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September 28, 2012

2012-09-28 in search of lost time

2012-09-22
追憶似水年華~中文翻譯讓人便秘~
À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Du côté de chez Swann (Marcel Proust)


原文:mais mon ravissement était devant les asperges, trempées d’outre-mer et de rose et dont l’épi, finement pignoché de mauve et d’azur, se dégrade insensiblement jusqu’au pied – encore souillé pourtant du sol de leur plant – par des irisations qui ne sont pas de la terre.

英譯:but what fascinated me would be the asparagus, tinged with ultramarine and rosy pink which ran from their heads, finely stippled in mauve and azure, through a series of imperceptible changes to their white feet, still stained a little by the soil of their garden-bed: a rainbow-loveliness that was not of this world.

翻譯A:最令我開心的是那堆蘆筍,好像浸了海青色和玫瑰紅,穗上也仔細染上淡紫和碧藍,色層逐漸往下變化,直到根部。

翻譯B:不过,最使我悦目赏心的是那堆芦笋,从头到脚浸透了海青、桃红两色,上端的穗条一丝丝有如染上了浅紫和碧蓝,往下则好似虹彩递变,色层分明,直达污泥犹存的根部;这显然不是土壤之功

google翻譯:但讓我著迷將是蘆筍,跑從他們的頭上,紫紅色和藍色的細點畫,通過一系列潛移默化的變化,其白色的腳,還沾著一點點自己的花園的土壤與的群青和美好的粉紅色的色彩,床:這是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彩虹可愛。




原文:Il me semblait que ces nuances célestes trahissaient les 256délicieuses créatures qui s’étaient amusées à se métamorphoser en légumes et qui, à travers le déguisement de leur chair comestible et ferme, laissaient apercevoir en ces couleurs naissantes d’aurore, en ces ébauches d’arc-en-ciel, en cette extinction de soirs bleus, cette essence précieuse que je reconnaissais encore quand, toute la nuit qui suivait un dîner où j’en avais mangé, elles jouaient, dans leurs farces poétiques et grossières comme une féerie de Shakespeare, à changer mon pot de chambre en un vase de parfum.

英譯:I felt that these celestial hues indicated the presence of exquisite creatures who had been pleased to assume vegetable form, who, through the disguise which covered their firm and edible flesh, allowed me to discern in this radiance of earliest dawn, these hinted rainbows, these blue evening shades, that precious quality which I should recognise again when, all night long after a dinner at which I had partaken of them, they played (lyrical and coarse in their jesting as the fairies in Shakespeare's Dream) at transforming my humble chamber into a bower of aromatic perfume.

翻譯A:我覺得這些絕妙的色調彷彿可愛頑皮的小精靈,化身為蔬菜和肉類,透過它們裝扮成可口結實的肉類,大家從曙光乍現的色彩、五彩繽紛的彩虹、深藍夜幕消逝之間,看見可貴的本質。在晚餐吃完蘆筍後,一整夜我都還認得出這些光色的本質,就像莎士比亞作品中的小仙子,老開些詩意又粗俗的玩笑,將我房裡的夜壺變成了香水瓶。

翻譯B:我觉得这些天成的光色恰恰泄露了一群狡黠的精灵的作为,仿佛是它们乐于化作菜蔬,好让人们透过这些厚实而可口的肉质伪装,从犹如曙光初现、彩虹渐显、暮蔼覆天之时的光色转换中,瞥见它们可贵的本质。我在晚餐时食用过芦笋之后,这种本质我整夜都不难分辨;变幻的光色恰如莎士比亚神话故事里专爱恶作剧的小精灵,开尽既有诗意又很粗俗的玩笑,一夜间把我的夜壶变成了香水瓶。



“最令我開心的是那堆蘆筍,好像浸了海青色和玫瑰紅,穗上也仔細染上淡紫和碧藍,色層逐漸往下變化,直到根部。我覺得這些絕妙的色調彷彿可愛頑皮的小精靈,化身為蔬菜和肉類,透過它們裝扮成可口結實的肉類,大家從曙光乍現的色彩、五彩繽紛的彩虹、深藍夜幕消逝之間,看見可貴的本質。在晚餐吃完蘆筍後,一整夜我都還認得出這些光色的本質,就像莎士比亞作品中的小仙子,老開些詩意又粗俗的玩笑,將我房裡的夜壺變成了香水瓶。”

“不过,最使我悦目赏心的是那堆芦笋,从头到脚浸透了海青、桃红两色,上端的穗条一丝丝有如染上了浅紫和碧蓝,往下则好似虹彩递变,色层分明,直达污泥犹存的根部;这显然不是土壤之功,我觉得这些天成的光色恰恰泄露了一群狡黠的精灵的作为,仿佛是它们乐于化作菜蔬,好让人们透过这些厚实而可口的肉质伪装,从犹如曙光初现、彩虹渐显、暮蔼覆天之时的光色转换中,瞥见它们可贵的本质。我在晚餐时食用过芦笋之后,这种本质我整夜都不难分辨;变幻的光色恰如莎士比亚神话故事里专爱恶作剧的小精灵,开尽既有诗意又很粗俗的玩笑,一夜间把我的夜壶变成了香水瓶。”


【董橋說翻譯】
好的翻譯,是男歡女愛,如魚得水,一拍即合。讀起來像中文,像人話,順極了。壞的翻譯,是同床異夢,人家無動於衷,自己欲罷不能,最後只好「進行強姦」,硬來硬要,亂射一通,讀起來像鬼話,既褻瀆了外文也褻瀆了中文。
 http://www.woyouxian.com/index/20index.html




【in search of lost time】
2012年初啟用至今的記事本即將用完~
差不多是時候更換一本新的了
趁這時,追憶我自己的似水年華~



中國紙紙太糟,台灣紙質不理想~
歐美高檔貨,我買不起~
所以,用韓國貨~應該已經用了6本~滿意~



憑記憶簡單描出蔡明亮舞台劇【只有你~楊貴媚:我的阿飄
連她吃的泡麵在冒煙我都覺得好重要,記錄下來~(笨蛋)



去了在singapore的papa palheta喝咖啡~
美好的時光不會重來~只好記下來~免得忘了~


在daiso買了一個1L的玻璃瓶,覺得好划算呀~
還有很法國的紙袋~樂得很~

星期二影社~導演theo angelopoulos電影~塞瑟島之旅
余德林教授希臘文詩歌導讀


當我們同在一起

2012年,我們見面5次

炮竹,會爆炸

在不方便拍照的地方,直接用眼睛按快門存檔~

避開食差地雷記錄簿

來自泡菜國的手信~好豐厚呀!
好好欣賞+觀察~歡樂畫進筆記本~

吃喝玩樂的星期六~
giannni's italian restaurant @taman pelangi
華族歷史文物館 陳旭年街 義興史料展
第二屆二十四節令鼓賽
art festival @bukit timbalan 日本鼓
IT ROO @jalan dhoby

“a rainbow-loveliness that was not of this world”
好愛這一句~多麼縹緲呀~


追憶似水年華


無聊到抄希臘詩“愛神的故鄉 taxidi sta kuthera”


從曼徹斯特寄來了小蛇18歲的生日禮物~



這組玫瑰茶壺&茶杯是特別珍貴的禮物
拿出來用的時候會小心翼翼、躡手躡腳~(笑)
還附有一支貝殼小茶匙~
全宇宙最細心的好朋友!感謝~


2012-03-27 小蛇今天被這個teko擦亮眼睛~
然後還順手抓了兩個方型碟子~呵呵呵呵呵~
一張紅色十元鈔票,有得找~
節儉是美德!





【下坡底 逛老街】
我的童年回憶~
這也是一段似水年華~





【下坡底 逛老街】
 “嗯,80年代,komtar裡面有一家有冷氣的emporium! 當時,我們下坡底,逛emporium~”

 “對了,小時候的pasar旁邊有很多很多小店鋪,有些擁擠,有些凌亂~
 但,我記得每一次下坡底,小姨都會帶我去吃ice kacang紅豆冰~”

 “對了,以前的校服,都是坡底買的~
嗯,還有校鞋和書包~”

 “那個時代的bus是沒有冷氣的,
所以在bus上總是被吹亂了頭髮~
對了,bus上還有剪票員,
他會在五顏六色的車票上打一個小孔~”

【下坡底 逛老街】 放慢腳步,體驗生活中的另一種可能


坦白說,我真的不會做地圖,
不過我很樂觀的相信----
 “如果能夠激起絢麗的水花,做一顆被罵到臭頭的小石子其實也不壞”
相信我,一定會有人覺得地圖做得太醜然後自告奮勇來改版的!(成語=拋磚引玉)

圖:李嘉仁

【下坡底,逛老街】
曾經的孩童,
都已漸漸老去......

總是有人問我:常常大老遠跑到老街區去
倒底是去做麼?

