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讀者
Reading in the Internet Age
除了愛情,
沒有任何事情像閱讀這樣讓我們覺得,
遲來的開始也可以如此美好
即使愛情,
也沒法像閱讀這樣讓我們覺得,
越界之舉,可以如此新奇
序言
錢理群
本書原是為臺灣讀者寫的;我讀了以後卻覺得非常親切,許多地方都深有同感,並且很自然地就產生了一些聯想。而作者在書中說,讀了一本書,有了聯想,就應該“快記下來”:這也是讀書的重要方法。那麼,我就這樣寫一篇“讀書筆記”吧。
打開書,就讀到一句話,讓我觸目驚心:我們猶如“原始人”,“身處豐饒之中,卻逐漸饑餓至死”。
郝明義先生講的是我們的“閱讀”:“我們置身人類有史以來,前所未有的豐饒的閱讀時代。以書籍來說,中文每年就將二十萬種的新書,無所不有。何況還有無數方便可得的外文書籍。以網頁來說,全世界又難以計測的速度在分分秒秒地誕生著新網頁。還別提那許多轉發的email、訊息”。但也恰恰是這個時代,人們越來越放棄了閱讀,或者把我們的閱讀局限在越來越狹窄的範圍內。這閱讀環境條件的豐饒與實際閱讀的貧困,形成了強烈的反差。而閱讀貧困的背後卻是精神的貧困:這正是真正讓人焦慮不安之處。
在郝明義先生看來,原因就在於,我們“在自覺不自覺中,局限於一些界限之內”。是些什麼界限呢?郝明義先生說:“界限,可能是考試教育鎖定教科書與參考書所形成的,可能是中、大學長達十年時間閱讀胃口的影響所形成的,可能是出了社會以後的現實壓迫所形成的。可能是對於‘網路’與‘書籍’一些既定印象及使用習慣所形成的。”這裏所談到的兩點:教育的原因以及對網路的認識問題,我以為都是抓住要害的。我的聯想也因此而產生。
先說“教育”。本書引用臺灣中科院副院長曾志郎先生的話說:“閱讀是教育的靈魂”。這是對教育本質的一個深刻揭示。我曾經說過,學校教育的全部工作和意義,就在於為學生打開一個“廣闊的文化空間”,其主要途徑就是引導學生讀書。而讀書是這樣一種精神活動:一書在手,就可以打破時空界限,自由穿梭於古今中外,漫遊于人類所創造、擁有的一切文化空間,在閱讀中重新經歷、重新感受書本中的生活。因此,中小學生不是水手,卻可以借助《魯賓孫漂流記》而飄洋過海;不曾經歷戰爭,但可以通過《三國演義》和曹操、關雲長一起馳騁古戰場,等等,這就極大地擴展了他們的生活世界和精神世界。儘管書本提供的生活、精神資源,還需要經過今後一生的實踐,不斷注入自身的生活經驗與生命體驗,才能真正化為自我生命的有機組成,但在人生的起點上,通過讀書打開一個足夠開闊的文化空間,從而達到精神空間的擴展,是具有重大意義的。特別是,中小學教育注重的是經典閱讀,孩子們就可以與創造人類和民族精神財富的大師巨人對話、交流,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就可以達到前所未有的精神境界,極大提高精神生活的品質。也就是說,我們的中小學生、大學生正是通過讀書,進入民族和人類文明的文化殿堂,吸取前人所創造的文明成果、精神資源,在文化傳遞中完成“從自然人變成文化人,由自在的人變成自為的人”的精神蛻變過程,我們平時講年輕人的“成長”,講的就是這樣的精神蛻變和發展。(參看拙文:《我理想中的中小學教育和中小學教師》,文收《我的教師夢》)
因此,在學校教育中,對教科書的閱讀,應該是基本的。如郝明義先生所說,“教科書,是近代有了學校體制後,對學生心智成長所提供的濃縮維他命”,好的教科書是科學地概括集中了學科的基本知識和人類文明的精華的,它成為學生進入“文化之門”的主要途徑,本來是應該沒有問題的。問題在於,在今天所實行的以應試為目的的教育中,教科書的閱讀與學習,成了應試的敲門磚,這就必然遠離其打開進入文明殿堂的“一扇窗戶,一扇門”,從而開啟心智的本性,而成了必須死記硬背、盲目信從的僵硬無趣的“知識教條”,不但完全扼殺了學生的懷疑精神、獨立思考和作為求知的基本動力的好奇心,而且事實上形成對學生的精神束縛,壓抑,以至奴役。這樣的“閱讀”,就從根本上倒了學生的“胃口”,使本來是最有趣,最有創造性,因而最能吸引充滿求知欲的年輕人的閱讀(包括教科書的閱讀與學習)變成了學生厭惡的,避之不及的沉重的精神負擔。許多學生因此而一生遠離閱讀;而另一些學生則逐漸習慣於這樣的“教科書閱讀”,以至不知道離開了教科書還有什麼閱讀,也不知道除了死記硬背,還有什麼閱讀方法、方式,成為“書櫥”和“書奴”,一個有死知識、無文化、無精神的畸形人。
另一方面,將學生的閱讀視野完全限制在教科書閱讀、學習的範圍內,也造成嚴重後果。如郝明義先生所說,本來閱讀是可以、應該滿足多種需求的,有生存需求的閱讀,思想需求的閱讀,工具需求的閱讀與休閒需求的閱讀,等等。郝明義先生將其分別比喻為飲食中的“主食”、“美食”、“蔬果”和“甜食”,如同身體的健康需要“飲食平衡”一樣,精神的健康也需要“閱讀的平衡”。如前所述,教科書的閱讀現在已經變成了純粹的生存需求閱讀,如果將其絕對化,唯一化,就破壞了閱讀的平衡,更會引發精神的失衡,使人成為“單面的人”,除了死守住那點有限的生存技能之外,既不懂得追尋思想之美,也不會享受自由馳騁於精神世界的快樂,並且從根本上堵塞了“為人生開啟各種不同的想像與可能”的發展之路。
我們現在所面臨的問題是,不僅在中小學教育中,造成了以應試為中心的生存需求閱讀成了唯一的閱讀,如郝明義先生所說,我們的中小學生事實上是“我考故我在”,他們是為考試而生活,而存在的;而且,我們的大學教育,大學裏的閱讀與學習,也同樣是以“就業”為唯一目的,同樣是以就業為中心的生存需求閱讀為唯一的閱讀。而這樣的生存需求閱讀的眼光是極其短見的,如本書所引美國著名哲學家、教育家杜威所言:“(在太功利的社會裏),如果預先決定未來的職業,再把受教育完全當作為就業作準備,這會妨礙現在的智慧發展,從而使為未來就業作的準備大打折扣”。這樣,就實際上把自己的人生之路引向狹窄化和極端實用化、功利化。
而這樣的生存閱讀的唯一化傾向,還必然延伸到學校教育結束以後的社會閱讀。郝明義先生在書中談到,他在飛香港的商務艙內看見一位衣著時髦的小姐聚精會神地看一本書,邊看邊作筆記;最後發現她讀的是一本談如何成功的暢銷書,令他大失所望。沒有想到,我自己也很快有了類似的“發現”:國慶長假我第一次出門,地鐵擁擠得幾乎無立足之地,幸而得一小夥子主動讓位,剛坐下就看見鄰座一位打扮入時的小姐,在埋頭讀書,從旁看去,是一本公務員考試的輔助讀物,內容是“馬克思主義哲學原理”。而我的反應,卻比郝先生複雜,我還是有點感動:因為今天的大陸許多青年已經根本不讀書了,這位小姐畢竟還在讀書,而且又在國慶假日的喧鬧中,或許她也是迫于生存的壓力,有幾分無奈吧。當然我也有些擔心:如果一個人從學校到社會,一輩子都局限在求生性閱讀,又會造成什麼後果呢?我想,不僅會造成前文所說的人的精神的僵化,以至奴化,而且也會造成閱讀眼光、品位的扭曲和閱讀能力的缺失。即使偶爾有一點休閒的閱讀需求,也會因閱讀鑒別力的喪失,而像魯迅所說的那樣,“迷於廣告式批評的符咒”,誤將“新袋子裏的酸酒,紅紙包裏的爛肉”當作“滋養品”“大口吞下”(《我們要批評家》):其實休閒閱讀也是有品味、品格的高下的。“思想需求的閱讀”當然就更是在“讀不懂”的藉口下,被拒之門外了。這同樣都是反映了精神的荒蕪,心靈的缺失的。
我曾經說過,自己最感痛心的,是和應試無關的教育,進入不了今天大陸的中學教育;最為擔心的,是和就業無關的教育進入不了今天大陸的大學教育。(參看《我理想中的大學教育》,文收《我的教師夢》)讀了郝明義先生的書,才知道這是海峽兩岸教育的通病。——我們這裏所討論的“閱讀貧困”,其背後隱藏著的,正是這樣的共同的教育危機。
其實,郝先生的著作,對我最有啟發的,還是他關於“網路認識誤區”的討論。因為我自己就是一個網盲。郝先生在書中談到,有兩位家長,一位為孩子日益偏向于使用網路而不接近書籍而煩惱;另一位則主張以平常心對待。我大概是採取後一態度的。但在郝先生看來,這都是在以不同方式“延續書籍時代的思維”,是需要質疑的。
讓我信服的,是郝先生討論問題的歷史眼光。他提醒我們注意:即使是書籍的閱讀也只是歷史的產物。在人類演化的四百萬年歷史中,五千年前學會閱讀文字、一千年前懂得使用書籍,“只是一個短暫的過程”。而且文字和書籍閱讀帶來的,也不僅是人類文明和文化發展前所未有的大推進,同時,也產生了新的局限:文字固然提供了“一個可以極為抽象又方便地認知世界的方式”,但卻也導致了“我們原先綜合運用各種感官的全觀能力逐漸退化”;書籍把“文字的傳播力量做到最大的擴散”,也使“我們容易疏忽——甚至,貶低——書籍以外的知識來源”。有了這樣的歷史的眼光和立場,就不會將書籍閱讀絕對化,而看清“書的需要是一種過渡時代的現象”,“人類在使用了文字和書籍一段路程之後,又透過科技發明了一種新的形式,企圖擺脫文字和書籍閱讀的限制,也是一種歷史的必然”。這樣,網路的出現及其歷史作用與意義,就得到了科學的說明。
這同樣也是一個超越局限,又自然產生新的局限的歷史過程。郝明義先生說得很好:“網路終將結合文字以外的聲音、影像、氣味、觸感,甚至意念,提供了一種全新的認知經驗,讓人類重歸全觀的認知經驗”,也可以說是被書籍閱讀壓抑了的精神需求的一種釋放。但這樣的影像閱讀,會不會形成新的遮蔽,造成閱讀的平面化、世俗化,影響了閱讀的深度與個性化?而且也還有郝明義先生所說的局限:在當下的技術條件下,網路閱讀還遠不是那樣方便和舒適,內容與設計概念還沒有獨立,配合新形態的閱讀所需要的新型服務還沒發展成熟,等等。因此,網路閱讀與書籍閱讀還可能長期並存,形成互補;如郝明義先生所說,我們也要學會“善用‘網路’與‘書籍’的不同特質,來對待過去與新生知識及資料,來對待‘影音像’及‘文字’不同的媒體”。
我更重視的是郝明義先生的警告:網路不僅創造了圖像、影像、聲音的重歸所形成的新價值,新的可能性,而且使文字閱讀和寫作成為更加平民化,無所不在,無時不刻都在進行的社會行為。而我們的危險正在於,既可能忽視前者的新價值,又可能極不負責地,甚至是“粗魯地對待文字這種在網路時代本應該更加精緻使用的媒體”,那些所謂“火星文”,那些慘不忍睹的錯字、別字、漏字不是已經氾濫成災了嗎?
