館”區域是勝過實體書店的利基啊,怎麼會交叉互補?
我會回答:因為我們對“圖書館”需求的基本特質。
我們對“圖書館”需求的基本特質有三。
第一個需求,想找一本我們知道,手邊卻沒有的書。
第二個需求,想找一本我們有某種需求,但卻不知如何找起的書。
第三個需求,想從一本書之後,多瞭解其他相關的書。
第一個需求,沒有問題,網路書店如果有一個強力的搜尋引擎,發揮的作用最快速也最明顯。
第二個需求,網路書店的搜尋引擎有時候會發揮令人驚奇的作用,也有時候,會發揮只是令人莞爾的作用。實體書店如果有適任的店長或店員,會發揮令人驚奇的作用,也有時候,完全難以作用。
第三個需求,網路書店可以透過隨機,或有意的安排,讓你看到很長的一個參考書單。但這麼長的參考書單,可能有兩個問題。一、再度,有些書種讓你會感到很驚奇,有些則不然;二、這麼長的書單要你自己從中再遴選,少了一些更有把握的依據──你是來到“圖書館區”,對這些書已經產生相當的好奇心,網路書店只憑網頁上的一些介紹,不是不夠,就是太多到你不知道如何判斷。
一個實體書店的圖書館區的分類書架,在準備得充分的前提下,卻可以互補。那份書單,最起碼,是你可以站到前面,自己拿下來,或有意或隨意地自行翻閱。不只是封面,不只是目錄,不只是網頁上選定的那幾頁。
從這個角度看,每一家書店(不論是實體還是網路),最終都要把自己的圖書館角色與功能扮演好。只有當讀者知道、樂意並習慣使用你這個圖書館的時候,他才不會只為“市場”區域的一些折扣喧嘩而到處亂跑。
一九八○年代初,下班後我在聽一些電腦課。
有天,教師口沫橫飛地講到一個叫“朱邦複”的人的故事。故事講得很零碎,可是這個發明倉頡輸入法和中文字形產生器之後,又把專利放棄的人,卻激起了我的好奇,決心把這個人的來龍去脈搞清楚。
我先去朱邦複創立的一家電腦公司。當時他因為放棄專利,被人密告有共產思想,在那個還有警總的年代,趕緊離台赴美。留下的員工,所知僅限於公司創立之後的事情。幸好離開的時候,他們建議我去找朱邦複一個老朋友談談。
我和攝影家莊靈,在台視旁邊一家霜淇淋店見面。莊靈和朱邦複是高中同學,對他少年時期有一些認識,但是對他後來大學讀了農學系,如何去巴西墾荒,又如何回來研發起中文電腦這些,則不知所以然。幸好道別的時候,在八德路的騎樓下,莊靈想起朱邦複曾經在一家基督教出版社出版過一本書,裏面談了他在巴西的經歷,建議我去找一找。但是書名和出版社,他也想不起來了。
基督教出版社,我先想到了道聲。於是找到了杭州南路上的這家出版社的門市部。
那天下午,天色陰陰的。我跟門市部的店員敍述了自己想要找的書,報上了作者的名字。店員搖著頭,說沒有印象,查了一陣,也說找不到。這樣,我出來,一面想著還有哪一家基督教出版社,一面準備搭車的時候,門市部裏另一位店員跑出來,手裏拿了一本書,說:“你看,會不會是這本書呢?”
原來他在旁邊聽我們對話,自己憑印象,上樓去舊書堆裏找到一本“朱複”翍的《巴西狂歡節的迷惘》。我翻翻那本書,大喜過望。
朱邦複用了一個筆名,像是小說體的方式,寫出了他在巴西與一群嬉皮士相處的日子,書的最後,是他失去一個心愛的人之後,對自己生命的頓悟。那本書幫我把瞭解朱邦複的拼圖,一下子拼出了一大半。恰好讀完書不久,又在報紙上看到作家荊棘寫的一篇回憶童年的文章,沿著讀《巴西狂歡節的迷惘》的一些印象,我馬上知道荊棘就是朱邦複的妺妺,因而又獲得了一些拼圖的圖塊。
這樣,我後來寫了一篇有關朱邦複的文章。朱邦複閱後大惑不解,不知什麼人能對他有這麼詳細的瞭解。
那個陰沉沉的下午,如果不是那個店員自己上了二樓,從舊書堆裏找出了一本連作者名字都不盡相符的書,讓我看一眼,後來我能完成那篇文章,和朱邦複成為朋友等許多事情,很可能就不會發生。
一個書店的人可以為一個讀者做些什麼,在那個沒有網路搜尋引擎的時代,固然令人懷念,在今天這個網路搜尋引擎發達的時代,仍然是個參考。
但前提是,有沒有那個誠意。