說真的,下坡底也沒做什麼,就去走走
可能年紀大了,開始懂得緬懷~(大笑)

如果親近老街區能視為人文關懷的一小部分
我真的很希望自己能付出那一點點的關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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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底是考季,各類大大小小的考試都齊聚一堂。那麼多年來,總是把“臨時抱佛腳”這話掛在嘴邊,卻未曾目睹臨時抱佛腳的景象。直到今年九月,即將參加畢業考試的學生突然提議到廟裡上香,以祈求考試順利。乍聽之下,這項提議讓人不禁莞爾。但我還是非常樂意載著他們到柔佛古廟拜拜。只見他們燒香、上香、添油錢。看著他們誠心誠意跪拜許願,我在旁也祈求他們付出的努力取得好收穫。

我藉機帶他們到一旁的歷史走廊走一趟,看著他們指著牆上的圖片簡介興奮的呼叫“這個歷史老師有講過”。瞬時間,歷史不再只是課本裡的文字記載,而是他們得以親近的古蹟的一部分。

我想起今年三月為了號召朋友參加柔佛潮州八邑會館在陳旭年街舉辦的《探老街。尋真相》活動,我在面子書上寫了這段文字:

老街是我們新山人共有的記憶,我希望畢業班的同學們都能結伴來參加,和朋友們一起累積珍貴的共同記憶。就快要畢業了, 有些同學可能要到外國求學, 有些可能要到別的城市,縱使網路如何發達、科技如何進步、我們多麼容易取得聯繫。但,我想,跟朋友們結伴在老街上一起留下腳印,是何等的彌足珍貴。我希望, 在你離開這個城市之前,好好的認識她、認識你居住的城市,然後大聲說:“我是新山人!”來認識我們的"小汕頭",她不是你歷史講義裡的名詞,而是你生命中的一個部份。

我很想念小時候和父親在老街喝咖啡的情景、海南咖啡、烤麵包、半生熟雞蛋。我們得找一個早起的理由,結伴去看看老街的一景一物,就算是一窗一瓦,也能帶來屬於我們的感動。仔細看看這個我們一輩子都不會遺忘的城市。

經過鼓勵,共有十幾名學生參加此項老街尋寶活動。他們在老街留下了汗水和腳印,使他們對老街的認識變得更多。因為認識,對這片土地產生更深的歸屬感。我也深信這份記憶會一直伴隨他們到天涯海角。

曾幾何時,我開始約朋友到老街走走,喝一杯海南咖啡,點一份華美雞扒。或者買一份協裕的窯烤麵包,或者小時候曾吃過的零食餅乾犒賞學生,跟他們說著關於老街的小故事。淡淡的說著自己那份關於老街的鄉愁。

願自己能帶領更多的孩子,走一趟屬於自己的古蹟巡禮。我想起南院安煥然老師在課堂上說過:“古蹟是有生命的。” 其實生命是我們賦予它的,不是嗎?故事就這樣一代傳一代。那樣的美好,就算只有點點滴滴。

(記於2010年,當時我還沒加入文化街創意工作坊,笑
(隔年,我同時加入柔佛潮州八邑會館青年團和文化街創意工作坊,帶著我的願望。)

【下坡底,逛老街】
小時候,被爸爸提著上咖啡店
一杯咖啡被分為二
杯子屬他,碟子屬我
嘟起小嘴呼呼吹氣,湊著碟邊,輕輕啜飲
這是喝咖啡最早的記憶
(南洋咖啡杯,最初的咖啡記憶)
(jia ren拍攝的照片)

【下坡底,逛老街】
開在枝頭的緬梔花
是迭迭綠葉中的一抹嫣紅
早晨的陽光猶如灑落的珍珠
悄悄滋養著大地
走在老街區,只要心思細膩
處處都是美麗的風景
(jia ren拍攝的照片)



2012-04-14
小蛇很喜歡這張照片
街燈下展示【下坡底,逛老街】系列圖片

我們生活在同一座城市
卻彼此不認識
我們怎麼能忽略了這些老街坊呢?
正因他們,老街區增添了幾許的人文風情~

我們沒有距離。
我們生活在同一座城市裡。



因為製作人文地圖,我才發現:
當一個城市在歲月中悄悄改變,真的什麼都留不住,
只能通過文字、圖片來憑弔記憶,
我這才明白,原來記錄,是如此的珍貴。
作為柔佛新山的子女,我由衷感謝文史工作者們為這片土地所做的記錄。

2012年4月13日【新山人文步行圖製作進程展】正在文協49進行。
希望不久的將來,我們可以一起重訪老街,發現老街區特有的人文風情。



【下坡底,逛老街】
趕新,追潮流,是一時的熱鬧。
懷舊,探古蹟,讓人體會到時間的沉澱和生命的重量。
“老街區”是我們年輕人賦予她的名字,在很多人心中,這一直是他們生根、紮根的地方。
圖:jiaren


2012-04-05 我真的在拜訪老鄰居~
老闆見到我,就開始細數二磅、三磅、四磅、五磅、六磅~
還很賊的偷偷說了教授的外號~
 
2012-04-05 登上樓,有種莫名的惆悵
2012-04-05 我看到蓮蓉、豆沙、金腿~你看到什麼?
2012-04-05 咖啡店老闆有可能是Andy Warhol的粉絲~

2012-04-05 舊時的櫥,把手長得很可愛~

2012-04-05 雞蛋籃很可愛吼!








Monday, September 24, 2012

村上春樹:圖書館奇談


        圖書館非常安靜,因為書把聲音都吸光了。

  那么被書吸掉的聲音又怎么樣了呢?當然沒怎么樣。簡單地說不是聲音消失了,而是空气的振動被吸收了而已。

  那么被書本吸掉的振動又會變成怎么樣呢?不怎么樣,振動只是單純地消失掉而已,反正振動遲早要消失的,因為這世界上沒有所謂永久運動存在。永久運動是永久不存在的。

  就算時間,也并不是永久運動。既有沒有下周的這周,也有沒有上周的這周。

  那么沒有這周的下周呢……

  算了,到此打住。

  總之我在圖書館里,而圖書館是非常的安靜。

  圖書館比必要的還要安靜。因為我穿的是剛買的Polo皮鞋,因此在灰色塑膠地磚上發出咯吱咯吱堅硬而干燥的聲音。好像不是自己的腳步聲似的,穿新皮鞋要花相當長的時間才會習慣自己的腳步聲。

  借書柜台上坐著一位從來沒見過的中年女性,正在看書。一本非常厚的書,右邊印著外國語文,左邊印著日文。好像不一樣的文章,左右兩邊的段落和換行都完全不同,插圖也不一樣,左邊一頁的插圖是太陽系的軌道圖,右邊卻是潛水艇活門似的金屬零件。到底是哪方面的書,簡直無法知道。不過她卻一面嗯嗯點著頭看下去,從眼睛的動作看來,好像左眼看左邊一頁,右眼看右邊一頁。

  “對不起。”我開口招呼。

  她把書報到旁邊,抬頭看我。

  “我來還書。”說著我把兩本書放在柜台上,一本是(潛水艇建造史),另外一本是《一個牧羊人的回憶》。《一個牧羊人的回憶》是一本相當有趣的書。

  她翻開封底里,查一下截止日期。不用說是在期限內。我是一定遵守日期和時間的,因為被教養成這個樣子,牧羊人也一樣,如果不守時的話,羊群會亂成一團,赶都赶不回來。

  她熟練地檢查借書卡的存檔,還我兩張卡片,然后又開始看她自己的書。

  “我想找書。”我說。

  “下樓梯右轉,81號室。”她簡洁地說。

  下了樓梯向右轉時,确實有扇門寫著107。地下室非常深而陰暗,門一打開,仿佛這就要到巴西了似的感覺。雖然這圖書館我已經來過一百次了,卻第一次听說有地下室。

  算了沒關系。

  我敲敲門,本來就打算輕輕敲的,沒想到門檢卻差一點脫落,真是非常粗制濫造的門。我把門檢裝回原位,然后輕輕打開門。

  房間里有一張!日舊的小桌子,那后面坐著一個臉上長滿小黑斑的老人。老人頭禿了,戴一副深度眼鏡,禿得有點不干脆,還有稀稀落落會曲的白發,像火燒山之后的殘局似的,牢牢貼在頭皮上。我覺得干脆全部剃光還比較好,不過那當然是別人的問題。

  “歡迎!”老人說:“有何貴子哪?”

  “我想找一本書。”我說:“不過如果你忙的話,我下次再來好了。

  “不不不,沒有忙的道理。”老人說:“因為這是我的工作,你要找什么書都行,不過你到底在找什么樣的書呢?”

  “其實我是想知道一下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收稅政策。”

  老人的眼睛閃閃發光。

  “原來如此,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收稅政策啊。”

  我覺得非常不對勁,并不是非要知道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收稅政策不可,只不過在坐地下鐵時,忽然想到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收稅政策不知道怎么樣而已。其實就算其他什么杉樹花粉病的治療法的主題,也一樣可以。

  “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收稅政策。’老人重复一遍。

  “不過沒關系。”我說:“并不急需,而且又那么專門,我還是到國會圖書館去看看好了。”

  “別胡說!”老人好像火大了似的說:“我們這里有關奧斯曼土耳其的收稅政策的書就有好几本。你在這儿等一下。”

  “是。”我說。

  老人打開房間里面的鐵門消失到另一個房間去了,我站在那里等老人回來等了十五分鐘,好几次想逃出去,可是又覺得對老人過意不去而作罷。小小的黑色昆虫,在燈罩里繞著爬。

  老人抱著三本厚書回來,每一本都舊得可怕,裝訂晃晃蕩蕩的,房間里飄散著!日書的气味。

  “你看!”老人說:“《奧斯曼土耳其收稅史》,還有《奧斯曼土耳其收稅吏的日記》,還有〈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內的反納稅運動和其彈壓》不是都有嗎?”

  “謝謝。”我說著把三本書拿過來,往出口走。

  “等一下,等一下,那三本書都是禁止借出去的。”老人說。

  确實書背上貼著禁止帶出的紅色標簽。

  “如果想讀的話,可以在里面的房間讀。”

  “可是,”我看看手表,五點二十分。“圖書館關門時間到了,而且吃晚飯以前不回家,我媽媽也會擔心。”

  “關門時間不成問題,只要我說可以就可以。難道你不接受我的好意嗎?你想我是為什么去把這三本書找來的?嗯?為了運動嗎?”