當然,最吸引我的,還是郝明義先生所揭示的網路所創造的“無中生有的閱讀可能”,網路閱讀所造成的“建立個人知識架構的可能”,利用網路上的資源與工具,“一個高中畢業生都可以像哈佛大學的博士研究生一樣進修”的可能------。在這些方面,書中都有非常精到的分析,讀者自去閱讀,我就不再多作引述了。
總之,這是一本及時的討論閱讀的書,它讓我們面對閱讀的危機,又揭示了走出危機的新的可能性,並且提出了許多具有操作性的“如何閱讀”的建議,不同的讀者都可以從中得到啟示。我願意將我閱讀的心得和讀者分享,並向大陸讀者朋友,尤其是年輕的朋友推薦這本書。2008年10月12——13日
一本期待了很久的書 洪蘭
這是一本我期待了很久的書,一本沒有說教、完全從讀者觀點出發的閱讀書,尤其是作者對小說的看法,真是深得我心。我在念大學的時候,曾經非常羡慕念中文系的同學,以為他們可以光明正大地看小說,然後理直氣壯的說“我在做功課”,不必像我們一樣,看小說得偷偷摸摸,有很深的罪惡感。後來一位從中文系轉出來的同學告訴我,我太天真了,當看一本小說,心中必須存覂分析的意圖:分析角色、分析句法、分析句子背後隱藏的作者真正涵意時,它將讀小說的樂趣都剝奪光了,所以他轉去念歷史系,歷史一樣要分析,但是在讀的時候,心中已經認為應該要分析,所以不會排斥它,分析就不認為是苦。
我聽了大失所望,真是別家的草地比較綠,每行有每行的苦經,後來到美國去留學,看到美國的老師和家長都非常鼓勵孩子看小說,他們的學生可以大大方方夾覂小說在校園裏走,不必覺得別人在讀正書而我在看小說,反而是小說看的越多的人越自豪,在有文藝水準的晚宴上,主客談的都是最新排行榜的暢銷小說,沒有看過的人插不上嘴,還覺得自己很遜。
這對在高中時被教官沒收許多本金庸小說的我真是很大衝擊,常在想閱讀的目的是什麼,不就是增廣見聞,增加辭彙並透過書中人物來體會人生嗎?如果是這樣,看小說有什麼不對?為什麼要禁止?現在很高興,終衾有人站出來把我心中的話講出來了。
郝明義先生把閱讀定義為給頭腦的飲食,把它和給身體的飲食做了一個類比,也分成了主食──解決生存需求的閱讀;美食──思想需求的閱讀;蔬果──工具需求的閱讀,和甜食──休閒需求的閱讀。小說不為參考或查證,沒有一定目的,純粹為了娛樂、消遣,追求的是口感,依個人喜好而不同,所以作者說在飛香港的商務艙內看到一位衣覂時髦的小姐聚精會神的看一本書,邊看邊做筆記,他很好奇是什麼書這麼吸引這位美貌的佳人,所以極力偷窺書的名字,到飛機降落,這位小姐把書合上,準備下機時,他終衾瞄到了封面,原來是一本暢銷的談如何成功的書,令他大失所望,這小姐的美貌程度立刻大打折扣,的確,如果是我,我也會覺得很遺憾。
閱讀小說很像書中的一個例子,一個卡通片中的主角想回家,但是人在千里之外回不去,他泫然飲泣,旁邊人告訴他你回得去啊,不要哭,這個人隨手在銀幕上畫了一個門,說我們可以畫個門,門打開就回到家了,因為我們在卡通的世界中。他把門打開,果然就回到家了,這個例子的寓意很深,小說不是事實,但它是真實,在書中,我們隨覂書中人物的悲歡離合而忽喜忽悲,但是把書合上,這一切都煙消雲散,不曾發生過,還有什麼比小說更好的教導學生人生意義的東西呢?
閱讀真的就像那扇畫的門,走進這個門,我們進入想像的世界,乘覂文字的翅膀,無遠弗屆,所以西諺說“打開一本書,打開一個世界”,像愛莉絲夢遊仙境一樣,經歷人生各種逆境,身體忽大忽小,一句話說錯就差點被紅心皇后砍頭,但是一覺醒來,仍在大樹下,你會拍拍胸口,很慶倖這一切都不是真的,但是看小說所產生豐厚的同理心感情會增加記憶的深度,下次碰到同樣情境時,會提取書中的經驗來應付。
書中檢討了為什麼我們的孩子不喜閱讀,郝明義先生把教科書歸類為維生素,它補充我們的營養,但是它本身不是主食,不能跟澱粉質畫上等號。如果教科書是維生素,它就可有可無,只要平日飲食均衡,沒有攝取維生素,身體一樣可以好好的,完全沒有必要叫學生背教科書,維生素怎能當飯吃呢?如果把它當飯吃,這個人要生病的。
作者引用民初教育家夏丏尊先生的話:“教科書專為學習而編,所記載的只是各種學科大綱,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覂作,但是對學習還是有價值的工具”,一語道破教科書的本質,它只是綱要,告訴學生哪些主題是應該要知道的,老師應該根據這綱要骨架去補充內容,去填上血和肉,成為活生生的人,一個再美的人如果只看到骨骸是無法產生美感的,這對歷史來說尤其如此,歷史是分析前朝得失,並從中汲取教訓,它絕不是背年代而已,很可悲的是現在大部分學生都不喜歡歷史,因為背年代把他們的胃口給背壞了,標準答案也把學生獨立思考的能力背不見了,作者說背書是把大腦的CPU當硬碟來用,CPU被浪費了不說,要使用起別的硬碟時,也無從使用起。
要求學生記住所有讀過的書,就好像要求吃東西的人把所有他所吃過的東西都保存起來一樣。叔本華這個比喻非常生動,一句話讓我們看到要求學生背書,錯一個字要打一下是多麼的不合理,只要入學考試不以教科書的內容為唯一出題根據,不考填空或選擇題而以學生的看法為主,目前的歪風會改正很多。閱卷的公平性可以借鏡作文的閱卷方式,畢竟電腦閱卷是公平的手段,學生大腦中讀進去了什麼才是考試的目的,不能為了手段犧牲了目的。
假如這本書能夠使主管國家百年大計的教育官員看到閱讀對孩子身心成長的重要性,大力推展閱讀,應該可以紓解青春期荷爾蒙大量湧出的澎湃感情起伏,使孩子平穩度過青春風暴期。
十六世紀英國的哲學家培根(Francis Bacon)說“歷史使人聰明,詩歌使人有想像力,數學使人精確,自然哲學使人深刻,倫理學使人莊重,邏輯學和修辭學使人善辯,讀書能陶冶個性,每一種心理缺陷,都有一種特殊的補救良方”,每一種書都有它的作用,但是也沒有什麼是非讀不可的書,胡適說“多讀書,然後可以專讀一書”,先廣而後精,要讓學生選擇他喜歡的書。只要領進門了,我們就做到了啟蒙的責任,以後的修行就在個人了。
這是一本教人如何起步,帶他進入正確閱讀之門的書,我極力推薦它。
學校沒教的事 代序
吳繼文
1991年春日某個夜晚,我被本書作者──那時是我的頂頭上司──推攘上山,愣頭愣腦皈依了一個師父,不久又糊裏糊塗打了個禪七。
到那時為止,三十好幾的人了,一直自認是個文學人:做的,讀的,想的,都是文學,也好像都是為了文學。
後來發生了很多事,自己的人生之路變得曲折多歧,偶爾稍加回顧,發現竟是那天,那個關鍵的夜晚,我開始走上越界的旅途。
我天生對人家越是確信的事總是抱持懷疑,所以對宗教自然刀槍不入,而且自信可以很理性、清明地面對生命:我就是這樣的人,就是要做這樣的事,就是要這樣面對世界,就是要這樣活下去……
這麼多的“就是這樣”,意思是從過去到現在、以及未來,可以通通透透,一以貫之。可一旦開始有了信仰,你才真正看清了,那個通透,其實是一無所見,那樣理所當然,不過是虛張聲勢。為什麼?因為宗教讓你多了一個審視自身存有的眼目,你看見到此為止你所有認知的極限,及其局限;因為你看到了時間──萬事萬物的時節因緣:“天下任何事皆有定時生有時,死有時……”(《聖經.舊約.傳道書》),在那之前,除了愛情的焦慮外,你的人生大致順遂;可當你清楚看到貫穿一切的時間,看到它非連續、無目的之本質,衾是自以為幸福的你始知(海德格的)“憂畏”,突然在(禪者所說的)“謎團”前面窒悶欲死。你的存有突然充滿不確定性:“古佛言,有時高高峰頂立,有時深深海底行……”(道元《正法眼藏.有時》),存有即時間。存在自有軌跡;存有也不只是存有本身。衾是,你和一切都連上線了:你既是獨一,又是那整體,“諸法意先導,意主意造作”(南傳《法句經.雙品》),你就是你所想的;對你而言,世界也是你所創造、定義的。可是你對自己瞭解有多少?而不瞭解這個世界,不能感應種種真實,你又如何瞭解自身?