買書的理性與感性
你可以有一百個理由來合理化你對書的迷戀,但,折扣的標籤一定不是其一。
統計起來,從西漢到清末,大約兩千年間所出版的書種,現存大約15到18萬種;從一九一二年到一九四九年期間,大約四十年間所出版的書種,在10萬種左右。
而今天,海峽兩岸三地一年出版的中文書種,起碼在18萬種以上(臺灣 4 萬種,大陸14萬種)。換言之,現今一年時間裏,一個華文世界讀者所要面對的新書書種,就超過過去四十年,也近乎相當於更早兩千年時間所留下的書種數量。
何況,今天一個讀者要閱讀的書種,又絕不只中文書,還有種種其他語文。
但是,欲望之所以為欲望,又是因為它永不會消失。
所以,購書總是我們的一個課題。
對這個課題,先講一個理性的建議。
一個星期,總要至少去一次書店。(有人可以一星期不去圖書館、棒球場,但總不能不去一次市場吧。)
去一次書店,總要至少買一本書。(有人去了市場卻要空手而歸的嗎?)
但是,最好不要買你不會立即閱讀的書。(有人把從市場買回來的食材就此丟進冰箱,再也不加理會嗎?)
也許,你聽不進理性的建議。那我們就感性地想想吧。
人,是會迷戀物件的。書,也是物件。
從迷戀到癡狂,我們對物件的情緒,有著各種不同的層次。所以我們對書也可以──一如我們對衣飾。
我們對衣飾的迷戀,可能是其穿著的實用,
可能是某種剪裁,
可能是某種顏色,
可能是某種質料,
可能是某個設計師的名字,
可能是某種品牌,
可能是某種高昂的價格,
可能是因為其炫耀,
可能是因為其深沉,
可能只是因為我們有個漂亮的衣櫥。
對於書,我們也可以如此。

你可以有一百個理由來合理化你對書的迷戀,但,折扣的標籤一定不是其一。
所以,我感性的購書建議,就是永遠不要去看那些打著戴著折扣標籤的書。
它們,不該是你迷戀的物件。

卡爾維諾說你進了書店可能遭遇到的書,就沒提到這一種:
你未讀過的書
你不需要讀的書
為閱讀以外之目的製作的書
你打開之前已讀過的書──因為屬於寫下前已被閱讀的種類
如果你的命不只一條,必定會讀的書(可惜你的日子屈指可數)
你有意閱讀但卻得先行涉獵其他而不克閱讀的書
目前太昂貴,必須等到清倉拋售才讀的書
目前太昂貴,必須等平裝本問世才讀的書
你可以向人家借閱的書
人人都讀過,所以仿佛你也讀過的書
你多年以來計畫要閱讀的書
你搜尋多年而未獲得的書
和你目前在進行的工作有關的書
你想擁有以供需要時方便取用的書
你可以擱置一旁,今夏或許會讀一讀的書
突然莫名其妙地引起你好奇,原因無從輕易解釋的書

好久以前讀過,現在該重讀的書
你一直假裝讀過而現在該坐下來實際閱讀的書

作者或題材吸引你的新書
(對你或一般讀者)作者或題材不算新穎的新書
(至少對你而言)作者或題材完全不認識的新書
(摘自《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時報出版)