  “對不起。”我向他道歉。“我絕沒有惡意,只是不知道這是禁止帶出的。”

  老人深深地咳嗽,把痰吐在衛生紙里,然后看了一看之后,才丟進地板上放著代替垃圾筒的牛皮紙箱里。臉上的黑斑跳動著。

  “不是知不知道的問題。”老人把話像噴出來似地說出:“我像你這年紀的時候,讀書像要讀得滲進血液里一樣呢。”

  “那么我就讀三十分鐘好了。”我無力地說,我非常不善于拒絕別人。“可是不能再久,我媽非常容易憂慮,自從我小時候被狗咬到以后,只要稍微晚一點回家,她就快要發瘋似的。所以沒念完的部分,等下星期天再來讀。”

  老人的臉色稍微和緩下來,我好不容易松一口气。

  “到這邊來。”說著老人打開鐵門,向我招手。

  門后面是陰暗走廊。舊舊的電燈,閃著像灰塵一樣的微弱光線。

  “跟在我后面走。”說著老人向走廊走去。好奇怪的走廊,走了一會儿之后,走廊向左右兩邊分岔出去,老人轉向右邊,然后立刻有許多岔路像螞蟻窩一樣分布在兩旁,老人不假思索地就走進其中的一條岔路去,我把三本書抱在胸前,莫名其妙地跟在老人后面。老人的腳步比想象中快得多,自己到底走進几條岔路了也數不清,再走一小段又是岔路,然后T字路-我的頭腦已經完全混亂了。市立圖書館的地下,有這么廣大的迷魂陣,簡直亂來。市政府沒有理由批准這种地下迷魂陣的建設預算的。我本來想問老人這個問題,結果怕被他罵而沒敢問。

  走廊盡頭有一扇和剛才一樣的門。門上挂著“閱覽室”的牌子。周圍寂靜得像墓場一樣,只有我的皮鞋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老人卻毫無聲息地走著。

  老人從上衣口袋叮叮當當地取出大把鑰匙串來,在燈下選出一支,插進鐵門的鑰匙洞里轉了轉。實在令人厭惡。
   
2

  “好了好了!”老人說:“進來吧!”

  “可是里面黑漆漆的啊。”我抗議著。

  老人不高興地咳嗽一聲,把背伸直,轉身向著我,老人好像忽然變成一個高大的男人似的。眼睛像黃昏的山羊一般閃閃發光。

  “喂!小伙子,誰說在沒人的房間,要一整天點著燈的?嗯?你這是在命令我嗎?”

  “不沒這意思……”

  “哼!真嚷嚷。算了,你回去好了,隨你愛去哪里就去哪里。”

  “對不起。”我道著歉,自己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覺得老人好像是某种不吉祥的存在,不過又像只是愛生气的不幸老人似的,我平常對老人就不太清楚,因此真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我沒這個意思,如果說錯了什么,我向你道歉。”

  “都一樣。”老人說:“嘴巴講比較容易。”

  “真的不是這樣,也沒關系,對不起我不該多嘴。”

  “哼。”老人說著注視我的眼睛。“那么你要不要進去?”

  “嗯,我進去。”我用力說。為什么我竟然違背自己的意思說這些、做這些呢?

  “里面一進去就有樓梯,手要捉緊牆上的扶手,免得跌倒啊。”老人說。

  我率先走進黑暗中,老人從后面把門關上,并听見鑰匙卡一聲鎖上了。

  “為什么要上鎖呢?”

  “這是規矩,是規矩呀。’老人說:“上面的人定了几千/几万個這一類的規矩,你東抱怨西抱怨的煩死人。”

  我索性繼續走下階梯,長得可怕的階梯。簡直像印加的井似的。牆上打有斑駁生銹的鐵扶手。連一絲光線一點明亮都沒有。就像被人從頭上罩個頭巾似的完全漆黑。

  只有我的皮鞋在黑暗中咯吱咯吱地響著,如果沒這鞋子聲,連是不是自己的腳都搞不清楚了。

  “好了,就停在那里。”老人說。我停下來。老人推開我,走到前面,又叮叮當當地拿出鑰匙,然后听到門鎖打開的聲音,明明是完全黑漆漆的,老人的動作卻像什么都看得見似的。

  門一開,從里面透出令人怀念的黃色燈光,雖然是微弱的光,可是眼睛卻花了好些時間才習慣過來。從門里走出一位打扮成羊模樣的矮小男人,拉起我的手。

  “晦,歡迎光臨。”羊男說。

  “你好!”我說。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羊男全身披挂著真正的羊皮,手戴黑手套,腳穿黑工作鞋,而且臉上戴了黑色的面具,從面具里透出一對喜歡親近人的小眼睛,我真不知道他到底為什么要打扮成那副模樣的,總之那打扮跟他非常搭配,他看了我的臉好一會儿,然后瞄了一下我抱著的書。

  “你是要來這里讀書的嗎?”

  “是的。”我說。

  “真的是你自己愿意來的嗎?”

  羊男的說法有些奇怪,我無言以對。

  “好好回答啊!”老人急忙催促我:“不是你自己愿意來的嗎?有什么好猶豫的,你想丟我的臉嗎?”

  “是我自己愿意來的。”我說。

  “我說得沒錯吧。”老人好像在夸耀他的胜利。

  “不過老師啊!”羊男對老人說:“他還是個小孩子嘛。”

  “嚇,少嘻嘻!”老人突然從西裝褲后面拉出一根短短的柳條,往羊男臉上“咧!”地抽打下去。“快點帶他到房間里去。”

  羊男一臉為難地再度拉起我的手。嘴唇旁邊紅腫起一條傷痕。

  “走吧。”

  “到哪里去?”

  “書房啊,你不是來讀書的嗎?”

  羊男帶頭,我們走過像螞蟻窩一樣彎彎曲曲的狹小走廊。

  我們走了很久,向右邊彎了好几次,向左邊也轉了好几次,有些是斜角,有些是S形轉彎,因此到底离出發點多遠,簡直完全搞不清楚。我在半路上就已經放棄再去辨認方向了,接下來就一直盯著羊男矮胖的背影,羊男的衣服還附著短短的尾巴,一定起路來,就像鐘擺似的左右搖晃。

  “好了好了。”羊男說著突然站定。“到了。”

  “請等一下。”我說。“這不是牢房嗎?”

  “是啊。”羊男點點頭。

  “說得不錯。”老人說道。

  “不對呀,你說是要到書房去的,我才跟著來到這里呀。”

  “你上當了。”羊男很干脆地說。

  “我騙你的。”老人說。

  “可是這…·”

  老人從褲子后面拿出柳條,往我臉上刷地抽打下來。

  “少廢話,進去吧。而且要把這三本書全部念完,背熟。一個月以后我要親自考試。如果你能好好背熟,就讓你出去。”

  “簡直亂來嘛。”我抗議道。“一個月怎么可能把這么厚的書全部記熟,而且現在家里我母親正……”

  老人把柳條一揮,我急忙閃開,卻正好打在羊男臉上。老人在气頭上,又抽了羊男一下,真是太過分了。

  “反正把這家伙關進去。”老人說完便匆匆走掉。

  “痛不痛?”我問羊男。

  “沒關系,我已經習慣了。”羊男說:“重要的是我不得不把你關進去。”

  “實在不想進去。”

  “我還不一樣不愿意,可是啊,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啊。”

  “如果拒絕會怎么樣?”

  “那我就要被打得更慘哪。”

  我覺得羊男實在太可怜了,因此乖乖進了牢房。牢房里有床、桌子,和抽水馬桶,洗臉台上放著牙刷和漱口杯,每一樣東西都奇髒無比,牙膏是我最討厭的草莓味的,沉重的鐵門上面附有探望用的格子廖,下面則有細長的送飯口。羊男把桌上台燈的開關按亮又按熄了几次之后,朝我笑一笑。

  “不錯吧?”

  “嗯,還好。”我說。

  “每天送三次飯,三點還有甜甜圈、橙汁呢。甜甜圈是我親自炸的,脆脆的非常好吃!”

  “那真謝了。”我說。

  “那么把腳伸出來吧/

  我把腳伸出去,羊男從床下拖出一個沉重的鐵球,并把那上面附著的鎖往我腳踝一套鎖了起來,還把那鑰匙放進毛皮外套胸部的口袋,把拉鏈拉上。

  “好冷啊。”我說。

  “什么話,一會儿就習慣了。”羊男說:“我現在就去給你拿晚飯來。”

  “嘿,羊男先生。”我問他:“真的必須在這里待一個月嗎?”

  “對呀。”羊男說:“就是這樣啊。”

  “一個月以后真的會放我出去嗎?”

  “不”

  “那不然怎么辦?”

  “這倒很難解釋呢。”

  “拜托拜托告訴我,家里面我媽正在擔心呢。”

  “嗯,也就是說啊,會用鋸子把你的頭鋸斷,然后把你的腦漿淋淋淋地吸光。”

  我跌坐在床上抱著腦袋,到底什么地方不對勁了,我又沒做過什么坏事啊。

  “沒問題,沒問題,吃過飯就會有精神的。”羊男說。
   
3

  “羊男先生,為什么我的腦漿要被淋淋淋地吸光呢?”我試著問看看。

  “噢,是這樣的,听說塞滿了知識的腦漿,非常好吃吶。怎么說好呢,糊糊的,而且也有點一粒一粒的……”

  “所以要花一個月先塞滿了知識再來吸對嗎?”

  “就是這么回事。”

  羊男從衣服口袋掏出Sevenstar香煙,用一百元的打火机點上火。

  “可是這不管怎么說都太殘忍了吧?”

  “嗯,是啊。”羊男說:“可是每個圖書館都這樣做啊,總之是你自己運气不好嘛。”

  “你是說每個圖書館都這樣嗎?”

  “是啊。不然你看,光是借書出去,圖書館老是賠本哪。而且有好多人宁可腦漿被吸光,也要獲取知識啊,你還不是為了要得到別的地方所沒有的知識,才到這里來的對嗎?”

  “不對呀,我只是忽然心血來潮而已呀,有沒有都無所謂的。”

  羊男好像頗傷腦筋似地歪著頭。“那就未免太可怜了。”

  “你放我出去好不好?”

  “不,那可不行,這么一來,我可慘了,真的很慘咯,會被電鋸把肚子切掉一半的,你說慘不慘?”