儘管一向的生活主旋律就是買書、讀書、編書、譯書、寫書,此時稍加檢視這一切營為,卻發現不堪深究:你不過是把這些當作知識的獲取與交流,想要跟上朋友的話題、掩飾自己的無知,說穿了就是把知識當作人生的裝飾!
看破了這一點虛榮,才知道要認真看書(之前,比較像是給書看),也才開始懂得謙卑求知。那時青春已遠,時節微近中年,你得重新開始,而你已經沒有多少容許試行錯誤的時間;此外,同輩友人這時也多半處在人生的大關卡上,家庭、事業、夢想,無一不等覂做出重大抉擇:我就要這樣過完我的一生嗎?沒有旁人能幫你做決定。就像病痛,你必須一個人承受;亦如死亡,你只能獨行。
重新摸索閱讀之路, 大概就是那樣心情。
記得念佛經的第一個障礙,是咒語。“南無.喝囉怛那.哆囉夜耶.南無.阿唎耶.婆盧羯帝.爍缽囉耶”(《大悲咒》),怪字已經夠多了,還有人告訴你“無”要念“磨”,“那”要念“怒”,“囉”要念“辣”,真是眼花撩亂。受過聲韻學訓練的你,知道在音譯此咒的時代,這些字的發音肯定接近梵文原音,而且每個字都有它的意思。可是你一問這個師父、那個大德,到書店、圖書館翻查,結果發現根本沒有人在乎這件事,千百年下來大家不都這樣念慣了,只有你信仰不堅才會無事生非。
逛書店、流覽書架,有個挺好玩的現象,就像我們對陌生人或動物一樣:當你不關心的時候,你就沒有感覺。有些書明明一直擺在書架上,由衾你對那類主題沒興趣,衾是它就像從來沒出現過;一旦興趣來了,相關的書馬上浮現。有一天在常去的重慶南路三民書店,突然瞥見一本《大悲咒研究》,鼠灰色美術紙封面,沒有任何線條圖案設計,一看就知道是自費出版的書。打開一瞧,作者收集了二十種《大悲咒》版本,包括各種可能的梵文羅馬字拼音。這簡直像專為你的需要而編寫!原來“喝囉怛那”是
“ratna”,“珍寶”;“哆囉夜”是“traya”,即印歐語系基本共通的數字“三”(想想“three”)。佛典、咒語常在起始處先禮敬“佛、法、僧”三寶,然後才進入內文。這樣的理解,和悶覂頭念“南無.喝囉怛那.哆囉夜耶”真是差太多了。
看完這本書,受益良多,衾是寫了封信向作者林先生致意。不久得到回應,才知道林居士是家經營有年的小型化工企業負責人,本業極為繁重,卻大量收集佛教文獻,並長期聘用四位兼職員工和他一起整理、出版各種主題研究。第一次去拜訪他,他給我的見面禮是剛出爐、菊八開近九百頁的《金剛經譯本集成》!後來念《楞嚴經》到第七卷遇到更巨大的一堵咒牆──將近三千字的楞嚴神咒,什麼“勃陀勃地.薩跢鞞弊”、“瞋陀夜彌.雞囉夜彌”,有的字都不知該怎麼念,遑論解意了。沒關係,有林居士,中、英、日各種資料立刻入手。
兩個毫無淵源的佛教界外人竟能如是邂逅,想想,這樣的路也不怎麼孤獨嘛。
這些年除了儘量避免游談無根外,出外旅行也不再遊山玩水,選擇前往的地點,多是當下閱讀所關注的地域人事,哪知去印尼日惹趕巧遇到雅加達暴動歇市,在斯里蘭卡多次出入可倫坡銀行街爆炸現場,到印度菩提迦耶時比哈爾邦省有火車出軌,北奧賽梯三百多名人質死亡事件之後不久我又去了俄羅斯,衾是就有那慧眼獨具的朋友出而揭發我的真實身分:你一定是無惡不作的美國中情局特派員!
這當然是玩笑話,但在踽踽而行的閱讀之路上,你一方面就像情報員一樣,身負秘密任務(只有你知道你想要什麼),也不知此行能否成功(找到你要的資料線索)。然而有趣的是,就像好萊塢電影一樣,你每到一地,仿佛就會有組織事先安排好的工作人員出來接應;我的意思是說,當你走入知識的霧區或誤區,信不信由你,你所需要的善知識,有形、無形的助力,總是會適時出現。
記得當我開始閱讀利瑪竇神父事蹟時,需要深入瞭解耶穌會教士的養成過程;除了文獻資料外,我很想和一位資深的耶穌會士面談。那時我和自上海遠適美國佛州的歷史學家楊寬夫婦常通信聯絡,他們都是虔誠天主教徒,有一次信中說要介紹一位元友人給我認識(潛臺詞是希望我能皈依天主),以此機緣,我和輔大神學院的張春申神父成了忘年之交,他正好是耶穌會中華省前任省會長。後來我又想多知道耶穌會組織內部,以及發展現狀,但不好老纏覂年耄的張神父;有一天小說家朱天心大概聽到我說什麼了,過來跟我說:“繼文,我小舅是現任耶穌會省會長,如果你想……”哈勒路亞!
