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April 3, 2011

許裕全作品

醫者阿瑪魯
2010-07-20 16:04
三年前父親在怡保中央醫院截肢,左腳自膝蓋以下4吋,懸空了,留下碗口大的洞口,殘缺的腳像破損的鞦韆在那兒失衡的晃盪,看得我心驚,以為終究是填不滿的血口了。

那時我剛把父親自北部老家接下來新山,一心彷徨,於是便安排他在坡底某周姓骨科權威的診所接受治療。

初時父親的傷口由厚厚的棉紗布包著,像倒置的一隻不融化的雪糕,一週3次的複診,醫生僅止於更換紗布及擦拭自傷口滲泌而出的膿血,簡單俐落,全程不及一分鐘,然而每次索費以天價計。

我心有惑,難道這棉紗一絲一線是天女用金蠶絲所織,不然何需昂貴至此?我小心膽怯的追問,醫生以其篤定專業的口吻告訴我,這裡所用的醫療品都是上等的,當然不能與外邊那些山寨版診療所相比。他心底閃著不悅,架高金框眼鏡,睥睨著我,醫權如神權,向來只有他揮舞無上權杖發號施令,不容病人置疑扣問,聖潔白袍裡裹著的,是無菌的高尚情操。

把心一橫,我將複診卡撕了

愚昧如我,突然擔驚受怕,開始在心底敲打著算盤,如此耗下去,治好這腳的傷口,約莫等於購買一間中價屋?

我的眼睛望向診所內掛滿讚美詞彙的金漆匾額,“再世華佗”,“醫術精湛”,“仁心仁術”,“骨科權威”,每一面都讓我好生慚愧,感覺被呵叱責備,一介柴米油鹽的平民走卒,沒有保險醫藥卡這些免死金牌的加持,竟斗膽且不識大體的把自己的父親送來,且妄想分享不該有的專業服務?

我悄悄的退了出來,感覺自己如此的莽撞和不合時宜。

終於了然,疾病是潛伏在我們身體的密碼,醫生是翻譯者。當我們在疾病面前失語,與醫生便有了近乎仰賴的共生關係。然而誰沒有那種經驗,當我們口吃咬舌,還沒把話說清,醫生已經拂袖離去,留下冷漠的背影與錯愕驚慌的你,一再的面對失語的窘境,一再的經歷冷酷無言的威嚇軟暴力?

身為病患與家屬,有時我們無需太多的醫學常識,而是一次與醫生將心比心的對談交流;權威的硬道理,撫慰不了我們那些微毫末的,一個普通人的感受。

在驅車回家的路上,把心一橫,將複診卡撕了。那時渾沌模糊,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走,去到一間離家不遠的印籍診所,醫生很坦白說第3期糖尿病患截肢的傷口,病變與傷口的內部變化是無法從外表得知的,他擔當不起這風險,隨即遞出一張名片,建議我到另一家專門處理糖尿病傷口的診所。

是夜,按圖索驥,依約找到了這間新開張的阿瑪魯診所。

年輕的印度醫生,親自走出診所幫我把父親的輪椅推進去。那一刻,萬分寵倖,好像第一次陌生的拜訪卻突如其來接到主人家盛情款待,讓人在霎那間完全失去了應對分寸。

我竟成了愚昧的共犯

那一夜,醫生用了近兩個小時處理父親的傷口。

那個被骨科權威用天蠶絲包紮住的秘密,終於拆了線,坦露出糊糊爛爛的血肉事實,原來我成了愚昧的共犯,日複一日用昂貴的醫藥費蒙蔽了自己的無知與罪愆,而讓父親的瘸腿成了砧板上的魚肉,任刮任剁。

阿瑪魯醫生耐心的向我解釋,如何分辨好肉跟死去的組織,他甚至將鼻翼湊近患處,嗅聞判斷傷口的腐爛程度。各種手術刀具在傷口處摳挖修剪起落,專注的神情,彷彿在鏤刻繕飾一件藝術品。我屏息靜默,緊繃住神經線,望著他龐大的背影,記住了醫生的名字──阿瑪魯。