  “慘。”我說。

  “我以前也曾經被整過一次,花了兩個星期傷口才愈合,兩星期暗,所以呀,請你死了這條心吧。”

  “那,這件事就姑且算了,如果我拒絕讀書呢?會怎么樣?”

  羊男全身發抖起來。

  “你還是別這樣比較好,因為我不愿意報告坏消息。這地下室的地下,還有更凄慘的地方。腦漿被吸掉還算好得多呢。”

  羊男走了以后,就留下我一個人在牢房里。我趴在硬綁綁的床上,一個人稀哩嘩啦地哭了一個鐘頭,藍色的谷殼枕頭被眼淚沾得濕嗒嗒的。

  到底該怎么辦呢。既不愿意腦漿被淋淋淋地吸掉,又討厭被赶進更深一層的悲慘世界。

  手表指著六點半。是吃晚飯的時間了。母親在家一定正在擔心。如果半夜我還不回去,也許會發瘋呢,就是這樣的母親,每次都往坏的地方想。要不是往坏的地方想,就是在看電視,這兩者之一。她不曉得有沒有幫我喂白頭翁。

  七點鐘有人敲門然后門被打開,一個我從來沒看過那么漂亮的女孩子,推著推車走進房間。漂亮得讓你眼睛都會癌的漂亮。年齡大概和我差不多,手腳和脖子細得好像馬上就會折斷似的,長長的頭發像把寶石溶進去一樣地閃閃發光。誰都會做夢,而這正是只有在夢中才看得見的少女。她注視了我一會儿,然后一言不發地把推車上的菜排在桌上。我呆呆望著她靜悄悄的動作。

  菜都是非常精致的萊。有海膽湯、鱔魚的乳酪、蘆筍拌西洋芝麻,還有葡萄汁。把這些排完以后,她招招手說,別哭了,來吃飯吧。

  “你不能說話嗎?”我試著問她。

  是,我小時候聲帶就坏了。

  “所以你就做羊男的助手嗎?”

  是。她稍稍微笑一下。那微笑美妙得讓你心髒都要裂成兩半。

  羊男是個好人,不過他非常怕爺爺。

  我依然坐在床上,一直凝視著她。她悄悄低下眼睛,下一個瞬間就從房間里消失了。就像五月的風似的飄飄然地消失,我連關門聲都沒听到。

  食物味道非常好,可是喉嚨連一半都吞不下去,覺得好像要把鉛塊塞進胃里似的。我把餐具收拾好,躺在床上,想著接下來該怎么辦才好,只有一個結論,那就是逃出這里。圖書館地下居然有這樣的迷魂陣,是絕對的錯誤。同時誰吸誰的腦漿也是不能容許的事。況且也不能讓母親發瘋,讓白頭翁餓死啊。

  可是一想到怎么才能從這里逃出去時,我簡直束手無策。腳上挂著腳鐐,門被鎖著,而且縱然可以逃出這個房間,又怎么逃得出那黑漆漆的迷魂陣呢?

  我歎了一口气,又哭了一陣子,我的個性非常脆弱,經常都只想著母親和白頭翁,為什么會變成這樣呢?一定是被狗咬過的關系。

  哭了一會儿之后,想起那位美麗的少女,心情稍微好轉,只能盡力去做可以做的了,總比什么也不做好得多。何況羊男和美麗的少女也不是坏人,机會總會來到吧。

  我拿起〈奧斯曼土耳其收稅吏的日記〉,伏案翻閱起來。為了掌握机會,首先不得不裝作柔順的樣子-這么說來也不是什么難事,我本來個性就非常柔順啊。

  《奧斯曼土耳其收稅吏的日記》是以土耳其古文寫的,非常難懂的書,可是說也奇怪,居然能夠流暢地讀下去,而且讀過的地方從頭到尾都記進腦子里去了。頭腦好實在是一种美妙的感覺,沒有一點不了解的地方,我終于可以領會那些人的心愿了,只要一個月之內能變聰明,那怕腦漿被淋淋淋地吸光,他們也心甘情愿了。

  我一面翻閱著書,一面變成了收稅束伊凡阿爾姆多哈(其實名字比這更長),腰配半月刀,走在貝克巴格達街上,收集稅款,街上像沉淀的河川似的,籠罩著雞的气味,煙草和咖啡的味道。賣水果的賣著從來沒見過的水果。

  哈休魯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有三個妻子五個孩子。他養了兩只鸚鵡,鸚鵡也不比白頭翁差,長得相當可愛。變成哈休魯的我,和三個妻子也有几段愛的場面。這种事,總覺得好奇怪。

  九點半時,羊男帶了咖啡和餅干過來。

  “唉呀呀!真佩服,你已經開始用功起來了啊。”

  “嗯,羊男先生。”我說:“蠻有意思的。”

  “那太好了,不過休息一下喝咖啡吧。一開始就用心過度,以后可就麻煩大了。”

  我和羊男一起喝咖啡、吃餅干,嘰哩咋啦。

  “嘿,羊男先生,”我問他:“腦漿被吸掉到底是什么感覺?”

  “噢,這個嘛,沒有想象的那么坏喲。就好像啊,頭腦里面糾纏不清的線團,被嘶地抽掉一樣。因為畢竟還有人要求再來一次呢!”

  “哦,真的嗎?”

  “嗯,差不多。”

  “被吸掉以后會怎樣?”

  “剩下來的一輩子,就恍恍惚惚地一面做夢一面過日子啊,既沒有煩惱,也沒有痛苦,更不會急躁不安,既不必再擔心時間,也不必再擔心習題做了沒有。怎么樣?很棒吧?”

  “嗯。”我說:“可是腦袋不是被鋸斷了嗎?”

  “那當然會有點痛啦,可是,那一會儿就過去嘛。”

  “真的嗎?”我說,總覺得太順利了。“那么那位漂亮女孩的腦漿沒被吸掉嗎?”

  羊男從椅子跳起來足足有二十公分,裝上去的耳朵搖呀搖地搖動。“你說什么?什么漂亮女孩?”

  “拿東西來給我吃的那個女孩子啊。”

  “奇怪!食物是我拿來的呀,那時候你正在呼呼大錘,我可不是什么漂亮女孩喲。”

  我腦筋又一團混亂,完了完了。
   
4

  第二天傍晚,美麗的啞女再度出現在我房間。

  她把食物放在推車上推來。這次的食物是脫魯香腸加馬鈴薯沙律,蒸魚和小豆苗菜沙律,外加一壺濃濃的紅茶。尊麻花紋的漂亮茶壺。茶杯湯匙也都是典雅精致的樣子。

  慢慢吃,不要剩下來喲。美麗的少女用手勢對我說。然后微微一笑。那笑容美妙得天空都快裂成兩半似的。

  “你到底是誰?”我問她。

  我就是我,如此而已。她說。她的話不是從我的耳朵,而是從我心中听到的,感覺非常奇怪。

  “可是羊男先生怎么說你并不存在呢,而且……”

  她把一根手指頭壓在小嘴上,命令我不要作聲。我沉默下來,我非常擅于服從命令,甚至可以說是一种特殊能力。

  羊男先生有羊男先生的世界,我有我的世界,你有你的世界,對嗎?

  “對呀。”我說。

  所以不能因為羊男先生的世界里沒有我存在,就說我根本不存在吧?

  “嗯。”我說:“換句話說這各式各樣的世界都混在一起,有些部分互相重疊,有些部分卻不互相重疊。”

  對了。美麗的少女說。

  我的頭腦也不是完全那么坏,只不過被狗咬過以后,有點偏差而已。

  知道就好,快點吃飯吧。美麗的少女說。

  “我會好好吃的,所以你能不能在這儿多留一會,”我說:“一個人好寂寞。”

  她靜靜地微笑著,在床尾坐下,兩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膝蓋上,一直注視著我吃晚飯,她看起來就像柔和的晨光中的玻璃擺飾似的。

  “上次我看到過一個很像你的女孩子。”我一面吃著馬鈴薯沙律一面說:“跟你一樣年齡、一樣漂亮、一樣的味道。”

  她什么也沒說地微笑著。

  “希望你能跟我母親和白頭翁見一次面,白頭翁非常可愛喲。”

  她的頭稍稍動了一下。

  “當然還有我母親也是。”我追加一句:“不過我母親太過于擔心我了。因為我小時候被狗咬過,可是我被狗咬是我的錯,而不是母親的錯,因此母親不應該那么擔心我,因為狗……”

  怎么樣的狗?少女問道。

  “好大的狗,戴著鑲有寶石的皮項圈,眼睛是綠色的,腳非常粗有六只爪子,耳朵尖端裂成兩片,鼻子像晒黑似的茶色,你有沒有被狗咬過?”

  沒有,少女說:不管這些了,你吃飯哪。

  我默默地繼續吃晚餐。吃完之后把盤子收好,開始喝紅茶。

  晦!少女說。我們离開這里,一起回去你母親和白頭翁的地方去吧!

  “對呀。”我說:“可是逃不出這里呀。門都鎖著,外面又是黑漆漆的迷魂陣,而且如果我逃出去,羊男先生會很慘呢。

  可是你不是不喜歡腦漿被吸掉嗎?如果你腦漿被吸掉的話,就再也看不到我了。

  我搖搖頭,實在搞不清楚,很多事情都太嚴重了。我既不愿意腦漿被吸光,也不愿意离開美麗的少女,可是黑暗太可怕,又不想讓羊男受苦。

  羊男先生也一起逃啊。你跟我跟羊男先生,三個人一起逃啊。

  “這倒很好。”我說:“什么時候?”

  明天。少女說。明天是爺爺睡覺的日子。爺爺只在新月的夜晚才睡覺。

  “羊男先生知道嗎?”