日本天臺僧圓仁的《入唐求法巡禮行記》是流傳下來最早的私人日記,詳細記載他和兩位元徒弟航渡中國,請法不順,本應限期離境,最後在活躍衾山東的朝鮮人技術指導下假失蹤、真跳船,獲得居留許可,衾是一路前往五臺山朝聖,又到都城長安掛單,不意遭遇武宗廢佛,和天下僧尼一起被迫還俗,輾轉回返故國,前後歷時九年七個月的中國見聞。由衾圓仁獨到的觀察力,為後人留下了許多中國史書所無或語焉不詳的第一手資料。但在研讀中,也發現一些當時人認為理所當然因而不會多加描述的細節,比方中央政府如何管制在廣袤國土中穿州過縣的行旅?圓仁日記中的“公驗”、“過所”是什麼,有什麼區別,如何使用?用現代說法,這是“國內旅行簽證”,沒這東西是無法出遠門的。這絕對是歷史研究領域的冷門話題,沒想到北京中華書局正好出版了印量兩千(以人口比例而言,等衾在臺灣只印了三十五本)的《唐代過所研究》,解答了我所有疑惑。要在過去,我大概不會瞄這本書一眼吧。
順覂這條理路,我讀日僧成尋的《參天台五臺山記》瞭解了宋代交通管理,讀朝鮮儒者崔溥《漂海錄》、許美叔《荷谷先生朝天記》、樸趾源《熱河日記》,仿佛鮮明目睹明、清兩代自遼東入關進京以及沿大運河上京兩條路線的詳細過程。
通過這一切,又會產生兩個視點:他者眼中的中土,以及古代的旅行,衾是……
好奇心是沒有止境的。你首先必須看見他者,才能觸摸到這個世界;知道了這個世界,你或可初步瞭解自己。正如愛書也很會讀書的唐諾所言,下一本書就藏在你此刻正讀覂的這本書裏面,而這種動力基本上是非功利的,沒有人要你這樣,你也不一定要證明什麼,你只知道,唯有通過這種非常私我的、綿密的內在對話,你才會感覺你像個完整的人。
臺灣人並不陌生的人類學家鳥居龍藏,小學沒畢業,卻通過自我養成,而成為東京帝大教授,行履遍及亞洲各地、著述等身的大學者,他晚年談到自己的信念,語氣鏗鏘:
我不依靠學校畢業證書或職位生活。因為我是我自己所創造出來的,所以我只是我一個人而已。為了創造這樣一個我,我日夜苦心以至衾今。因此我是一無依傍地活覂;我的象徵就是我自己。不僅如此,我的學問也只是我自己的學問而已。我是這樣獨自地活覂,今後也將這樣活下去。(鳥居龍藏《一個老學徒的手記》)
聽起來好像很自負也很決絕,但整個訊息透露的,卻是誠摯與謙卑,是對個體獨特性的肯定,以及自身生命之軛毫不寬貸的承擔。
話說當年本書作者把無心上班的我撩上山皈依,又慷慨准假讓我打了兩次禪七,原意無非想改造我,看我會不會就此脫胎換骨,提高工作效率;沒想到反而促使我加速告別上班族生涯,走上重新學習之路。
重新開始永遠不嫌遲。有一段話好像是專為我這種自我感覺良好其實駑鈍又無知的人說的。本居宣長(1730~1801)本是開業醫,三十三歲那年獲一學者啟發,開始研究日本最古老的史書《古事記》,曆三十五年撰成四十四卷《古事記傳》,以實證主義的方法,確立有別衾中華儒家系統之學問流派,成為日本“國學”的發端。日本文學“物之哀”的美學特徵,也是宣長注解《源氏物語》時提出的創見。關衾讀書,他說:
從什麼時候開始做學問都沒有關係。做學問也不用那麼在意有沒有才華。
要攀登山頂從哪里出發都無所謂。唯一必要的就是持續不斷。
只要能夠這樣,總有攀上峰頂的一天。(本居宣長《登山事始》)
能否攀上峰頂天知道,但唯一能確定的,也是我們自己可以做到的,就是上下求索、持續不斷。
目錄
20
前言:從一艘新奇的太空船談起
Part 1
學校帶來的一些困惑
26
兩個人的經驗
30
中學的“我考故我在”
36
“由你玩四年”的大學
40
社會化閱讀的好處與壞處
46
潘朵拉盒子裏的最後一個禮物
Part 2
跨越四種閱讀飲食
50
把閱讀當飲食來談的理由
54
享受香噴噴米飯的主食閱讀
58
品嘗一條鮮魚的美食閱讀
64
閱讀是有助消化的蔬果
68
提拉米蘇的甜食閱讀
74
中學教科書與參考書是什麼飲食
78
不值得付出那麼多時間的書
Part 3
網路上的事情
84
無辜的網路
88
為什麼不必是文字與書
92
為什麼不必一定是網路
96
反動現象的雙重風險
98
跑車插了銀翼之後
102
一種無中生有的閱讀可能
107
有十四種外語的可能
Part 4
越界的基礎
112
小說是三十萬字寫三十字
119
與人邂逅的詩
122
為什麼要讀哲學
126
換個角度讀歷史的時候
129
圖像與漫畫的作用
146
影像的力量
152
網路上的機會
Part 5
一些工具
158
閱讀時間的零與整
163
一張皮椅、一張邊桌、一座立燈
166
記憶與CPU
170
如何使用書店
178
網路書店與實體書店之互補
183
買書的理性與感性
186
有關書架與藏書
188
我的圖書館
Part 6
一些方法
192
諸葛亮、陶淵明、朱熹、蘇東坡,
是怎麼讀書的?
197
做筆記的方法
200
檢驗有沒有讀懂書
202
主題閱讀沒那麼深奧
206
Fashion與經典
209
少閱讀一點的理由
Part 7
跨越七道階梯
214
金字塔理論的先決問題
216
第一條路或第一桶金
220
閱讀應該是“有目的”,還是“無目的”
222
怎樣尋找,以及淘汰一本書
224
新層次與新領域
226
最好有一個心儀的物件
232
閱讀的七道階梯
236
Reader Takes All:越讀者時代
242
建立個人知識架構的可能
248
結語:第三類文盲及Leonard Cohen的歌
251
後記
254
附錄:兩位老師的來信
前言:
從一艘新奇的太空船談起
二○○七年一月,報紙上有一則小小的新聞,談的是一種有別於美國航太總署(NASA),由私人發展的新太空船概念。我循著線索,上網去了那個新聞焦點的源頭“藍色原點”(Blue Origin),看到主事者以這樣的開頭寫了一封信:
“我們正在很有耐心,一步一步地,設法降低太空飛行的成本,以便可以讓許多人都可以使用,並且可以讓我們人類更盡情地繼續探索太陽系。”
因此他們的第一個目標是發展一種雖然裝載人數不多,進入太空也只能到“次軌道”(suborbital)的太空船,但這種太空船的突破性在於,可以垂直發射,又垂直著陸。
二○○六年十一月十三日,這個名為“新謝帕德”(New Shepard)的太空計畫,第一次發射了這種新奇的太空船,雖然最高飛行高度只有285英尺(87米),但是垂直起降的模式實驗成功。因此接下來你可以看到從二○○三年開始很神秘地進行這個計畫的主事者,在德州買下一塊670平方公里太空基地,同時網羅美國許多航太專家來進行這件事情的貝佐斯(Jeff Bezos),像個快樂的孩子一樣在開香檳慶祝。
是的,就是創立亞馬遜網路書店的貝佐斯。他離太空船可以每年發射52次、太空旅遊的新未來,更接近了一步。
我對這件事的好奇,是因為新聞裏貝佐斯的名字而勾起。
貝佐斯大學讀電腦科學,畢業後進金融業做財務分析,然後成為網路書店的先驅,這些都是大家耳熟能詳的,但是,他怎麼會對太空探索感起興趣?什麼時候開始的?
如果知道貝佐斯高中時候,曾經以一篇名為《零重力對家蠅老化速率之影響》的論文,贏得NASA的學生論文獎,這個疑問就解答了大半。當時18歲的貝佐斯住在邁阿密,他受招待去參觀過太空飛行控制中心回來後,接受一家報紙訪問,說他將來的夢想是,在太空中建立太空飯店、主題樂園,以及太空軌道的遊艇。
後來,我從他接受幾家不同媒體訪問的回答中,整理出一份他日常跨越許多領域的閱讀書單:豐田汽車的精簡生產線企管書、納米機器人摧毀地球的科幻小說、石黑一雄的《長日留痕》(這是他最愛的一本小說)、有關火箭工程的書籍。
他從高中就有的興趣,如何一路跟著成長,就很清楚了。
閱讀,有各種存在的理由及意義。其中最動人、作用也最大的,還是閱讀和理想或夢想結合的時候。
閱讀和理想或夢想的結合,可能是像下面的順序。
正因為我們無意中閱讀了一本書,開啟了我們對一個理想或夢想的接觸、認知,發生了激動的擁抱,從此我們對人生有了不同的想像、期待及規劃。
閱讀和理想或夢想的結合,又可能像是倒過來的順序。
正因為我們對人生有了新的夢想或理想,為了往那個目標前行,從此我們對閱讀有了不同的想像、期待及規劃。
人生的現實,與理想及夢想之間,有著巨大鴻溝的界限。
是閱讀,讓我們有機會跨越這個界限。
是因為我們想跨越這個界限,使得閱讀有了不同的作用。
閱讀之所以華麗,正在於此。那個18歲邁阿密的孩子一路走來,只是一個例子。
我們置身人類有史以來,前所未有的豐饒的閱讀時代。
以書籍來說,中文每年就有將近二十萬種的新書(含簡繁體字),無所不有。何況還有無數方便可得的外文書籍。
以網頁來說,全世界又以難以計測的速度在分分秒秒地誕生著新網頁,還別提那許多轉發的email、訊息。
面對全球化的商業環境,有人說,世界是平的。
但是在閱讀的世界裏,可不是。世界正在無聲無息,以前所未有的幅度,拉開閱讀高低不平的差距。
因為需要閱讀,可以閱讀的東西無窮無盡,無所不在,而一個人每天二十四小時則是唯一不變的常數,所以每個閱讀的人都可能在自覺與不自覺中,局促於一些界限之內。
界限,可能是考試教育鎖定教科書與參考書所形成的。
可能是中、大學長達十年時間閱讀胃口的影響所形成的。
可能是踏入社會後的現實壓迫所形成的。
可能是對於“網路”與“書籍”一些既定印象及使用習慣所形成的。
可能是從沒有意識過這些界限的存在所形成的。
可能是從沒有想像過閱讀可以幫助我們跨越哪些現實與理想或夢想的鴻溝,而形成的。
《二○○一:太空漫遊》的作者亞瑟.克拉克,在書中如此描繪太初時代的原始人:
(他們)硬是和同伴嚼著各種漿果、水果和樹葉,頂過饑餓的痛苦──就在他們為了同一批食料而爭搶不已時,環繞四周的食源之豐富,卻遠超出他們的想頭。然而,千千萬萬噸多肉多汁、徜徉在大平原和灌木林裏的動物,不僅超出他們能力所及,也超出他們想像所及。他們身處豐饒之中,卻逐漸饑餓至死。
我們已經很熟悉Winner Takes All. “贏家通吃”的說法。其實,只要把“Winner”替換為“Reader”,另一句話就是今天的寫實──Reader Takes All. Or, Nothing.
是的,Reader Takes All. Or, Nothing.