有關書架與藏書
“至少每隔兩年得清理一下藏書,淘汰那些過時的沒有參考價值的讀物,毫不猶豫地把你不想再讀的書棄之如敝屣。”──約翰.厄斯金
我對藏書這件事,遠不如對如何閱讀書、使用書感到興趣。所以雖然也買一些書,但都是為了解決自己閱讀上的實際需求。
可是儘管如此,書還是越積越多。積得家裏的空間被挪用、佔用。
中間搬過一次家,換了稍大一點的空間。但是空間才大了一點,進來的書就更洶,沒過多久,所有的空間都近於窒息狀態。捐出一些書,才剛可以喘口氣,馬上就又不知怎麼冒出了更多的書。
又想搬家。但是一算起來,居住空間怎麼都需要一百五十平方米以上才夠,何況,我很擔心空間又大了一些之後,又要被新冒出來的書所滿溢。
我想不出任何可以預防這個現象的方法,所以就一直在猶豫不決中萎縮於越來越多的書堆底下。
直到有一天,不得不清一下這些書。
那時我家人生病住院,為了讓她出院後家裏的空間寬敞些,我先是找了些同事來幫我清理了一些書,捐給一家圖書館。
但是仍然不夠空,我又找了幾位朋友來幫我清。那天傍晚時分我回家,卻看到一幅極其意外的景象。
幫我清理的朋友,說是在一個書堆裏,發現有三箱書被白蟻蛀了,蛀成三個大白蟻窩。她給我看那三個黑袋子。那麼大的三個黑袋子,由於裏面的箱子都被蛀得很徹底,所以拿起來輕輕的。
那一天之後,我才真正決心重新面對這些書。於是全面清點,蛀了的扔掉,要捐出去的,要搬到辦公室的,要封存的,全面整理。
我以為清理得夠徹底了。沒想到不久我家人再次住院,我必須在限期內找好一個新居,為了不讓書籍成為影響我找房子的因素,又再把書籍做了一次淘汰。
一年多之後,我從沒有想過自己家裏只有過去十分之一不到的書,就可以讓我這麼愉快。
也因此,當我有一天讀到這一句話時,就不禁微笑起來。“至少每隔兩年得清理一下藏書,淘汰那些過時的沒有參考價值的讀物,毫不猶豫地把你不想再讀的書棄之如敝屣。”美國學者約翰.厄斯金(John Erskine)說,“要是你清楚地看到這種淘汰過程將不斷繼續下去時,就會懂得如何把錢花在對你最有用的書上。”
世界上的書太多,你不可能盡有。所謂“有當讀之書,有當熟讀之書,有當看之書,有當再三細看之書,有當必備以資查考之書。”(張其昀語)
這大概也就是我們對於一個理想的書架能有的期望了。


我的圖書館
我佩服他們只推薦兩、三本書。那不是草率,也不是武斷,而是一種對自己館藏圖書了然于胸的信心之中,還有著對讀者的體貼。
有次看一張錢鐘書書房的照片,很驚訝於他的書櫃沒有多少書,跟他的學問與翍作的豐富,完全不能相比。
我問和這位大學者相熟的人士。說的確如此,因為錢鐘書善用圖書館,所以他經常是搭公車去圖書館查閱資料。家裏的書,反而不是他的主力。
前面說過,因為行動的不便,圖書館其實是我過去很少使用的一個場所。
過去如此,這些年圖書館的無障礙空間都沒問題了,我又大多是使用網路,或借助同事去實際使用。所以圖書館,仍然是我很少使用的一個場所。
可以說,我和圖書館真是無緣。所以我對圖書館深刻的印象,也來得很遲。
二○○一年,我參加倫敦書展之後,有一天下午去了趟大英圖書館。那次經驗,讓我見識到圖書館的硬體建築,對一個殘疾人可以有多麼舒適;開架陳列與藏書查閱的交互使用有多麼方便,還對英文所謂的Librarian有了新的體會。
那天閱覽室裏出來一位中文室的先生,一位日文室的先生接待我。聽過我的需求之後,分別推薦了兩、三本書給我。
大英圖書館藏書之豐,不必多言。他們如果很輕快地指出幾萬幾千,或幾百種可能和我的需要相關的書目,並沒有什麼了不起;或者,如果他們端出幾十種書給我,也屬正常。
我佩服他們只推薦兩、三本書。那不是草率,也不是武斷,而是一種對自己館藏圖書了然于胸的信心之中,還有著對讀者的體貼。體貼讀者從最方便的入口進去摸索一條閱讀的途徑。
Librarian,中文實在不該譯為“圖書館員”。
大英圖書館那兩位先生給我做的示範,讓我體會到圖書館不但是不會被網路所取代的,更會借助網路而出現新的生命與面貌。只是想到並不能經常來這所圖書館,不免有些遺憾。