  他不知道。不過這要羊男先生自己決定。

  “對。”我說。

  我差不多該走了。美麗的少女說。到明天晚上之前不能告訴羊男先生。

  我點點頭。然后美麗的少女就像昨天晚上一樣,從只打開一點點的門縫中飄飄然地消失了。

  我正要開始讀書時,羊男就拿著一個裝了甜甜圈和檸檬汁的托盤進來。

  “念得順利嗎?”羊男說。

  “嗯,羊男先生。”我說。

  “俄帶了上次跟你說過的甜甜圈來了,剛剛炸好,趁著脆脆的赶快吃。”

  “謝謝你,羊男先生。”

  我把書整理好,開始咬著甜甜圈吃,确實是脆脆的非常好吃。

  “怎樣?好吃吧?”

  “嗯,羊男先生,這么好吃的甜甜圈,真是哪里也找不到。”我說:“羊男先生如果開一家甜甜圈店,保證生意興隆。”

  “嗯,我也曾經這么想過,如果開得成的話那該多好啊。”

  “一定開得成的。”

  羊男在床上剛才美少女坐過的同一個地方坐下。從床邊垂下短短的尾巴來。

  “可是不行啊。”羊男說:“誰都不會喜歡我,我長得這么奇怪,牙齒也几乎沒刷過……”

  “我可以幫助你呀,我來賣、洗盤子、把餐巾、算錢。羊男先生只要在后面炸甜甜圈就行了。”

  “這倒是可以。”羊男頗落寞地說,他想說什么,我很了解。

  (不過最后我還是會留在這里,挨柳條鞭打,你再過不久腦漿就要被吸掉了,還有什么好說……)

  羊男神色暗淡地拿著托盤走出房間。我好几次想把逃走的計划告訴他,又想到美少女的話便又打住了。不管怎么樣,明天一到,什么事都會有個了斷。

  (奧斯曼土耳其收稅吏的日記>讀著讀著,我又變成了收稅吏伊凡阿爾姆多哈。白天我在巴格達的街上巡回走著,傍晚喂喂兩只鸚鵡,夜空挂著剃刀似的細長月亮。遠方傳來有人吹笛子的聲音。黑奴在房間里燒起香,并用蒼蠅拍在我周圍赶著蚊子。

  我三個妻子中的一個,就是那啞巴美少女,正在床上等我。

  月色真美啊。她說。明天就是新月的日子了。

  我說,我要去喂鸚鵡。

  鸚鵡不是剛剛喂過嗎?美少女說。

  哦?是嗎?我說。我老是在想著鸚鵡。

  她脫掉衣服,我也脫掉衣服。她的身体滑溜溜的,气味非常美妙。剃刀似的月光在她身上投下奇妙的光線。笛子聲音還繼續不斷。我在挂了蚊帳的大床上擁抱她。床像停車場那么大,隔壁房間鸚鵡在叫著。

  月色真美。過一會儿美少女說。明天就是新月的日子了。

  對呀,我回答。“新月”這字眼好像似曾相識。我喚了仆人來,躺在床上抽起水煙。

  新月這字眼好像听過啊。我說。可是卻想不起來。

  新月的夜晚降臨時候,美少女說。很多事情都會弄清楚的。

  确實像她說的。新月的夜晚來;臨時,很多事情自然會搞清楚的。

  于是我就睡了。
   
5

  新月的夜晚,像瞎眼的海豚一般,悄悄來到。

  不用說圖書館的地下,是深得看不見天空的。可是那深深的藍墨水似的黑暗,卻穿過重重鐵門和迷魂陣,靜悄悄地把我團團圍住。總之新月的夜晚來臨了。

  傍晚時分,老人來檢查我讀書的進展情形。他穿著和上次完全相同的衣服,腰上依然插著那柳條。他看過讀書的進度之后,好像覺得相當滿意。因為他滿意,所以我也有點高興。

  “嗯,不錯!不錯!”老人說著,抓抓下顎。“比我想象的進展得快,真是個乖孩子。”

  “謝謝夸獎。”我說。我非常喜歡人家夸獎。

  “如果能早一點把書念完,”老人說著就此打住,一直凝視著我的眼睛。老人看了我很久。我好几次想避開他的眼光,卻避不開。老人的一對眼睛和我的一對眼睛好像被什么東西纏結起來似的,不知不覺之間,老人的眼睛愈張愈大,房間的牆壁,被眼球的黑和白整個覆蓋了。上了年紀磨損混濁的黑和白。在那之間老人眼睛一眨也不眨。最后終于像退潮似地,眼球又縮回去。老人的眼窩再度斷然收回。我閉上眼睛,終于松了一口气。

  “如果能早一點把書念完,就可以早一點离開這里,其他的事別亂想,好不好?”

  “好。”我說。

  “有沒有什么不滿意的?”老人說。

  “母親和白頭翁不知道怎么樣了?”我試著問看看。

  “整個世界都安然無恙地運轉著。”老人說:“大家都在想著自己的事,直到那個日子來臨以前,大家都在繼續活著。你的母親是這樣,你的白頭翁是這樣,大家都一樣啊。”

  不曉得他在說什么,不過我還是點頭說“是”。

  老人出去三十分鐘之后,美少女像平常一樣悄然走進房間。

  “是新月的夜晚對嗎?”我說。

  是的。美少女安靜地說,悄悄在床尾坐下。由于新月的黑暗,我的眼睛扎扎地刺痛。

  “真的今天要逃出這里嗎?”我問。

  美少女默默點點頭。她看起來非常疲倦的樣子。臉色比平常談,后面的牆壁仿佛可以薄薄地透視過去。她身体里的空气微微地震動著。

  “你不舒服嗎?”

  有一點。她說。因為新月的關系。一到新月,很多事情都會開始不對勁。

  “可是我沒怎么樣啊。”

  她微微一笑。你沒怎么樣,所以沒問題呀,一定可以逃得出去。

  “那你呢?”

  我的事我自己會打算,所以你只要為你自己打算好了。

  “可是如果沒有你,我就不知道怎么辦才好啊。”

  那只是心理作用而已。少女說。真的,你已經變強了,以后還會變得更強,強得誰也胜不了你喲。

  “真的嗎?可是我不覺得啊。”我說。

  羊男先生會帶路,我一定會在后面跟著來,所以請你先逃吧!

  我點點頭,少女便像被吸走了似地消失無蹤。少女消失以后,我非常寂寞,覺得今后好像再也看不到她了似的。

  九點鐘以前,羊男端了一整盤甜甜圈來。

  “晦!”羊男說:“听說今天晚上要逃出這里呀?”

  “你怎么知道?”我有些吃惊地問。

  “有一個女孩子告訴我啊,非常漂亮的女孩子喲,這一帶有這么漂亮的女孩子,我一點都不知道。是你的朋友嗎?”

  “嗯,是啊。”我說。

  “我真希望也有那樣的朋友。”羊男說。

  “只要從這里逃出去,羊男先生也一定可以交到很多朋友。”我說。

  “要是這樣就好了。”羊男說:“因為搞不好你跟我都要遭殃啊。”

  “對。”我說。所謂凄慘的情況到底有多凄慘呢?

  接下來我們兩個一起吃甜甜圈、喝葡萄汁。我雖然一點食欲都沒有,還是勉強吃了兩個甜甜圈。羊另一個人吃了六個,真不得了。

  “要做什么以前,必須先把肚子填飽。”羊男說。然后用胖胖的手指擦擦嘴角沾著的砂糖,嘴邊全是砂糖。

  不知道什么地方的挂鐘敲了九點。羊男站起來,揮揮衣服袖子,讓衣服更貼身些,是出發的時候了。

  我們走出房間,走在陰暗的迷魂陣似的走廊。為了不要吵醒老人,我們努力不發出腳步聲。我在半路上把皮鞋脫掉丟在走廊的角落里。雖然把剛花了兩万五千元才買到的皮鞋丟棄,實在可惜,但是也沒辦法。再怎么說,我都不應該誤闖進這奇怪的地方的。皮鞋掉了,母親一定會非常生气吧?如果向她說明,是為了免于腦漿被吸掉才丟掉的,她大概也不會相信吧?不,一定不行,她會認為我是掉了鞋子以后,為了瞞她而隨便編的謊話吧?那倒也是,誰會相信在圖書館的地下室腦漿會被吸掉呢?說出真正的事實卻沒有人肯相信,一定非常難過吧。

  跋涉到鐵門之前的漫長道路上,我一直在想這件事。羊男在我前面走著,羊男比我矮半個頭,因此羊男那裝上去的耳朵,就在我鼻子前面上下搖擺著。

  “晦,羊男先生。”我小聲問他:“我現在回去拿鞋子行不行?”

  “什么?鞋子?”羊男吃了一惊地說:“這不行啊,把鞋子忘掉吧,腦漿不是比鞋子重要得多嗎?”

  “是。”我說,于是我把鞋子忘了。

  “老爺爺現在雖然睡熟了,可是那個人一看就是非常敏感的人,還是多注意一點好。”

  “是。”我說。

  “路上不管發生什么事,都不可以大聲叫嗅。如果他醒了追過來,我就什么也幫不上了。被那柳條一抽,我就毫無辦法抵抗。”

  “那是特別的柳條嗎?”

  “這-我也不清楚。”說著羊男考慮了一下。“可能是非常普通的柳條吧?我不太知道。”

  我也不太清楚。

  “噴!”過一會儿羊男問我說。

  “什么事?”

  “你那雙皮鞋,忘了沒有?”

  “噢,忘掉了。”我說,可是他這么一問,我又想起我那雙皮鞋了。那是母親送我的生日禮物,一雙非常重要的皮鞋。會發出咯吱咯吱舒服的聲音的有气派的皮鞋。我掉了它,或許母親會虐待白頭翁也說不定,因為她覺得白頭翁很討人厭。

  其實白頭緒一點都不討人厭,白頭翁很安靜而乖巧,比起狗靜多了。

  狗。

  一想到狗,就不由得冒冷汗。為什么大家都在養狗呢?為什么大家不養白頭翁呢?為什么我母親那么討厭白頭翁呢?為什么我要穿那么高級的皮鞋上圖書館呢?