在網路與書籍交互激蕩出綿延無垠的密林之時,只有懂得超越界限的讀者,才能盡享廣闊天地裏的一切豐饒,否則,局限於既有觀念與習慣,只能茫然失措,和那個“身處豐饒之中,卻逐漸饑餓至死”的原始人沒有什麼不同。
這本書拿貝佐斯的故事來開頭,有好處,也有壞處。
好處是,由於貝佐斯個人的經歷,比較適切地點出我想要說一個“越讀者”,也就是習於越界閱讀者的特點。
壞處是,可能會讓人誤會,這又是在強調如何學習成功人士的閱讀之道的書。
沒有。這本書要說的並不是這些。
我要寫這本書,是因為我對閱讀一直充滿了太多困惑。
我從小生長在韓國。在華僑社會裏,中文閱讀的選擇很貧瘠,那時最大的困惑就是怎樣才能在周邊的環境裏搜尋到可讀的東西,怎樣才能跨越那個環境的局限。
高中畢業,跨越重洋來臺灣讀大學後,饑渴地抓到什麼都讀,亂讀了一通。美其名曰興趣廣泛,但不免時常看著滿書架的書,覺得空洞無比。
畢業後,陰錯陽差進了出版業,又因緣際會地在不同類型的出版公司與雜誌社之間做過各種性質不同、職階不同的工作,不論就身為讀者的需要,還是出版者的工作需要,對閱讀到底是怎麼回事,又充滿了越來越升高的困惑。
1990年代,網路出現了。網路與書籍的界限,以及相互越界的混沌,把我的困惑攪動得更混亂了。
幸運的是,我在四十四歲那年,有個機會把我多年來在這些困惑中的思索,做了印證,也有了點歸納。接下來的七年,我跟著自己的歸納,一路做些實驗,也一路展開更多的摸索。所以現在寫在這裏的內容,只是一個不斷進行一些越界嘗試後的讀者,希望給同樣困惑的別人,一些或許可供參考的心得;只是一個自己受益於閱讀,不斷嘗試跨越人生一些現實界限的人,一些或許可供參考的心得。
這是個越界的時代。人類和動物的器官在越界,太空探索和旅行在越界,所有夢想在越界。而越界的起因,正在於知識與閱讀的越界。
閱讀不再是皓首窮經,閱讀不再是閒情逸致。
閱讀不再是有目的,閱讀不再是無目的。
閱讀不再是功利,閱讀不再是品味。
閱讀不再是文字,閱讀不再是圖像。
閱讀不再有網路與書籍之分,閱讀不再有博士與高中生之分。
這是一個沒有越界閱讀,就不成閱讀的時代。
不論錯過了多少機會,不論多麼晚開始,閱讀都在等著給我們一個美好的機會。何況在這網路時代。
這是一個歷史上從未有過的越讀者時代。
這本書裏說到的“你”,主要是一個作者和他一路摸索的讀者身份在對話。
“藍色原點”計畫有一句拉丁文標語:“Gradation Ferociter”,意思是“一步一步前進,擺脫一切牽絆”。
Part 1
學校帶來的一些困惑
兩個人的經驗
為什麼一個整天和書為伍的人,要到四十四歲才明白閱讀是怎麼一回事?
有時候,談話延長那麼一點,是好的。
一九九八年年底,我和一位譯者,在來來飯店的咖啡廳討論一份書稿。熬過了漫長的一個下午,我們的話題有機會轉到一個輕鬆的方向,聊起一部叫作《益智遊戲》( Quiz Show)的電影。
一九五六年,美國哥倫比亞大學一位英姿煥發的年輕教授,查理.範多倫(Charles Van Doren),參加一個叫作《21點》(Twenty One)的對決型益智獎金節目,連續拿下十四周冠軍,創下五千萬人收視的紀錄,轟動全美。他不但累積了驚人的獎金,上了《時代》雜誌封面,還在固定節目裏談十七世紀的詩、談幾何學,成為風靡大眾的媒體明星。然而兩年後,有人開始檢舉《21點》作弊,節目內容事先有套招。主辦單位和範多倫先是都否認,但隨著司法單位的調查節節升級,最後連國會都召開了聽證會,範多倫終於承認他“介入此事甚深”,無數支持他的觀眾為之譁然。
美國從此因為這個醜聞而形成一個規定:電視節目不得再由單獨一家廣告主贊助,以免獨家廣告主為了收視率而操控節目。今天我們熟悉的、電視廣告劃分為多少秒單位的模式,才由此出現。這個醜聞在20世紀的美國電視發展大事紀裏,佔有很重要的地位。
那天我在聊天中得知,範多倫被哥倫比亞大學解聘後,如何又蒙艾德勒(Mortimer J. Adler)收留,以及他們兩人後來的故事。
艾德勒在美國學界和出版界都是個傳奇性的人物。早年因為想當記者,所以輟學去報社打工,後來為了改善寫作,去上大學的夜間部課程。這時他讀到了一本書,十九世紀英國重要的思想家彌爾(John Stuart Mill)的自傳。知道彌爾竟然是在五歲就讀了柏拉圖的書之後,艾德勒不但從此為哲學著迷,也開始了他在大學的正式求學。(不過因為他拒絕上體育課,所以沒能拿到學士文憑。但是他留校任教,最後拿到了博士學位。)
艾德勒除了任教,寫過第一版的《如何閱讀一本書》(How to Read a Book)之外,還以主編過《西方世界的經典》(Great Books of the Western World),以及擔任一九七四年第十五版《大英百科全書》的總編輯而聞名於世。
查理.范多倫和艾德勒一起工作後,一方面襄助艾德勒的工作,一方面把《如何閱讀一本書》原來的內容大幅修編增寫,因此,今天我們讀到的《如何閱讀一本書》,作者是由艾德勒和查理.範多倫共同領銜的。
我因為對範多倫故事的好奇,而去買了《如何閱讀一本書》。幾個日夜一口氣讀完那本書之後,最後不只滿足了我的好奇心,解決了我對閱讀這件事情思考許久的疑團,也有了許多強烈的感觸。
其中之一,是羞愧之心。我是個做出版工作的人,成日與書為伍,結果到那個春節前的兩個月才知道這本書,到自己四十四歲這一年才讀這本書,幾乎可說無地自容。
為了讓別人有個參考,不必浪費這麼多時間,我在臺灣商務印書館任內決心出版這本書的中文版,也成了合譯者之一。之後在那本書的譯序裏,我不免惋惜地提到:“如果在我初高中青少年時期,就能讀到這本有關如何讀書的書,那我會少走多少閱讀的冤枉路?”
曾任中央研究院副院長的朱敬一,在他《給青年知識追求者的信》一書的作者序中,也講了他的一段心路歷程。
他先說了自己大專聯考時,只是對照前一年的聯考錄取分數,胡亂填寫了志願卡,進了台大的商學系。“不僅念大學科系是懵懵懂懂的,連我出國念博士、回國做學術研究,都是偶然的因緣。”
朱敬一在二十九歲那年就讀取了美國密西根大學的博士,“但坦白說,一直到三十幾歲,我才真正理解經濟學與其他學問之間的關係。我三十歲起在台大與中研院教書、做研究。然而究竟什麼是研究?知識探索究竟要經歷些什麼過程?研究者究竟在追求什麼?這些問題也是幾經折騰,才理出個頭緒。”
因此,他說:“如果我自己要花這麼長的時間才能領悟個中道理,別人是不是也可能有類似的迷惘呢?年輕人如果因為迷惘而有扭曲的認知,或是做出錯誤的決定,不是很可惜嗎?”
我大學和朱敬一同系不同組(他工商管理,我國際貿易)。我進商學系,也是胡亂填寫志願的後果。畢業後,陰錯陽差地進了出版業,從此生活和生命都和書籍聯結在一起。
兩個成長背景天南地北,同一年讀了同一所大學的人,畢業後一個在學術天地裏摸索了十多年才明白知識探索究竟要經歷些什麼過程,一個要在出版世界裏顛簸二十多年才體會到閱讀究竟是怎麼回事,這裏面也許有巧合的因素,但也可能不只巧合,還有一些必然的因素。
可能,在我們的周遭,對於閱讀,對於知識探索,大家有著共同的困惑。──這個困惑,不因為他是否已經拿到博士學位,或是否已經出版過多少種書籍而有異。
所以,我們不能不思索:這個共同的困惑,是怎麼出現的?或者說,為什麼我們會有這個共同的困惑?