往後的日子,為了遷就我的下班時間,阿瑪魯醫生把營業時間延長,讓我趕得及從公司返家後再把父親送過來,守候一天裡最後一個行動不便的病人。

每每洗完傷口,他的妻小已在接待處等候,有時嬉戲歡愉,有時小孩累得歪躺著睡著了,而醫生總笑臉依舊直說無所謂,有一種立風雨而顏容無改的堅定。後來我想起這些,細節得以不斷擴大補充,譬如醫生洗完父親的傷口後還幫他磨指甲、拉筋按摩、洗滌小腿的多皺摺的表皮層,以及無法用語言文字形容的──分文不收等等,瞭解到這一路自己之所以能默默的走下去,緣自於身邊尚有這樣的他者,始終對生命不放棄的信念與堅持。

我推著輪椅經過醫生一家人,心生愧疚,這殘腳的不便想必他們也幫我分擔了不少,醫生推開玻璃門目送我們離去,輕輕道聲晚安,囑我多保重。我上車後不久,便聽到鐵匣門自背後刷的一聲拉下,我們同時走入一日之暮。

我載父親,各自怨懟,一路無語。從皇后診所返回武吉英達住處,這一路,一走就走了三年餘。直至父親往生,回想起來,父子間長久的冷漠,疏離與缺憾,就在那條漆黑的路上,多少彌補了一些。父親曾說,這一生,與兒子無緣,我也不曉得這當中兩條生命線何時開始歧向異地,只知道這些年來,父親每遭噩難,我都在身旁,或許,這已是父子倆親暱的獨特方式。

當時不曉得父親懷的是哪一樁心事,而我的總是灰濛空洞,許久了,懸宕在無止境的惶恐中,那些個不成眠的夜晚,重復舖展在眼前,箇中酸楚,也只能自己體會。朋友傳來簡訊:我精神上支持你。彷彿在空中給了我一個虛幻的擁抱,冷漠得讓我懷疑,這個時代憂傷難言,於人,不能要求太多,生活總總,更當計較得少。我的悲傷只供自己閱讀,既便如多年老友,也都不可以租借轉讓。而這些年來的跌宕曲折,壓低了頭,沉住氣,過久了都平靜成直線。

父親的傷口在阿瑪魯醫生的細心照料下,數月後逐漸康復。

患處由碗口縮小至一毛錢硬幣大小,眼看就要收口,父親卻在一次大意中摔跤,跪伏在地,腿骨像春筍破土,突兀的曝露在外,血流如注。我從公司趕回,途中致電休假中的阿瑪魯醫生,他在電話中教我如何緊急處理,萬一情況不受控制,他會驅車來我家善後處理……

放下電話,無限感慨,與阿瑪魯醫生,沒有白紙黑字契約,是甚麼樣的胸襟,讓他毫不猶豫為一對無助的父子像照顧家人般,許諾待命?

父親這傷口是花了許多人的心血與時間才慢慢癒合,萬般殊緣點點滴滴得來不易,竟在一夕間被他的魯莽盡數摧毀?幾經波瀾後又回到原點,我心忿懣,不甘願,沉重的挫折感與委屈頓時翻滾上心頭,把持不住情緒便對父親惡言相向,語多齟齬;甚至想鬆開手,讓輪椅自斜坡滑下去。

翌日在診所,醫生雖聽不懂眼前這對火爆父子近乎劍拔弩張的對話,卻能聞到停滯在空氣裡的硝煙味,於是安慰我說:事情已經造成,別再責備他了。眼前的任務是如何把撕裂的傷口縫合,再動一次手術把突出的腿骨削短磨平,重頭來過。