我倒也另外找了些方法,來彌補這些對於圖書館的遺憾。
之一,是從此真正喜歡閱讀每一本書後作者所列的參考書目。每一本書的參考書目,都是作者為讀者收集的一個主題館藏。錯過這個,太可惜。(讀參考書目,還是麥克魯漢〔Marshall McLuhan〕的最難忘,給你一種燦爛又內蘊的感覺,真的會聯想到銀河星系。)

之二,則是玩一種遊戲。
我的假日活動,本來就是看電影和讀書。
近年來,除了讀書之外,則越來越沉迷於一種遊戲之中:

把一本我知道,手邊卻沒有的書,找出它在什麼地方。
把一本我有某種需求,但卻不知如何找起的書,找出一個輪廓。
找到了一本書之後,再去尋找其他相關的書。
沒什麼事情能比這更讓我沉迷的。
後來,有一天突然想到,
想找一本我知道,手邊卻沒有的書,
想找一本我有某種需求,但卻不知如何找起的書,
想從一本書之後,多瞭解其他相關的書,
這不就是圖書館在滿足我們的基本需求嗎?
於是才發現,圖書館的實體空間我雖然少去,但是我卻可以說是無日,甚至無時不在思考與使用我心底的一座圖書館。
這就是我的圖書館。
感謝網路。

時間既然是金錢,那就應該懂得用來投資性地閱讀,也用來消費性地閱讀。

金錢能創造的最大效益還是得靠錢滾錢,所以,閱讀一定要設法有個“整款”時間。不妨從每個星期至少有三小時完整閱讀時間做起。

一個出版者的工作閱讀時間

在出版業工作,的確需要讀許多書──許多是未成書的稿子。有的時候,這些需要你評估的書稿,正好是跟你當時感興趣的主題相關,或者,隨意打開一頁就被深深地吸引,以一個讀者而不是一個編輯的身份忘情地進入。
然而,也有很多時候並不如此。很多書稿,並非你所長,你也不感興趣。你要仔細地一頁頁讀下去,只是以一個編輯身份不得不進行的工作。可以很快判斷要放棄倒好,更多時候,你要花很長的時間才能有進一步的判斷。
這時,你和任何人都一樣,為自己另有需要閱讀的書在等著,而焦慮不堪。