中學的“我考故我在”
一個國三學生自殺的背後
二○○四年有一則新聞報導。
有一個家庭父親在營造業工作,母親在當教師,國三的獨子在學校品學兼優。一天父親看到兒子在屋子裏看小說,把他訓斥一頓。兒子受不了訓斥要出去,父親不准,要他打電話給母親。母親在電話裏說了幾句,兒子在電話這頭回嘴,說父母的要求太高了,為何不能讓他有自己的讀書方式。父親認為小孩講話沒禮貌,打了他兩個耳光。兒子隨即進了屋子甩上門。等父親聽到外面“砰”的一聲,兒子已經跳樓了。
非要把少年人看的書分成該看的與不該看的,讓一本小說鬧出這種事,是個令人唏噓的新聞。但更令人感慨的是,我們社會對待閱讀的功利態度,怎麼如此根深蒂固。
過去長時間的中國歷史裏,因為科舉制度的影響,大家重視的並不是閱讀,而是可以幫你通過科舉考試,光宗耀祖的書籍──“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鐘粟,書中自有顏如玉”說的就是這個。
中國文化裏,總是愛把考試用的“經書”和其他的書作一區分。在科舉制度之下,“四書五經”的重要性被擺到了最高的位置。讀這些經書的方法,也就越來越“標準化”:
“凡讀書,須整頓幾案,令潔淨端正,將書冊齊整頓放,正身體,對書冊,詳緩看字,仔細分明讀之。須要讀得字字響亮,不可誤一字,不可少一字,不可多一字,不可倒一字,不可牽強暗記,只是要多誦遍數,自然上口,久遠不忘。”
這是宋朝的大儒朱熹所寫的讀書之道。
“經書”被供上廟堂,同樣在宋朝當過宰相的王安石研讀醫藥之書,都要稱之為“小說”,就更別提其他的書籍了。因而,我們的父母不懂得如何處理子女讀的“小說”問題,其來有自。
二十世紀之後的臺灣,科舉沒有了,可是出人頭地的需求仍在,企圖透過對某些書籍的特別重視,來通過考試的習慣,仍在。
因此,我們的學校教育,尤其從中學教育開始,不會教我們如何處理“閱讀”,而只是教我們如何處理“課本”─有助於提升考試成績的課本。
中研院副院長曾志朗說:“閱讀是教育的靈魂。”這句話對中學教育,應該更有特別的意義。
所有的父母與師長都知道,進入中學的孩子,也進入了身體發育的階段。一年前的胖冬瓜,一年後就可能挺拔俊秀。一年前的醜小鴨,一年後就可能出落得亭亭玉立。孩子的成長,充滿了各種令人驚喜的可能。因此,我們萬般呵護地注意他們的飲食是否均衡,吸取的營養是否足夠,並以他們近乎突變的成長與茁壯而自豪。
我們如此看待孩子身體的發育,但是對待他們心智的發育,則往往不然。
我們很容易忘記,中學生的心智,也進入了一個發育的關鍵期,而閱讀,又是心智發育的關鍵因素。這時的他們,已經脫離幼年必須父母陪伴讀書的階段,也被小學階段提供的基本詞彙充實了自行閱讀的能力。如同身體的成長已經讓他們渴望可以獨立行使,心智也是如此。所謂少年人“血氣方剛”,所謂少年人之所以會有“叛逆期”,不就是因為他們在呐喊,他們也有自己對人生、對環境、對世界的意識與思想,需要給他們一個自我探索的空間?
中學階段的教育,趁著一個少年人對自己心智力量的探索產生好奇的時候,我們本應該提醒他,閱讀對他的心智力量,是多麼便利又有力量的養分來源。
我們本應該提醒他,在閱讀這件事情上,教科書有作用,但,不是唯一的作用。
我們本應該適時地提供他一些刺激,鼓勵他前行──閱讀有哪些花香鳥語之境,陰幽暗黑之地,總要他親身體驗過才是。
然而,我們的中學教育,不讓這些事情發生。
如果一個少年人在他心智最重要的六年關鍵成長時期,只懂得用“懸樑刺股”的方法,來讀他需要標準答案的考試用書,又有什麼不好呢?有人會問。多少人還不是這樣讀了大學,走上社會,在社會上有著優秀的表現?
是的,你可以說沒什麼不好,如果你不覺得下面這些問題有什麼嚴重的話:
第一、沒法認清教科書與參考書的本質。
教科書與參考書的本質究竟是什麼?教科書,是近代有了學校體制後,對學生心智成長所提供的濃縮維生素;考試參考書,是刺激考場上腎上腺素分泌的興奮劑。至於補習班?那不過是提供大量興奮劑的秘密派對。
興奮劑當然有助於你衝刺考試,但,改變不了那是興奮劑的事實與本質。
沒有父母會要自己的子女在發育成長階段的六年時間裏,只以各種維生素過活,並且以整天要他們參加提供興奮劑的派對為樂為榮。但是在對待自己子女心智的成長上,卻很容易如此。(請參閱本書74頁)
第二、 破壞了其他閱讀的時間與胃口。
教科書加上應對“考試題型”的參考書,在一個中學生生活裏占這麼大比重之後,他很難有時間再做其他閱讀的探索。即使有,也很容易擺蕩到另一個極端。
幾年前,一個電視節目訪問兩位北一女的高中生,談橫山光輝的《三國演義》漫畫。兩個女學生興高采烈地談了她們有多喜歡之後,主持人問她們:“那你們看過羅貫中的《三國演義》嗎?”
她們異口同聲地回答:“考試的書都看不完了,誰還有心情再看別的文字書啊。”(你只要把橫山光輝的《三國演義》漫畫替換為一個網路遊戲的名字,就可以知道今天的情況。)
第三、 破壞了他對人生的想像。
對一個心理上剛準備探索這個世界的少年人而言,他應該明白,如果他所好奇的人生是個最大的圓,那麼閱讀是許多中圓裏面,可能最大,也可能色彩最繽紛的。至於學校教科書,則是這個中圓裏面許許多多小圓中的一個而已。
但是現在臺灣的實況是,我們在告訴少年人,最起碼在他這六年中學的時間裏,他人生最大的圓就是學校的教科書。這個大圓裏面有很小的一個圓可以是他的課外閱讀。然後小圓裏又有一個更小的圓,剩下來留給他當作對未來的好奇與想像。
當一個少年人對人生未來沒有多少好奇與想像的時候,的確,閱讀考試用書以外的書,對他也沒有多大吸引力了。
中學生的課本裏,有說笛卡兒的“我思故我在”。但是父母和師長要他做的,卻是“我考故我在”。
“由你玩四年”的大學
不該鬆散時候的鬆散
過去一試定終身的聯考時期,學生熬過了中學六年,終於得以考進一所大學時,終於可以擺脫跟教科書與參考書的糾纏,有松一口氣的機會。因而大學university又有“由你玩四年”之稱。
這樣,在臺灣,進了大學之後,許多人倒是有了機會可以讀一讀自己在中學時沒能得以接近的書籍。大學固然也有教科書,但是廣泛地閱讀一些自己感興趣的書,倒就算不是天經地義,也是名正言順。
我曾經這樣以為。
二○○一年,Net and Books 的主題書《閱讀的風貌》針對臺北市、台中市、高雄市三個地區20歲以上的民眾做過一次閱讀調查。這次調查有美國加州州立大學Fresno分校心理學教授勒范恩(Robert Levine,《時間地圖》一書作者)參與。
那次調查有一個題目是閱讀的動機。調查發現,在閱讀動機中,“訓練獨立思考能力”的因素,普遍不受重視。而(大)學生階層因為“無聊/打發時間”的因素而閱讀的比例,甚至比其他職業階層更多。
看了調查分析,勒範恩寫了封email很好奇地問我一個問題:為什麼你們的大學生的閱讀動機裏,有那麼高的“個人興趣”?還可以為“無聊/打發時間”而閱讀?
我也很好奇地反問他:“這有什麼不對嗎?”
他回答:“在美國,大學生連教授指定的讀物都讀不完了,沒有什麼時間讀自己個人感興趣的讀物,更何況是為了無聊/打發時間。”
那時,我才認真地思索臺灣和美國的中學生與大學生,在閱讀這件事情上重點順序怎麼正好形成對比,以及其可能的後續影響。
臺灣在考試制度之下,中學六年,學生被老師塞了整整六年的教科書與考試用書,所以上了大學,儘管也有課業被當的壓力,但基本上是進入緊縮後的放鬆狀態。因而可以隨意閱讀。
相較于我們,美國中學生的六年處於相對放鬆的狀態,相反地,你一旦決定要進大學,大學經過前一兩年的通識教育之後,接下來的主修課程,卻是真的要你有major(主修)的閱讀。否則,何必進大學?