那一次手術,醫生只收了醫療器材的費用,零頭數目,卻是我至今仍耿耿不能忘卻的長期負債,長期欠醫生一個還不起的人情。

雖然一路走來龐大的開銷把人喘噓噓的壓,嘴雖不說,但心裡卻從未曾停止過就此放棄的念頭,甚至極端到想玉石俱焚來終結眼前這些窟窿坑洞。

假如父親的腳真的醫不好……

但是,就因為有這樣的一個醫生,為一個老朽的生命堅持,為一截斷腳努力。讓我自慚形穢,對待生命,或者說,對一個我熟悉既陌生的父親,我總是草莓得無從抗壓,半盞兒逃避半盞兒放棄。每次推輪椅,像是推一個殘敗腐朽的自己,走向窮途惡路,斷崖絕壁,一去不回。

曾有一次我問醫生,假如父親的腳真的醫不好……

醫生說於他而言,每個生命都值得去拯救,哪怕是僅存的一根腳趾,只要是連腳板,非不得已都不讓它分離。眼前這一切不完美,都是目前擁有的最好的情況,一旦失去了這些,就一無所有了。

傷口附在父親身上,煎熬難言,說我能感同身受其實也並不真實。多個夜晚父親向我乞討止痛藥,或許那一顆顆神奇藥丸和逐漸水腫的身體,才是他苦痛的出路。

望醫生,我再一次陷入失語的困境,那是再多感謝也表達不出的心意。像往常一樣,醫生穿上綠色手術袍,戴上口罩,端坐,準備為父親洗傷口。

我轉過身,把父親這只傷病無期的腳,全心全意託付。這一生,沒有多少人可以像我這麼幸運,在疾病隨侍的逆旅中,遇到相扶相持的貴人。

就像父親臨終前說的,有你們這群兒女,值得。這句話,說給阿瑪魯聽,也不為過。

在眼眶裡打轉的淚水,實在是不適合讓醫生看見。

編按:生命如此艱難,我們都是戰士

三年了,許裕全這3年來給星雲版的文章愈來愈少,但只要有傳來,都是誠意之作。

後來在電郵與電話私下聯繫中,斷斷續續知道他父親的病況,那漫長的戰爭,那日以繼夜無休無止的延長戰,後來他寫成另一篇文章<尿片戰爭>,在台灣得了梁實秋文學獎首獎,但獎座背後的辛酸以及屬於男子漢的眼淚,或許沒有多少人看得見。

今年4月跟他通信時,才獲悉他的父母同時入院,父親更在裡頭待了35天,他說這段往返醫院的日子,足夠寫成一部長篇了。長篇還沒寫出來,父親就過世了,許裕全在信件中跟我說,他不是孝子,但他對父親,不離不棄。

這不是一場容易的戰役,需要多少的愛,才能打敗長期疲憊掙紮和內心的糾葛,我不知道,許裕全應該知道。

星洲日報/副刊‧作者:許裕全‧2010.07.07


====================================================================

尿片戰爭/許裕全



父親打死不穿尿片的第一個理由是:他不是貝比。



語氣鏗鏘似鐵,牽強卻又讓我無從辯駁。羞愧如我,好比蠻狠的要求一個成年人吮吸奶嘴止饞解飢一樣不可理喻。當然,六十八歲的父親有其不動搖的個人立場,一只倔強臃腫的老摩羯,倨傲固執,絕不妥協。而我開始感到後悔,在闃黯的房間突然回想當時醫生若不把他身上的導尿管給拔除,或許此刻我能偷得一夜好眠,便無需放任眼前咱們這對惡父惡子誰更有勇氣把對方的耐性推入懸崖斷谷。



然而這真的是一個殘酷的過程,戮穿了我向來膚淺的醫學常識。



蓋我一直以為導尿管是一個類似附置漏斗狀的透明塑料容器,穩穩套住父親的生殖器,像個迷你口罩把積囤在膀胱的尿液盛住,然後順著細導管排入尿袋。尿袋外畫著長短齊整的藍色線條刻度,2000cc容量,約莫一支半大瓶裝礦泉水,底下銜接一旋轉開關閥,清乾後尿袋可循環再用。