  我們終于來到鐵門的地方。新月的黑暗似乎更加濃重了一些。

  羊男在兩邊的手掌吹了一口气,手一下握緊一下張開。然后把手插進口袋里,悄悄拿出一串鑰匙,然后看看我,微微一笑。

  “不能不放輕一點。”羊男說。

  “是啊。”我說。

  沉重的鐵門鑰匙吱咯一聲開了,雖然聲音很小,還是讓身体沉重地一震。停了一會儿,羊男悄悄推開門。門后完全的黑暗,像柔軟的水似的壓過來。新月使得空气失去了調和。

  “不用擔心。”說著羊男拍拍我的手腕。“一定會順利的。”

  是嗎?真的會很順利嗎?
   
6

  羊男從口袋里拿出手電筒,撥開開關。黃色的光線悠悠地照著階梯。樓梯上面就是那莫名其妙的迷魂陣了。

  “晦,羊男先生。”我問他。

  “什么事?”

  “你知道那迷魂陣怎么走嗎?”

  “我想大概想得起來吧。”羊男沒什么自信地說:“這三、四年沒走過,所以不敢說,不過應該可以弄清楚吧。”

  雖然我變得非常不安,可是一句話也沒說,現在再說什么也沒有用。結果也只有听天由命了。

  羊男和我腳步沒出聲地悄悄爬上樓梯。羊男穿著一雙舊网球鞋,我-剛才已經說過了-打赤腳。羊男走在前面,手電筒只照著他自己前面,因此我只能在一片漆黑里前進。老是撞到羊男的屁股。羊男腳比我短得多,我走的速度總是比他快。

  階梯冷冷的,濕濕的,石階棱角已經磨圓了,好像几千年前就有的階梯似的。空气里沒什么气味,但有些地方卻明顯地具有層次,因層次不同密度和溫度也不同,下來的時候沒注意到,大概是害怕得沒有多余的心情去注意吧。有時好像踩到虫子,軟綿綿的,或硬綁綁的,腳底可以感覺得到。因為暗暗的什么也看不見,不過大概是虫子吧,不管是什么,都令人覺得非常不舒服。還是應該穿鞋子才對。

  花了很長的時間爬到樓梯盡頭時,我和羊男都松了一口气,腳都凍僵了。

  “真是不得了的樓梯啊。”我說:“下來的時候倒不覺得有這么長。”

  “這以前是個井。”羊男告訴我說:“不過水都干枯了,只好改做其他用途。”

  “哦?”我說。

  “詳細情形我也不知道,反正是有這么回事。”

  然后我們站上去,朝著大成問題的迷魂陣前進。在第一個岔路,羊男往右走,想了一下,又退回原位向左走。

  “有沒有問題呀?”我還是很擔心地試著問他。

  “噢,沒問題,錯不了,是這邊。”羊男說。

  我還是覺得不安。迷魂陣的問題點,在于你若不走到盡頭,就不會知道那選擇是正确還是錯誤。而當你走到底,發現是錯的時候,卻已經太遲了。這就是迷魂陣的問題點。

  羊男好几次迷惑了,退回來,再往前走。有時候站定了,用手指在牆壁上抹一把試試看,或耳朵貼在地上听一听,或和在天花板做巢的蜘蛛喃喃低語什么,或聞聞空气的味道,羊男或許具有和一般人不太相同的記憶回路。

  時間一刻一刻地溜走,好像快要天亮了。羊男偶爾從口袋掏出手電筒,确定一下時間。

  “兩點五十分。”羊男說:“不久新月的力量就愈來愈弱了,要提高警覺喲。”

  被他這么一說,真的覺得黑暗的密度已經開始變化了。眼睛的刺痛仿佛也減輕了一些。

  我和羊男加緊赶路,說什么也要在天亮以前赶到最后一扇門才行。要不然老人醒過來,發現我和羊男失蹤了,立刻從后面追來,我們就完了。

  “來得及嗎?’我問羊男。

  “嗯。沒問題,接下來的路我都想起來了,你不用擔心,一定讓你逃出去,你相信我吧!”

  羊男确實好像想起來怎么走了,我和羊男從一個轉彎到一個轉彎地脫出迷魂陣,最后終于來到筆直的走廊,羊男的手電筒光線照到走廊盡頭,隱約看得見門了,從門縫里透進淡淡的光線。

  “你看,我說的對吧。”羊男得意洋洋地說:“來到這里就沒問題了,接下來只要從那扇門走出去就行了。”

  “羊男先生,謝謝你。’我說。

  羊男從口袋掏出鑰匙串,把門鎖打開,門開處就是圖書館的地下室。電燈從天花板垂下來,那下面有一張桌子,桌子后面坐著老人,正注視著這邊。老人身旁坐著一只大黑狗,脖子上套著鑲有寶石的頸圈,眼睛是綠色的。正是以前咬過我的那只狗,狗咬著血淋淋的白頭翁,緊緊地咬在牙齒之間。

  我不由得得悲痛地大叫一聲,羊男伸出手來扶著我。

  “我在這里等了很久了。”老人說:“你們好慢哪。”

  “老師,這因為為种种原因……”羊男說。

  “嚇!少說話!”老人大吼一聲,從腰間抽出柳條,在桌上啪嗟打了一下,狗豎起耳朵,羊男閉嘴不說,周圍一片寂靜。

  “好哇!”老人說:“看我怎么來修理你!”

  “你不是在睡覺嗎?”我說。

  “呵呵。”老人冷笑道:“自作聰明的小子,是誰告訴你的啊,我可沒那么好騙,你們在想什么,我還摸不透嗎?”

  我歎了一口气,真是沒那么容易啊。結果連白頭翁都犧牲掉了。

  “你這家伙。”老人用柳條指著羊男說:“我非把你撕成一片片丟進洞里喂蜈蚣不可。”

  羊男躲在我后面全身發抖。

  “還有你!”老人指著我:“我要把你喂狗,只留下心髒和腦漿,身体全部讓狗咬碎直到血肉模糊像泥巴灘在地上樣為止。”

  老人樂得大笑,狗的綠眼睛開始閃閃發光。

  這時我發現被咬在狗的牙齒之間的白頭翁,好像漸漸膨脹起來,白頭翁終于脹得跟雞一樣大,簡直像千斤頂似的,把狗的嘴巴脹大裂開,狗想要哀號,卻太遲了,狗的嘴巴裂了開來,霎時只听見骨頭飛散的聲音,老人赶緊用柳條打白頭翁,可是白頭翁依然繼續膨脹,這下竟把老人緊緊地逼到牆邊,白頭翁已經變得跟獅子一樣大,而整個房間都覆蓋在白頭翁堅固的翅膀拍扑之下了。

  快,趁現在逃出去呀!后面傳來美少女的聲音。我吃惊地回頭看,后面卻只有羊男,羊男也好像發愣地往后看。

  快,快點逃啊!又再听見美女的聲音。我拉起羊男的手,向正面的門跑,然后打開門,跌跌撞撞地跑出外面。

  早晨的圖書館里沒一個人影。我和羊男跑過走廊,撬開閱覽室的窗子逃出圖書館。然后繼續拼命跑,直到喘不過气來,終于跑累了,趴倒在一個公園的草地上。

  當我醒過來時,卻發現只剩下我一個人。羊男已經無影無蹤。我站起來,大聲喊著羊男,卻沒有回答,天已經大亮,清晨的一線陽光正投射在草木的枝葉間。都不知道羊男到什么地方去了。

  回到家,母親已經做好早餐在等我。

  “早啊。’母親說。

  “早安。”我說。

  于是我們吃起早餐。白頭翁也正安詳地啄著飼料。簡直像什么也沒發生似的。關于遺失的鞋子,母親也沒說什么。母親的側面看起來比平常稍微憂愁的樣子,不過也許只是我的錯覺吧。

  從此以后,我再也沒去過圖書館。也曾經想過再到那里一次,去确定一下地下室的人口,可是我已經不想再接近那里了。每次一到黃昏只要看見圖書館的建筑物,就會裹足不前。

  偶爾會想到留在地下室的那雙新皮鞋,還有想起羊男,想起美麗的少女,不過不管想多少,我還是搞不清楚,到底哪些是真的發生過的事,就在迷迷糊糊之間,我已日漸遠离那地下室。

  到現在,我那雙皮鞋一定還放在地下室的角落里,羊男一定還在這地面的某個地方流浪著,一想到這里就覺得非常悲哀。我所做的事,真的對嗎?我連這點都沒信心。

  上星期二,我母親死了,舉行過一個安靜的小葬禮,我就變成孤伶伶的一個人了。我現在,在凌晨兩點鐘的黑暗中,想著圖書館地下室的事。黑暗的深處非常深,簡直像新月夜晚的黑暗一樣。

Tuesday, September 11, 2012

2012-09-11 賈寶玉的俗緣:蔣玉函和花襲人(白先勇)


作者: 白先勇

  《紅樓夢》中賈寶玉有句名言: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寶玉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人便覺濁臭逼人。然而《紅樓夢》中有四位男性:北靜王、秦鐘、柳湘蓮、蔣玉函,寶玉並不做如是觀。這四位男性角色對寶玉的命運直接、間接都有影響或提示作用。四位男性于貌則俊美秀麗,於性則脫俗不羈,而其中以蔣玉函與賈寶玉之間的關係最是微妙複雜,其涵義可能影響到《紅樓夢》結局的詮釋。《紅樓夢》第五回賈寶玉神遊太虛境,窺見金陵十二釵又副冊中有詩寫道:
    枉自溫柔和順  空雲似桂如蘭
    堪羨優伶有副  誰知公子無緣