因而,費迪曼(Clifton Fadiman)在《一個年輕作家的讀書經驗》中寫道:“過了十七歲以後(有的人稍後一二年)就是書來選你,而不是你去選書了,你必須在某種限制之下去讀書,閱讀成了一種計畫,成了大學課程中的一部分,或成為獲取某一種學識的工具……。”
很諷刺地,在臺灣,不知到底是幸還是不幸,我們的學校卻少給學生這種壓力。這樣,加上大學生大多由於考試分數的分配,而不是基於自己真正興趣而進大學的某個科系,於是也欠缺了主動積極求學的意願。
二○○七年一月底,圖書館界舉辦了一場有關閱讀的研討會,其中有關大學生的閱讀習慣部分,可以看到“以休閒及通俗讀物為主;極少閱讀經典名著;極少閱讀專業性、學術性的書籍”(詹麗萍)的現象歸納,並不是沒有理由的。
臺灣大學生,在閱讀這件事情上還面臨另一個更隱形、但事實上更嚴重的問題。
整個二十世紀,是科技爆發的世紀。科技爆發之下,大量的學科在新生,在分化,在細化。因而全世界的大學教育,都在為學問的細化與窄化而苦惱。這也是美國大學教育的前面一、兩年要加強補充一些通識教育的原因。
臺灣大學生面臨的學問的細化與窄化的問題更嚴重。
他在延續著近百年來中學、西學之分,理科與文科之分的教育體制與環境下,即使進了大學,得其所哉地成為一個深愛閱讀的人,也很可能成為一個中學、西學之分,理科與文科之分的犧牲者──文理學院之間的閱讀根本不同不說,即使是同樣的文學院之間,中文系與外文系的閱讀也可能無所溝通。
也正因為閱讀的細化與窄化是如此地嚴重,所以更麻煩的是,一個人的閱讀很可能眼界有限。如果說知識是一座密林,那麼我們很容易因為被幽禁於囚屋之中太久,才不過走出囚屋,活動了一下身體,就把山谷裏的光景感歎為廣闊天地。
社會化閱讀的好處與壞處
Read the Word 與Read the World終於有機會結合
臺北市長郝龍斌接受《天下雜誌》訪問時,談了一段他的回憶:“我印象深刻,台大畢業那天,坐在旁邊那位女生對我說,‘今天畢業,我這輩子再也不需要讀書了。’”
郝龍斌說,那句話對他是個shock(震驚)。
我也有過一個類似的shock經驗。
我是在韓國生長到來臺灣讀大學。
中學期間,有一位女同學,個子高高的,身材瘦瘦的,臉色潔白如玉,也因此,偶爾有些羞紅,也就特別明顯。
在班上,她像一個無聲的人,總是在安靜地讀書,最多,和一兩位女同學淺淺地笑談,從不曾記得她和任何男同學說過話。她是用功讀書的代表,高三的時候,輾轉聽到她家人憐愛又自傲地說她幾乎一整年都沒上床睡過覺。而她的考試成績,總是最好的,包括大學入試的那一場。
來臺灣,她也是讀台大。大學四年,她仍然沒有和我們這些韓國來的同學有什麼接觸。偶爾在台大校園看到她,也總是微微地點一下頭,看得出她不是忙著去上課,就是去圖書館之類的。她不像我們這些同學的鬆散,仍然在全力以赴。
大學畢業之後,聽說她又去美國留學了。因為她從來都像一個無聲的影子,所以要到好多年之後,和其他朋友聊起來,才突然想起問問她的近況,是否已經成了一位學者。
被我問到的朋友瞪大了眼睛:“你不知道?她去了美國之後,就不再讀學位了。”
輪到我瞪大了眼睛:“怎麼可能?那麼一個愛讀書的人!”
這位朋友告訴我,去了美國之後,這位從小就一路最乖的女兒和學生,就聲明她不再讀書了。她從小學到中學到大學,都在滿足母親對她的期望。而她拿到了美國的留學簽證後,認為自己的義務已了,已經對母親有所交代,所以她不再想當別人眼中那個只會用功讀書的好學生,她要當自己了。以前的她,根本不是她想當的她。
朋友說:“你現在看到她,非常活潑,跟以前是完全不同的人。”
幾年後,我在美國見到她。的確。她沒變的是那高高瘦瘦的身材,潔白的臉龐,然而變了的是,那爽朗的笑聲,那有力的握手,那直接和你對望的眼神。
我從沒有聽她自己敍述過這是一段什麼樣的心路歷程。雖然我極其好奇,但多年中幾次見面,從沒敢問。一個到二十二歲之後才來的人格釋放與解放,有其值得欣慰之處,但,總有其辛酸。
英文世界裏,把“Read the Word”(閱讀文字),和實際歷練人生的“Read the World”(閱讀世界)並稱。意思是:每一本書都可能是一道窗戶,改變我們對世界觀望的方向;或是一道門戶,改變我們人生真正走出去的方向。有了閱讀的“窗戶”與“門戶”,又有因此起而行的行動,人生可能的走向,因而豐富起來。
從中學(現在可能從小學)起,臺灣的學生在考試制度的壓力下,太容易把讀書和考試畫上等號。一旦讀書和考試畫上等號,考試結束後,讀書就是一個棄之惟恐不及的東西了。
由這一點,格外可以看出今天我們的考試教育,和中國一千五百多年的科舉制度,有多麼根本上的相通。清朝雍正年間官至兩湖總督的陳宏謀所說:“每見讀書之人,與未讀書者無以異……竟似人不為科第,則無取乎讀書;讀書已得科第,則此書可以無用矣。”是最好的總結與預言。
臺灣的學生,閱讀在中學六年這應該是自由自在的階段被窄化,到了大學四年應該上緊發條而集中火力的時候又找不到焦點,這些扭曲之下,等到大學畢業,許多人固然從此就和讀書告別,但也有些人這才真正有機會把Read the Word與Read the World結合起來思考。
於是,“讀書是改進生活、豐富生活的手段,該讀些什麼書要依了生活來決定選擇。”(夏丏尊語)這樣一件屬於閱讀基本理由也是常識的事情,在我們大學畢業之前,卻沒什麼派得上用場的機會。總要等到我們走上社會,開始有了自己的工作,得以開始思考自己的人生之後,才開始有其作用。
許多人這才開始根據自己的工作與職業,學習摸索自己的趣味或修養,體會到自己閱讀的不足,企圖從頭建立自己的閱讀習慣與方法。
這,有有利的面向,也有不利的面向。
走上社會,體認到自己對閱讀的需要,開始渴望閱讀,有不少好處。譬如:你有可以供給購書的收入了。更重要的是,你真的是因自己的需要而開始讀書了。
但是社會化的閱讀也有兩個缺點:
一、你的閱讀習慣已經從中學的六年加大學的四年,錯亂了長達十年之久。現在要調整,可能四顧茫茫。
二、你有自己的工作。不像學生時代,閱讀就是你的工作。而工作之外可供閱讀的時間,可能是相當受局限的。
於是,很可能,你更想努力閱讀。但是越想閱讀,越是感覺到排山倒海而來的各種需要你眷顧、光臨的閱讀內容。很可能手足無措。
少數人不受這些影響,正好可以趁著難得的解放,享受無目的的閱讀,自由自在的閱讀。
這不是得其所哉的事?又有什麼要注意的地方?
我覺得朱光潛的分析,是最深刻的。
他先講了這種閱讀有利的面向:
“一年之中可以時而習天文,時而研究蜜蜂,時而讀莎士比亞。在旁人認為重要而自己不感興趣的書都一概置之不理。……它的好處在使讀書成為樂事,對於一時興到的著作可以深入,久而久之,可以養成一種不平凡的思路與胸襟。”
接著,他又指出了問題:
“它的壞處在使讀者氾濫而無所歸宿,缺乏專門研究所必需的‘經院式’的系統訓練,產生畸形的發展,對於某一方面知識過於重視,對於另一方面知識可以很蒙昧。”(摘自《談讀書》)
這麼看,一個大學畢了業的人,仍然要花十幾二十年的摸索,才對閱讀是怎麼回事有所體認,不是很正常的事嗎?
畢竟,你不只浪費自己一生求學階段最精華的十年時間,並且會讓這段時間養成的一些習慣持續影響你一段時間。
2007年2月,美國《出版者週刊》(Publishers Weekly)的總編輯莎拉.尼爾遜(Sara Nelson)和她同事來看臺北國際書展。
有一天深夜,我帶她們去看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誠品敦南店。
莎拉看了一圈書店後,沒特別說什麼,只說:“這裏的年輕讀者真多,在美國,書店裏看不到這麼多年輕的讀者。”
我想給她做點可能的背景分析,話到嘴邊又停住了。
話,要怎麼說起呢?
潘朵拉盒子裏的最後一個禮物
我們可以畫個門,開了門就回到家了。
看了前面談的這些困惑,尤其這些困惑對我們後續路程的影響與耽擱,很少人能輕鬆得起來。
但是,噓,說一個秘密,我們一定可以輕鬆得起來。
有一次我看一出卡通。
卡通的主角,一定要在一段時間裏完成一個任務回到家。但是他遭遇的危險越來越多,越走越遠,最後時間只剩三秒鐘的時候,他人在千里之外。任務,是絕對完不成了。
他泫然欲泣。旁邊一個人卻告訴他:“你回得了啊。不要哭啊。”
他說:“這怎麼回得去?”
那人說:“可是,我們在卡通世界裏啊。”他隨手畫了一扇門,打開,“我們可以畫個門,開了門就回到家了啊。”
他們畫了門,開了門就到家了。
對於人生,閱讀就像是那扇門的作用。
不論是書,還是網站,有時候你一打開,就從眾裏尋他千百度,一下子成了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更有意思的是,你打開得早,有打開得早所能見到的美妙。打開得很晚,也有打開得晚的風光。
打開得早,如果能從學生時代就打開,不但可以少走許多冤枉路,並且能及早因為閱讀而使你的人生迸發出火花,因著這一點火花再給你的人生就此帶來不同的光亮,與異彩。
然而,如果很晚才打開,也有很晚打開的好處與享受。
林語堂說:“讀書的所得,靠讀者的識見與閱歷,同靠作者的識見與閱歷一樣的重要。”
這又在告訴我們,如果你在黑暗中摸索甚久才打開了這扇門,你會多麼珍惜,也體會得到這扇門對你的意義與價值。
我也同意這個說法。
前面說過,當我在四十四歲那一年才讀到一本書,真正讓自己對閱讀這件事情有所體會的時候,有著羞慚與惋惜兩種感觸。
但,我還有一個感觸則是:何其有幸。
在出版業工作了二十多年之後才讀到這一本書,與其說是不幸,不如說是有幸。
這麼多年來,我在閱讀的路上,思索固然很多,困惑也多,清楚的有一些,迷糊的更多。
譬如,困惑與迷糊我的事情裏,有一點是,我到底該怎麼形容閱讀是怎麼回事,才能把許多前人個別聽來都有道理,但是對照起來卻相當矛盾的說法兜得起來呢?