後來父親肺積水入院時才發現原來並不是這麼一回事。



那時我站在病床外緣,從不停被掀開的間隔布往內窺探,赫然看到醫生先在導管前端塗滿潤滑劑,然後直接的、粗暴的將它塞進父親狹窄的O型尿道口徑裡,那種感覺就像要把一粒碩大的蘑菇塞入縮頸玻璃瓶口一樣,如此強人所難、匪夷所思,幾近駭人吞劍魔術。而當導管一吋一吋地被貪婪的尿道口吞嚥時,父親嚎叫的分貝也隨著飆高,著魔附瘋似的掙扎把病床推撞得脫軌離位、吱嘎作響。醫生護士一陣兵荒馬亂,吆喝著發號施令,情況儼如進入降妖伏魔對峙的險境裡,一眾道深高人施展渾身解數,併連八卦七星陣發功唸咒,急急如律令,竭力制伏發狂的阿諾史瓦辛格。



我在暴風圈外觀望,感同身受男人切膚之痛,心生恐懼,背脊一陣寒涼,彷彿有一根鐵冷的針在髓骨上下奔跑竄動,挑鉤我脆弱敏感的神經線。一邊臆度著當導管無情的刺探,蛇一般侵入父親盡是海棉體柔軟的幽深畛域時,所經之處,壁肉組織無不損破傷毀,沁泌而出的血液頓時成了超級潤滑劑,為導管開路護送,直抵膀胱這座蓄水池為止。并且以此為攻略據點,駁接改道,截彎取直,把原先年老失修淤泥堵塞的窄仄河床,拓展為更寬闊的運河航道。



括約肌鬆弛,水閘門洞開,縱使尿急這等簡單感受,父親再也說不出口,拱手讓出排尿的自主權。



數分鐘過去,間隔布唰的一聲被扯開,醫生神情疲憊,裹一身大汗走出來。父親不再躁動,像擱淺的鯨魚躺在那裡吁喘大氣。事過境遷,想必這頭張牙舞爪的獸魔已被貼符鎮壓了,從此天下太平,人間安寧?



我小小心翼翼的靠攏,見滲透血水的尿液自導管追逐數圈後流到尿袋裡,突然有一種即時疏濬並成功解救了一座瀕臨暴裂的水庫的僥倖感慨。



父親別過頭,不願與我有一絲眼神接觸。



那緘默與眼角淌落的淚水摻雜了太多剔除了肉身疼痛以外,攸關男人尊嚴繁複難解的密碼。是吧!我想,牽一髮而動全身,更何況是一個男人多年來自以為傲的神秘基地,如今公然被一群怪手蹂躪而淪陷,真是情何以堪!宛若被封了死穴廢了武功的父親不再呼風喚雨、高壯偉岸,反而像一個返老還童的小孩,或者農場所有被閹割去勢的豬仔一樣,從此遺忘性別與天賦,只能在欄圈內安靜的乞食、玩樂,痴肥長肉,循環生命的生滅……



父親手上垂掛點滴,胯下延伸出一包尿袋,躺在那裡像一條機器生產線,液體的輸入與排放,可相比原料的投入與成品的產出,勤工的小護士像品管人員,一一把數據記錄在報表裡。那看似毫不起眼的兩條塑料導管,輕易的就把父親困獸般拴在病床上,一張白色病床一組病歷編號,從此歸他統一管轄。



一想到這,終究還是不忍。



於是我在他出院時便央求醫生把導尿管從他身上拔除。醫生雖然婉言相勸,父親前列腺腫大影響了正常的排尿,這導尿管尚可留到下次複診時再行拆換亦可。但我就是硬頸鐵頭,腦筋粗大,聽不懂這句箴言背後隱藏著更大的警訊,卻讓我陷入痛苦的深海苦淵。



一入夜,父親如泣如訴的叫喚自房裡悠悠傳來。我睡客廳,應聲而起,迷糊惺忪以為天色既亮,跌跌撞撞踱到房裡攙扶他如廁。父親水腫未褪,身體像個麵糰一樣軟棉棉的使不著力,我憋氣漲紅著臉從背後把他熊抱起來,像抱起一座山,小步小步移到馬桶前,立正站好,解開褲檔,讓他自行對準洞口排射。