  此詩影射花襲人一生命運,其中優伶即指蔣玉函,可見第一百二十回最後蔣玉函迎娶花襲人代寶玉受世俗之福的結局,作者早已安排下伏筆,而且在全書發展中,這條重要線索,作者時時在意,引伸敷陳。第二十八回,《蔣玉函情贈茜香羅》,馮紫英設宴,賈寶玉和蔣玉函初次相見,席上行酒令,蔣玉函手執木樨吟道:花氣襲人知晝暖。彼時蔣玉函並不知有襲人其人,而無意間卻道中了襲人名字,冥冥中二人緣分由此而結。少刻,寶玉出席,蔣玉函尾隨,二人彼此傾慕,互贈汗巾,以為表記。寶玉贈給蔣玉函的那條松花汗巾原屬襲人所有,而蔣玉函所贈的那條血點似的大紅汗巾子,夜間寶玉卻悄悄系到了襲人的身上。蔣玉函的大紅汗巾乃茜香國女國王所貢之物,為北靜王所賜,名貴非常。寶玉此舉,在象徵意義上,等於替襲人接受聘禮,將襲人終身托忖給蔣玉函。第一百二十回結尾篇,花襲人含悲出嫁,次日開箱,姑爺見猩紅汗巾,乃知是寶玉丫頭襲人,而襲人見姑爺的松綠汗巾,乃知是寶玉摯友蔣玉函,紅綠汗巾二度相合,成就一段好姻緣。而促使這段良者,正是寶玉本人。

  襲人在《紅樓夢》這本小說以及在寶玉心目中都極占分量,而寶玉卻將如此重要的身邊人託付給蔣玉函。《紅樓夢》眾多角色,作者為何獨將此大事交托蔣玉函,實在值得深究。蔣玉函原為忠順親王府中忠順王駕前所蓄養的優伶,社會地位不高,在小說中出場次數不多,而作者卻偏偏對這樣一個卑微角色,命名許以字,此中暗藏玄機。《紅樓夢》作者對角色命名,字絕不輕易賜予,小紅本名紅玉,因為犯寶玉之名而更改,即是一例。玉是《紅樓夢》中最重要的象徵,論者早已著書討論,在眾多複雜的詮釋中,玉至少象徵人的性靈、慧根、本質等意義,已是無庸懷疑。而小說人物中,名字中凡含有玉字者,與寶王這塊女媧頑石通靈寶玉,都有一種特殊緣分,深具寓意。

  除了寶玉以外,《紅樓夢》中還有其他四塊玉。首先是黛玉,寶、黛二玉結的是一段仙緣,是神瑛侍者與絳珠仙草的愛情神話,也是一則最美的還淚故事。寶玉和黛玉之間的愛情乃是性靈之愛,純屬一種美的契合,因此二人常有相知、同類之感。黛玉是寶玉靈的投射,宜乎二人不能成婚發生肉體關係,唯有等到絳珠仙草淚盡人亡魂歸離恨天后,神瑛侍者才回轉太虛幻境,與絳珠仙草重續仙緣。第二塊玉是妙玉,有人猜測寶玉與妙玉之間,情愫曖昧。事實上寶玉與妙玉的關係在《紅樓夢》的主題命意及文學結構上都有形而上的涵義。妙玉自稱檻外人,意味已經超脫俗塵,置身化外。而寶玉為檻內人,尚在塵世中耽溺浮沉。而結果適得其反,寶玉終於跨出,修成正果,而妙玉卻墮人淖泥,終遭大劫。寶玉妙玉的關係是身分的互調,檻外與檻內的轉換,是一種帶有反諷性的佛緣。妙玉目空一切,孤僻太過,連村嫗姥姥尚不能容,宜乎佛門難入。而寶玉心懷慈悲,廣愛眾生,所以終能成佛。


  《紅樓夢》男性角色名字中含有玉者,尚有甄寶玉與蔣玉函。甄寶玉僅為一寓言式的人物,是《紅樓夢》中”“主題的反襯角色,甑寶玉貌似寶玉,卻熱中功名,與賈室玉的天性本質恰恰相反。作者創造甄寶玉這個角色,亦有反諷之意。《紅樓夢》作者的人物設計,常用次要角色陪襯、反襯主要角色,例如晴雯、齡官陪襯黛玉,二人是黛玉的伸延、投影。寶玉這個角色除了甄寶玉、妙玉用以反襯以外,另外一位名字帶玉的男性角色蔣玉函對寶玉更具深意。如果寶玉與黛玉所結的是一段仙緣,與妙玉是佛緣,那麼寶玉與蔣玉函之間就是一段俗緣了。在《紅樓夢》眾多男性角色中,寶玉與蔣玉函的俗緣最深——寶玉與賈政的俗緣僅止于父子,親而不近。寶玉與蔣玉函的特殊關係具有兩層意義:首先是寶玉與蔣玉函之間的同性之愛,其次是蔣玉函與花襲人在《紅樓夢》結局時的俗世姻緣,而此二者之間又有相當複雜的關聯。

  第二十八回《蔣玉函情贈酋香羅》,寶玉與蔣玉函初次見面即惺惺相惜,互贈表記。第三十三回《不肖種種大承答撻》,忠順親王府派長府官到賈府向賈政索人,原因是忠順王府裏的優伶琪官(蔣玉函)失蹤,這一城內,十停人倒有八停人都說,他近日和銜玉的那位令郎相與甚厚,長府官並指出證據——寶玉腰所系之茜香羅。寶玉無法隱飾,只得承認蔣玉函私自逃離忠順親王府,在離城+裏紫檀堡置買房舍。二十八回寶玉與蔣玉函見面互相表贈私物之後,至三十三回以前,兩人相與甚厚的情節書中毫無交代,而三十三回由寶玉的招認,顯見二人早已過往甚密,蔣玉函似乎是為了寶玉而逃離忠順王府,在紫檀堡置買房舍的。以《紅樓夢》作者如此縝密的心思,不應在情節上有此重大遺漏,不知是否被後人刪除,尚待紅學專家來解答這個疑問。但三十三回已經說明,寶玉與蔣玉函之間確實已發生過親密的同性之愛,而室玉因此被賈政大加答撻,以至遍體鱗傷。一方面來看,固然是寶玉私會優伶的行為,是儒家禮教所不容,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也象徵寶玉與蔣玉函締結俗緣,寶玉承受世俗後,他的俗體肉身所必須承擔的苦痛及殘傷。書中,寶玉為黛玉承受精神性靈上最大的痛苦,為蔣玉函卻擔負了俗身肉體上最大的創傷。就同性戀的特質而言,同性間的戀愛是從另外一個個體身上尋找一個自己(Self),一個同體,有別於異性戀是尋找一個異Other),一個異體。如希臘神話中的納西色斯,愛戀上自己水中倒影,即是尋求一種同體之愛。賈寶玉和蔣玉函這兩塊玉的愛情,是基於深刻的認同,蔣玉函猶之于寶玉水中的倒影,寶玉另外一個自我,一個世俗的化身。第九十三回,寶玉與蔣玉函在臨安伯府再度重逢,在寶玉眼裏,蔣玉函鮮潤如出水芙渠,飄揚似臨風玉樹,此兩句話除形容蔣玉函神貌俊美外,又具深意。蔣玉函,有的版本亦作蔣玉菡,菡萏、芙渠都為荷花蓮花別名。寶玉最後削髮為僧,佛身升天。荷花蓮花象徵佛身的化身,因此,寶玉的佛身,雖然升天,他的世俗分身,卻附在了玉菡上,最後替他完成俗願,迎娶襲人。佛經有雲:自性具三身,一者法身,二者圓滿報身,三者千百億身。蔣玉函當為寶玉千百億化身之一。

  同回描述蔣玉函至臨安伯府唱戲,他已升為領班,改唱小生,也攢了好幾個錢,家裏已經有兩三個鋪子。府裏有人議論,有的說:想必成家了。有的說:親還沒有定。他倒拿定一個主意:說是人生婚配,關係一生一世的事,不是混鬧得的,不論尊卑貴賤,總要配得上他的才能。所以到如今還並沒娶親。寶玉聽到,心中如此感想:不知日後誰家的女孩兒嫁他?要嫁著這麼樣的人才兒,也算是不辜負了。後來蔣玉函唱他的拿手戲《占花魁》,九十三回如此敍述:
  果然蔣玉函扮了秦小官,伏侍花魁醉後神情,把那一種憐香惜玉的意思,做得極情盡致。以後對飲對唱,纏綿繾綣。寶玉這時不看花魁,只把兩支眼睛獨射在秦小官身上。更加蔣玉函聲音響亮,口齒清楚,按腔落板,寶玉的神魂都唱的飄蕩了。直等這出戲煞場後,更知蔣玉函極是情種,非尋常腳色可比……


  紅樓夢作者善用戲中戲的手法來點題,但紅學專家一般都著重在十八回元春回家省親,她所點的四出戲上:《豪宴》、《乞巧》、《仙緣》、《離魂》,因為脂本在這四處戲下曾加評語,認為元妃所點之戲,伏四事,乃通書之大過節,大關鍵。這四出戲出自《一捧雪》――伏賈家之敗,《長生殿》――伏元妃之死,《邯鄲夢》――伏甑寶玉送玉(俞大綱先生認為《仙緣》影射賈府抄家,寶玉悟道,更為合理),《牡丹亭》――伏黛玉之死。這幾出戲暗示賈府及其主要人物之命運固然重要,但我認為九十三回蔣玉函扮演之《占花魁》對《紅樓夢》之主題意義及其結局具有更深刻的涵義。此外涵義可分兩層,首先,中國所有的愛情故事中,恐怕《醒世恒言》中的小說《賣油郎獨佔花魁》中秦小官對花魁女憐香惜玉的境界最接近賈寶玉的理想。出身貧苦天性醇厚的賣油郎秦重,因仰慕名妓花魁娘子,不惜節衣省食,積得十兩銀子,到院中尋美娘(花魁的妓名)欲親芳澤,未料是夜花魁夜歸,大醉睡倒,小說如此描寫秦小官伺候花魁女:

   酒醉之人,必然怕冷,又不敢驚醒她。忽見欄杆上又放著一床大zhu絲的棉被,輕輕的取下,蓋在美娘的身上,把燈挑得亮亮的。取了這壺茶,脫鞋上床。挨在美娘身邊,左手抱著茶壺在懷,右手搭在美娘身上,眼也不敢閉一閉……

  等到花魁真的嘔吐了,他怕汙了被窩,就讓她吐在自己新上身的衣袍袖子上,整理了醃(月贊)後,依然上床,擁抱似初,直到天明,秦小官並未輕薄花魁女。秦重對花魁這種由愛生憐之情,張淑香女士認為近乎宗教愛①,秦重以自己身上的衣物去承受花魁吐出的穢物,這個動作實含有宗教救贖的意義,包納對方的不潔,然後替她洗淨――花魁乃一賣身妓女,必遭塵世污染。而賈寶玉本人在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風流》中,面對奄奄一息的的晴雯,亦是滿懷悲憫,無限憐惜,恨不得以身相替。四十四回。《喜出望外平兒理妝》,平兒被鳳姐錯打後,寶玉能力她稍盡心意,竟感喜出望外。寶玉前世本為神瑛侍者,在靈河畔守護絳珠仙草,細心灌溉,使之不萎。曆劫後墮入凡塵,在大觀園內,寶玉仍以護花使者自居,他最高的理想便是守護愛惜大觀園中的百花芳草(眾女兒),不讓她們受到無情風雨的摧殘。寶玉自己本為多情種子,難怪他觀看蔣玉函扮演秦重,服侍花魁,憐香惜玉纏綿譴緒,會感到神魂飄蕩,而稱蔣玉函為情種了。秦重情種諧音,因此,占花魁中的賣油郎秦重亦為情種的象徵。賈寶玉跟蔣玉函不僅在形貌上相似,在精神上也完全認同,因為蔣玉函扮演的角色秦重一一情種,也正是寶玉要扮演的。賈寶玉與蔣玉函這兩塊玉可以說神與貌都是合而為一的。

  《占花魁》這出戲對《紅樓夢》的結局有更深一層的涵義,因為這出戲亦暗伏蔣玉函與襲人的命運結局。襲人姓花,並非偶然,在某種意義上,花襲人的命運與花魁女亦相似,寶玉出家,賈府敗落,襲人妾身未明,她的前途也不會好,鴛鴦為眾丫鬟之首尚不得善終,襲人的命運更不可蔔。賣油郎秦重最後將花魁救出煙花火坑,結為夫婦,《紅樓夢》結尾時,蔣玉函亦扮演秦重的角色將花襲人一花魁女,救出賈府,完成良緣一一這,也是寶玉的心願,他在第二十八回《蔣玉函情贈茜香羅》,早已替二人下了聘。事實上寶玉在俗世間,牽掛最深俗緣最重的是襲人而不是旁人。一般論者把《紅樓夢》當做愛情故事來看,往往偏重寶玉——黛玉--寶敘的三角關係,其實寶玉——蔣玉函一花襲人三人的一段世俗愛情可能更完滿,更近人情。前文已論及寶玉與黛玉的木石前盟是一段仙緣,一段神瑛侍者與繹珠仙草的愛情神話,黛玉早夭,淚盡人亡,二人始終未能肉身結合。而寶釵嫁給寶玉時,寶玉失玉,失去了本性,已經變成癡人。書中唯一一次敍述二人行夫妻之禮,寶玉只是抱著補過之心,勉強行事,兩人除卻夫妻倫常的關係,已無世俗之情——寶玉不久便勘破世情,悟道出家了。而事實上,在《紅樓夢》眾多女性中,真正獲得寶玉肉體俗身的只有襲人,因為早在第六回寶玉以童貞之身已與襲人初試雲雨了,襲人可以說是寶玉在塵世上第一個結俗緣的女性。襲人服侍寶玉,呵護管教,元微不至,猶之於寶玉的母、姊、婢、妾一一俗世中一切女性的角色,襲人莫不扮演。二人之親近,非他人可比。王夫人、薛寶釵在名分上雖為寶玉母、妻,但同為親而不近。襲人,可以說替寶玉承受了一切世俗的負擔。三十回結尾,寶玉第一次發怒動粗,無意中所踢傷的,竟是他最鍾愛的襲人,踢得她肋上青了碗大的一塊,以致口吐鮮血。寶玉與蔣玉函結俗緣,為他被打得遍體鱗傷,而襲人受創,也是因為她與寶玉俗緣的牽扯所必須付出的代價。一百一十七回《阻超凡佳人雙護玉》,無怪乎襲人得知寶玉要將他那塊失而復得的通靈寶玉還給和尚――還玉便是獻身於佛之意――她顧不得死活搶前拉扯住寶玉,不放她走,無論寶玉用力摔打,用手來掰開襲人的手,襲人猶忍痛不放,與寶玉糾纏不已。二人俗緣的牽絆,由此可見。最後寶玉出家,消息傳來,寶釵雖是痛哭,她那端莊樣兒,一點不走。而襲人早已心痛難耐,昏厥不起了。寶玉出家,了卻塵緣,他報答父母的,是中舉功名,償還妻子寶釵的,是一個兒子,完成傳宗接代的使命。那麼,他留給花襲人的是什麼呢?一個丈夫。蔣玉函與花襲人結為夫婦,便是寶玉在塵世間俗緣最後的了結。

  一部小說的結尾,最後的重大情節,往往是作者畫龍點睛,點明主題的一刻。一般論者皆認為第一百二十回寶玉出家是《紅樓夢》最後結局。亦即是說佛道的出世哲學得到最後勝利,因而有人結論《紅樓夢》打破了中國傳統小說大團圓的格式,達到西方式的悲劇效果。這本小說除了第一回《甄士隱夢幻識通靈,賈雨村風塵懷閨秀》到第一百二十回《甄士隱詳說太虛情,賈雨村歸結紅樓夢》,開場與收尾由甄士隱與賈雨村這兩個寓言式的人物,”“相逢,儒道互較,做為此書之楔子及煞尾外,其寫實架構最後一節其實是蔣玉函迎娶花襲人,此節接在寶玉出家後面,實具深意。一方面寶玉削髮出家,由一僧一道夾著飄然而去,寶玉的佛身升天,歸彼大荒,青埂峰下。而他的俗身,卻化在蔣玉函和花襲人身上——二人都承受過寶玉的俗緣,受過他肉體俗身的沾潤——寶玉的俗體因而一分為二,藉著蔣玉函和花襲人的姻緣,在人間得到圓滿的結合。寶玉能夠同時包容蔣玉函與花襲人這一對男女,其實也是因他具有佛性使然。佛性超越人性――他本身即兼有雙性特徵――本無男女之分,觀世音菩薩,便曾經過男女體的轉化。寶玉先前對秦氏姊弟秦可卿、秦鐘的愛戀,亦為同一情愫。秦可卿一一更確切的說秦氏在太虛幻境中的替身警幻仙姑之妹兼美――以及秦鐘,正是引發寶玉對女性及男性發情的人物,而二人姓秦(情)又是同胞,當然具有深意,二人實是之一體兩面。有了兼美的引發在先,乃有寶玉與襲人的雲雨之情,有了秦鐘與寶玉之兩情譴緒,乃有蔣玉函與寶玉的俗緣締結。秦鐘與賣油郎秦重都屬同號人物,都是情種一也就是蔣玉函及寶玉認同及扮演的角色。

  因此,我認為寶玉出家,佛身升天,與蔣玉函、花襲人結為連理,寶玉俗緣最後了結——此二者在《紅樓夢》的結局占同樣的重要地位,二者相輔相成,可能更近乎中國人的人生哲學,佛家與儒家,出世與人世並存不悖。事實上最後甄士隱與賈雨村——道士與書生——再度重逢,各說各話,互不干犯,終究分道揚鑣。《紅樓夢》的偉大處即在此,天上人間,淨土紅塵,無所不容。如果僅看到寶玉削髮出家,則只看到《紅樓夢》的一半,另一半則藉下一節結尾時,有了新的開始。作者藉著蔣玉函與花襲人完滿結合,完成畫龍點睛的一筆。這於世俗的一半,是會永遠存在的。女媧煉石,固然情天難補,但人世間又何嘗沒有其破鏡重圓之時。一悲一喜,有圓有缺,才是真正的人生。蔣玉函與花襲人最後替賈寶玉完成俗緣俗願,對全書產生重大的平衡作用——如果這個結局不重要,作者也不會煞費苦心在全書埋下重重伏筆了。

  事實上以《紅樓夢》作者博大的心胸未必滿足與小乘佛法獨善其身的出世哲學。寶玉滿懷悲憫落發為僧,斬斷塵緣,出家成佛,,但大乘佛法菩薩仍須停留人間普度眾生。蔣玉函最後將花襲人迎出賈府,結成夫妻,亦可說是作者普渡眾生悲願的完成吧。這又要回到《占花魁》這出戲對全書的重要涵義了。前述《賣油郎獨佔花魁》,秦重對花魁女憐香借玉的故事近乎宗教式的救贖,作者挑選這一出戲來點題絕非偶然,這不只是一則妓女贖身的故事,秦小官至情至性以新衣承花魁女醉後的穢吐,實則是人性上的救贖之舉,秦小官以至情感動花魁女,將她救出煙花。同樣的,蔣玉函以寶玉俗世化身的身分,救贖了花襲人,二人俗緣,圓滿結合,至少補償了寶玉出家留下人間的一部分憾恨。佛教傳人中土,大乘佛法發揚光大,而大乘佛法人世救贖,普渡眾生的精神,正合乎中國人積極人世的人生觀。

                    原載一九八六年一月《聯合文學》第十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