那張皮椅是理想中的。現實裏,我還沒找到一張真正喜歡的。

動物之中只有人類,有能力不但可以remember,還可以recollect。人類之中,擁有大量memory的人並不等同於善於recollect的人。

考試教育,訓練我們把大腦中最珍貴的CPU,當硬碟來使用了。所以,記憶的事物越多,只是形成越多的浪費。

即使是同一家書店,裏面也有性質大不相同的三個區域。進這三個區域,要戴上三副不同的眼鏡。

走進新書及特價促銷區,你得當走進市場來看。小心魚目混珠。

看到排行榜和各種名目的推薦書,那是一個大棒球場。排行榜的全壘打固然好看,不要忘了還有其他安打、四壞球和高飛犧牲打。

書架的立櫃,可是圖書館的區域噢。要用使用圖書館的方法來檢查它。

社會發展與書店

書店在一個社會裏的發展,也可以用飲食的環境來對照。
社會的飲食發展,可以分三個時期。
第一個時期,是飲食匱乏,無從選擇,大家只求維持基本生存的時期。
第二個時期,是飲食富足,開始山珍海味、大吃大喝的時期。
第三個時期,是超越富足,開始培養美食家品味的時期。
書店在一個社會裏的發展,也可以分這樣三個時期。
第一個時期,是閱讀的環境貧瘠。讀者走進這時候的書店,看不到多少種陳列出來的書籍,往往連一些經典的閱讀,也都只能在風中悄悄地傳說。
第二個時期,是閱讀的環境開始開放。這時候的書店,好像脫離一個食物供應不足、貨架上零零落落的商店,走進一個全世界食品、食材都彙聚一堂的超級百貨商場。各種補充過去閱讀空白的書籍傾巢而出,各種爭奇鬥妍的新理論、新主張鋪天蓋地,各個商家價格與促銷手段令人眼花繚亂,但其中也不免良莠不齊、魚目混珠的困境。
第三個時期,是閱讀的環境不但繼續開放,環境的品質也大幅改善。先進百貨商場裏的食材,不只在表面的種類上豐富無比,實際的品質也都普遍提升。書店不再只以折扣促銷為號召,而懂得把各式各樣的書籍,按照市場、棒球場、圖書館所應有的模樣,予以恰當的展示與介紹。讀者也對書籍內容的評價,以及自己閱讀需求的評估,都有相當的認識。書店和讀者之間,形成有來有往的溝通與互動,也相互提升。

檢查一個書店壁面書架的7個基本指標

1. 先用一個你熟悉的知識門類來檢查。譬如,哲學。如果你熟悉的門類的書種很不完整,當然值得你懷疑其他門類是否也不完整。

2. 看這一個門類的書種陳列,是否有一個連貫的年代時序。
譬如說,西方哲學類的書,有柏拉圖和亞里斯多德,但是接下來一下子就跳到笛卡兒,中世紀及笛卡兒之前的都不見。時間序列少了這麼一大塊,當然表示這個領域不完整。

3. 某一個作家的同時代人的作品,是否夠多。
有柏拉圖和亞里斯多德,希臘時期的其他哲學家的作品是否也有陳列。

4. 同一個作家,他的其他作品,是否夠多。
有柏拉圖的《理想國》,是否其他的對話錄也都有陳列。

5. 同一種書的複本多不多。
如果同一種書重複擺了超過兩冊,表示這家書店並不很重視書架內容的多元及豐富。

6. 有沒有多年前出版的書。
書架上全是新書,不是什麼好事。隨意抽幾本書檢查一下版權頁,看是何時出版的。有一些出版十年以上時間的書,表示這家書店真樂意在書種的齊全上投資。

7. 設一個檢查書。
在這個門類裏,設定一種你認為很有意思,但不見得是很為一般人熟知的書,當作檢查書。看書架上有沒有這個檢查書,當作你認為這個門類的書種是否陳列得有代表性的標準。譬如,哲學門類裏,你設定為亞當.斯密的《道德情操論》。

就書店裏面三個區域的功能來說,網路書店和實體書店各有所長,正好可以互補。

書架和衣櫃,有些作用可能是相通的。

一個“文革”時期的圖書館

大陸作家朱正琳,回憶他在“文革”那個閱讀最貧瘠的年代,
曾經偷過圖書館的書:

偷書的好處不僅是有書讀,而且還讓我們大開眼界。──許多“內部發行”的讀物讓我們見著了,這才知道山外有山。……時隔多年以後我才聽說,當時的“內部讀物”是分有等級的,行話稱為“灰皮書”、“黃皮書”……諸如此類。我們當時當然顧不得這許多,狼吞虎嚥地就讀開來,那行狀確實很像一群饑民突然闖進了一家高級餐廳。
(摘自《閱讀的狩獵》/Net and Books)

小學生進了圖書館之後

香港作家梁文道的《弱水三千:梁文道書話》中,有一段對他小學時候圖書館的回憶。他說,當閱讀課老師把他們丟進一個小圖書館,關上門之後,他們一群小孩先是肆意翻弄架上的圖書,拿書本當武器互丟。累了就拿起那些被摧殘得破碎的繪本與童話,重組掉頁的故事和彩圖。但是,“看著看著,大夥們漸漸靜了下來,恍惚進了另一個世界;更準確地說,是離開了這間圖書館所在的此世。直到鐘響,老師進來呼喚,我才好像手術後的病人,麻醉藥的效力似去還在,呆呆地站起來和其他小朋友排隊走回教室。”
這個故事本身就是一個美麗的童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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