等了良久,我的雙手開始顫抖難忍,父親卻好不辛苦的,擠出涓涓細細的珍珠數串,叮叮咚咚跌碎入馬桶,發出清脆短促的銀鈴聲,好像馬桶裡藏了一只會發聲的可愛小玩具。一陣斷續後又無以為繼,時間停住,沒了。我在背後聽到他無有聲響,抖動數下,抱他回房。



當我踅回客廳躺下,彷彿剛作完一套健身操,熱呼呼的全身滾汗。猶未有睡意,一心想等待黎明破曉,眼角不經意掃過牆上的掛鐘,天啊!我喊了一聲,才凌晨一點,世界微微震動了一下,時間倏忽遁入絕望的冰河季。

那樣的驚駭讓我意識到這將是折磨的開端。因為接著下來,父親的哀號魔音如石英滴答的頻率在間隔兩小時裡迴盪在漆黑的客廳中,然後變成銳利的電鑽鑿穿我的耳膜,催魂奪命的把我從睡眠中揪出來。三點──五點──七點,像上緊發條的鬧鐘準確報時:起床,是時候尿尿了!



頭重腳輕的我鬼魂似的飄移到房間,機械式的把父親抱起──架進廁所──校正姿勢──排放。我在他背後默數1234……,他在前面神經緊繃持械奮鬥,一般都在30上下,有時寬容數到60,時間到!抖動,完畢,繳械回庫;更多時候是,數到連自己都忘了,水滴石穿,兩人一體杵在那裡動也不動,站成了天荒地老的人型鐘乳石,定格在時間永恆的軌跡裡,直到下一串大小珠玉穿越遙遠的時光隧道墜入水中的聲音再度把我驚醒,恍惚飄渺,像是做了一場漫長的夢。



然而午夜起身的次數多了便開始產生錯覺。



錯覺夜裡我並非被魔音所召喚,而是近乎夢遊者的姿態完成了這一切,無有對話,父親像個玩偶被我依照既定的方程式搬動移走再歸位;又或者,錯覺這些尿液並不是父親自行排放,而是我使盡了力量從他身體上上下下,一滴一滴擠出來的。甚至,為了偷得下一段更長更酣甜的睡眠,我動作粗霸魯莽的把父親當成一件衣服,擰了又擰,非得從他身上再擠出多一些水份不可,直到父親痛苦喊叫才驚覺用力過度。



日久有功,我的表情愈加殘敗扭曲,尤其費神折騰了一夜,我估算過,所累積下來的尿量,僅小茶杯而已,遠遠不及我燜燒了許久,即將引爆的滿腔怨氣。



戰火於焉開打。



我們各自在身上武裝了彈藥就往對方衝撞過去,以最近距離的肉搏戰,把寧靜的夜撕破,焚燒成殘垣敗瓦、煙硝廢墟。



「這一點點尿量難道你就不能忍一下?再這樣下去,機器人都被你操死,你知不知道?」(我向父親連投了幾枚手榴彈,轟轟轟!)



「我不是沒有尿,而是放不出。你還沒老,你不明白有尿放不出的感受。」(父親持M16衝鋒鎗答答答向我掃射。)



「穿尿片不就好了嗎?哪有人半夜小便小這麼多次的?」(我再扛起火箭炮瞄準父親的胸口,炸出一朵噴血的花。)



……時間靜止了。



衝突的最後,往往是無限委屈的父親,抽搐著說誰該讓誰結束生命時無疾而終。



漫漫長夜,所有人都沉醉夢鄉。地球上醒著的兩個孤獨又可憐的男人,卻在如斯美好的星夜,再一次把自己與對方逼退到斷谷懸崖,只差一步便粉身碎骨了。



我棄械投降,無力跌坐床邊,微暝中見父親窸窸窣窣的褪下褲子,用被單的一角蓋住臉說,好,我穿尿片,你滿意了?



豈止呢!我像是成功攻克了一座灘頭堡般興奮,遂幫他翻身、撲粉,為老貝比包上第一片紙尿片。父親躺在床上任我笨手笨腳操練,我則以一夜好眠作為逆轉勝的優渥酬賞。



幸福是無味的,然而,災難亦是。



捻熄了煙硝戰火的翌日,我聽到了父親打死不穿尿片的第二個理由:躺在床上放不出來,這與尿道阻塞無異。

於是一整夜囤積的尿量無法排出,他就這樣寧可提吊著腫脹的前列腺與暴缸的膀胱枯坐床上憋到天亮,也不願叫喚我一聲,像是對應我無聲的懲罰。



我一肚火氣未熄,把猶然乾淨的尿片撕個稀巴爛,抱著他站在馬桶前時,不禁歎息,那是一種甚麼樣的韌性啊!終究咀嚼出戰爭的真實況味,原來這場對決無關體型能力策略,而是比誰更無情。顯然的,父子間的戰役,我被打敗了,無形的裁判高舉父親的手宣佈衛冕,隱隱中我還聽見他無聲的訕笑。



預約複診的日期未到,父親卻因心臟病再度入院急救。



那時父親已經昏迷,臃腫的身體依然麵糰般在擔架上搖搖擺擺,滾動如浪的節奏。醫生為他裝置導尿管,他不再掙扎,不再變成憤怒的綠巨人拔山倒海。他像一處蠻荒的土地,溫馴無聲的接受怪手、剷泥機、推土機等一干重型機械在他身上進行另一場人工濬洪大工程。



我依然趨前俯身察看,此次隨著導尿管戳進尿道流淌出來的,竟是濁黃濃稠的液體,像公廁經年累月未曾清洗的汙漬黑垢,不一瞬間便裝滿了尿袋,攪拌著層層的沉澱物,翻飛如雪花。



那是積累在體內多久的醞釀啊!我在想,以往每一個晚上每一段排放的每一小杯量,終也還是滄海中小小的一瓢。這冰山底下厚實的蘊藏就這樣懸盪壓迫父親日常的每時每刻,難怪我發現,當父親體腔內尿液被完全排出時,他臉部肌肉線條隨之放鬆舒緩的快意,血壓也降到正常水平,只差沒說出那句:爽啊!



再一次,我陷入悵惘與迷思。



突然想起曾有一次在廁所遇到一個長者解手後轉身對我說,多麼羨慕你有那麼宏亮的排尿聲,真大江啊!像瀑布衝入海一樣。誇張的把尾音拉得又高又長,彷彿無限景仰。我聽得一頭霧水,那最自然不過的動作,何以如此珍貴?有時基於禮儀,還得千方百計做些瑣碎動作或發出聲音譬如歌唱吹口哨之類來掩蓋它呢。現在卻了然,陌生的長者與父親多麼的相像。男人的難言之隱,也只能自己默默佇立在時間的長河上,緩緩的流。



後來,父親的腎也相繼衰竭,過著洗腎延命的苦日子。萎縮的腎像堵塞的漏斗,無從篩濾瀦留的體液尿素,於是體液像個無人管教的小孩,在皮肉組織間穿行無阻,排尿量也隨之減少,到最後連稀罕的一滴也擠不出了。

有天夜裡,我突然興起穿尿片的衝動,便更衣換裝,灌了大量的白開水,躺在床上細數時間痴等著尿汛來襲。慢慢的,憋尿的感覺隱隱浮上來,然而身體無論如何放鬆也都無法開閘洩洪,膀胱受壓迫,尿道痙攣,感覺一股熱流衝到門口了卻被強行攔截下來,我蝦蜷在床上翻滾冷汗直冒,終於還是放棄,直奔入廁,扯下累贅的尿片,扶住牆角嘩啦啦洩了一地。



也許有一天,當我真的夠老,老到需要更長的時間,或每次再怎麼抖動也無法清乾膀胱的殘餘部隊時,我就能體會有尿卻排不出的感受了。直到父親大去,著換壽衣,我才無限感慨的把他身上最後一片尿片扯脫下來,這場戰爭終於結束,父子倆相陪一段,此後殊途,告別了尿片,我也告別了父親。







(副主編興隆按:2009年10月,第22屆梁實秋文學獎揭曉,許裕全以〈尿片戰爭〉脫穎而出,奪得此一重要的散文獎。一直到一年后的今天,許裕全終于愿意將這篇文章交到我們的手上,其中有些苦衷不足為外人道,編者不是狗仔隊,不能相逼。有幸要到這篇文章在副刊見報,也算獨家,懇請讀者,細細品味其中的人生苦澀。)

============================================================

第33屆時報文學獎 新詩組首獎 Fistula
2010-10-04 中國時報 【許裕全】

我英語破且爛,嚼舌根說:ˋfist-ju-l感覺風自我牙縫隙,吹過一整座海洋和它的鹽粒鹹澀的味道,跟血很近

這是一個憂傷難言的年代

異國情調像瘟疫蔓延

我無意但記住了這拗口的外星語

那是母親向諸神借來的

平安符,畫押在手臂的新胎記

允許她推土填泥,築橋造路

重植一坡防風林,延長身體的租賃期

一句Fistula

不停在我的生活裡翻譯

它的三音節,多歧義。它的隱喻

和母親洗腎插管的呻吟鎖在

相同的疼痛頻率

母親60,一甲子的身體剛剛好

可以拆卸成各個部首

收編入疾病的藥譜

我比記住自己的細節更清楚,每天

她服食的次數顆粒,同時

好奇詰問:是誰

偷偷在她體內醃漬了兩顆

不朽的蠶豆?卻忘了篩濾瀦留的

尿素肌氨酸酐和記憶

我貼耳聆聽,Fistula裡

血液奔騰的窸窣聲,多麼像母親

哺乳我時哼的搖籃曲

註:Fistula,動靜脈瘻管,母親洗腎之人工血管通路


★得獎感言 文字療癒生活
2010-10-04 中國時報 【許裕全】

 家裡有兩副輪椅,兩個老人家,一個瘸一個癱,兩人同時洗腎,上下起落都需要大力的擁抱。
 我喜歡在「苦」字後面加上「哈哈」兩字,頭壓得低低的,三人行的日子才能踏實的過下去,還可以在夾縫中,把各種感受寫成文字,對老人家也許幫不上甚麼忙,但對自己卻有著療癒的功效。
 得到肯定,在此感激評審的鼓勵,拍拍我的肩膀,給我時間,無論生活或文字,我都會努力走下去。


★評審意見 原本陌生的外語詞如原本陌生的病痛
2010-10-04 中國時報 【陳義芝】

 有一些詩,敷衍知識、資訊,或玩弄大量元素,夸言創造,追求「艱深」,結果情懷稀薄,情境混亂,未有得而先失。
 有一些詩,緊實、自然、充滿蘊藉的表現,卻因題材常見(永恆的題材),而被視為當然,遭到忽視。就閱讀審美而言,非常可惜。
 我很高興〈Fistula〉未被忽視,而且贏得首獎!這是一首表現凝聚,聲調節制,語言不堆砌也無所缺的作品。題目用外文,隨即加註,顯然非為炫奇,而實因這一原本陌生的外語詞如原本陌生的病痛,是母子連心、切己縈懷,無法不面對的意象。作者用平安符、新胎記形容,又因其潛藏陰影而說它為隱喻,表達切當。第四節以「不朽的蠶豆」,代指腎,不朽是反話,合乎本詩的低調;以「瀦留」說穢積,瀦字不常用卻更有感官聯想,可見作者的運思斟酌。寫親情、病痛,寫感念、感慨,能做到平易而不落俗,當然難得!


(轉載自網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