《如何閱讀一本書》,讓我在學習、印證許多閱讀方法的同時,突然想出應該用對待四種飲食的比喻,來說明閱讀方法的重點。更進一步,我感受到這本書的不足之處,那就是,我固然瞭解了如何閱讀一本書,但是在那之前最少同樣重要的另一件事情──如何尋找一本書呢?於是,我又開始了接下來七年多時間的另一段摸索。
這麼說起來,多年的思索後讀到關鍵的一本書,不但幫我就閱讀這件事情的心得和困惑,做了許多印證和總結,也讓我對閱讀環境的現實與理想,充滿了新的好奇。如果沒有經歷這麼多年的尋覓與顛簸、發現與失落,我讀那本書的感受不會這麼深刻,收穫也不會這麼豐富。
又過了幾年後,我讀到另外一個人也談了走走冤枉路的收穫,為什麼有一番特別的意義:
“他們能把在我們心靈深處翻騰的模糊想法加以照亮並固定成形。但是,只有在我們帶著在自己的閱讀過程中實實在在碰到的問題和意見去向他們討教,他們才能對我們有所幫助。如果我們只是聚集在他們權威的陰影之下,像溫順的羊群一樣躺在樹蔭下,他們對我們是無能為力的。而只有當他們的評判與我們的相互衝突並戰勝了這種衝突時,我們才能真正理解他們的評判。”佛吉尼亞.伍爾夫在《普通讀者》中如此說。
所以,閱讀永遠為我們開著一扇窗戶,一扇門。
不論讀這本書的你,是一個正在中學階段,被填鴨填得凶的學生。
還是一個進了大學不安於所去所從的大學生。
還是一個走上社會,被後有知識的浪潮所追趕,前有自己工作生涯要開展的雙重壓迫所苦的社會人。
還是一個像我這樣,苦苦為閱讀是怎麼回事而思索,到四十多歲才算開竅的人。
我們的身份不同。但是面對的問題相同。機會也相同。
只要相信,我們隨時伸手,都可以畫出那道門戶。
畫出那道門戶,我們就可以超越束縛──不管那束縛來自學校、父母,還是我們自己的習慣、惰性,或困惑。
只怕不開始。永遠不要怕晚。
除了愛情,沒有事情像閱讀這樣讓我們覺得,遲來的開始也可以如此美好。
期待孩子身體發育,卻希望孩子頭腦裹小腳,是很矛盾的。
父母為什麼如此想不開?
三四十年前的父母,如此看重學校的考試成績,如此把相關課本的重要性置於一切之上,我可以理解。資源匱乏年代的時空背景,出人頭地的現實需求,使得家長和老師都忙於以考試為教育重點,追獵學生書包裏的課外讀物為常,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今天?曾經自己身曆大學聯考年代的煎熬,對課本、補習、考試這些痛苦都明白的人,自己當了父母之後,為什麼仍然如此熱中於為這個遊戲的熱度加溫?讓多元多綱的學校考試,反而更給了教科書擠壓其他閱讀的理由?
有一陣子,我很想不通。但後來找到了解釋。
因為他們自己就沒體會過,教科書以外的多元閱讀,到底可以給自己的人生什麼有趣或有益的啟發。
自己沒體會過的事情,怎麼會想到可能發生在子女的身上?
學校是怎麼回事
西方的學校School這個字,源自于希臘文,原意是“休閒”、“閒暇時間”。但是今天我們熟悉的學校,則是另一個起源。
中世紀時,歐洲的書籍與閱讀,都掌控在修道院及僧侶之手。歐洲最早的大學是給僧侶及神職人員進修的。
十五世紀的宗教革命加上古騰堡的活版印刷出現之後,《聖經》廣譯為各種語文版本。為了方便各地人民使用自己語言來瞭解《聖經》,所以歐洲開始普設“文法學校”(grammar school),相當於教導識字的小學。
接著,為了銜接“文法學校”和大學之間的差距,才有了中間加兩級中學、中小學裏再有逐年分級的辦法。
這些學校(school)制度的設計,到了大約是十八世紀末工業革命,又出現了一大變化。
工業革命發生於英國之後,歐洲各國感受到壓力,紛紛培育自己的新技術人才,因而在德國、法國等地誕生了許多技術學院。大學開始出現十分細密的知識分科。中學及小學,因而配套設計,也有了更精密的設計。
總之,中學的成立,是很近代的事。並且,在當時算是不登大雅之堂,主要是為改善社會低下階層接受教育的處所與機會。上層社會,仍然是因人施教的個人教授之後,直接進入大學。社會上為了鼓勵“中學”這個體制出來的學生,想到可以給他們一紙證明自己所學並不差,才有“文憑”這個東西的出現。
這一來,學校的概念才從小學、初級中學、高級中學、大學一脈相承地確立為一套社會上公認的體制,其重要性也奠定下來,並且日益顯著。結果發展到今天,“文憑”躍身一變,已經不再是“求人”的憑證,而是“傲人”的憑證了。
所以,真正說起來,在現代學校體制中,初級中學和高級中學所構成的“中學”,才是最重要的發明。歐洲近代用起school這個字的時候,就早已和它的原意leisure相去甚遠,至於到了今天臺灣的,則更是毫不相干了。
大學可以輕鬆地大讀小說,這件事情有前因,也會有後果。
美國大學的情況
美國大學的基本假設是要大學生先有基本、全面的通識教育,再進到專業的學習。所以以哈佛大學為例,大學的一年級,先不分專門科系,學生都是先進行通識教育。二年級開始有專業的必修基礎課,同時繼續通識教育。大三、大四,才開始攻讀自己準備專攻的專案,但不限制學生修課,所以學生可以選與自己的專業無關的、別的專業課程。
七十年前一位教育學者的觀察
我們先看一段文字。
到(小學)五、六年級之前……我們發現閱讀的學習曲線是穩定而普遍進步的,但是過了這一點之後,曲線就跌入死寂的水準。這不是說一個人到了六年級就達到個人學習能力的自然極限……也不表示大多數六年級學生在閱讀各種實用書籍的時候,都已經有足夠的理解能力。許許多多學生進入中學之後成績很差,就是因為讀不懂書中的意義……
中學畢業的時候,學生都讀過不少書了。但如果他要繼續念大學,那就得念更多的書,不過這個時候他卻很可能像是一個可憐而根本不懂得閱讀的人……他可以讀一點簡單的小說,享受一下。但是如果要他閱讀結構嚴謹的細緻作品,或是精簡扼要的論文,或是需要運用嚴密思考的章節,他就沒有辦法了。舉例來說,有人證明過,要一般中學生掌握一段文字的中心思想是什麼,或是論述文的重點及次要重點在哪里,簡直就是難上加難。不論就哪一方面來說,就算進了大學,他的閱讀能力也都只會停留在小學六年級的程度。
上面這段文字是七十年前,1939年美國一位教育學者莫塞爾(James Mursell)所寫。當年,艾德勒因為與莫塞爾有同樣的感慨,所以寫了一本《如何閱讀一本書》,成為風行數十年的長銷書。
今天在臺灣看這段描述,仍然有很大的參考價值。
每一本書都可能是一道門戶,改變我們對世界觀望的方向,但是有了“門戶”,還要有因此起而行的行動。
走上社會後的自由閱讀,“好處在使讀書成為樂事,對於一時興到的著作可以深入,久而久之,可以養成一種不平凡的思路與胸襟”,但也有問題。
兩種閱讀曲線
閱讀,必先識字,但,和識字是兩回事。
閱讀需要許多因素的搭配。
觀念、習慣、方法、方向、眼界,都是。
而這麼多因素相互搭配起來,讓我們可以把閱讀這件事如臂使手,如手使指地為己所用,需要一段時間的協調與運作練習。
譬如,一個理想的過程是:小學,建立充分的識字能力與自己閱讀的基本能力;中學,開始隨意而廣泛的閱讀探索,然後由其中發現一個自己感興趣的方向,決定進大學攻讀相關的科系;進了大學,主修科系是建一條專門的閱讀門徑,選修及旁聽則建立間接但相輔助的廣博;大學後教育,或走上社會後的自修教育,則沿著已經開好的途徑繼續往前開拓,還會隨機遭遇一些意外的奇花異草,讓自己左右逢源,另闢蹊徑。如此,不但路程越走越寬,在知識這座密林裏可以通暢的路也越來越多了。
這個路程,畫一個圖,像是圖1。
但是在臺灣,中學生因為受到考試教育的影響,少了隨意而廣泛的閱讀探索。讀書的中心在教科書與參考書上,所以中學階段的閱讀成了一條相當單調的直線。到大學,應該是集中方向攻讀的時候,反而開始鬆懈的閱讀,容易沒有方向,像是圖2。
只是過去聯考“一試定終生”的時代,由於考試集中在聯考上,所以在離聯考時間還遠一點的時候,中學生在單調的直線上還有多一點自己逸出線外的彈性。
教改,本來希望紓解聯考“一試定終生”的壓力;教科書開放民間版本,原意是希望學生不受一種課本的約束。然而,現實的發展是:一綱多本使得學生要讀的教科書與參考書大量增加;多元入學,使得中學生的課外生活要接受父母更多的安排與擠壓,這使得他們更無從隨意而廣泛地閱讀,因而中學階段的曲線繃得更緊張也更單調。進了大學之後的曲線也更鬆懈與更沒有方向了。
不談少數例外,對大多數學生來說,這個閱讀曲線要真正發展出自己的生命,很可能是在走上社會之後。
不論自覺錯過了多少機會,我們都可以隨時畫一道門戶,去到我們想去的地方。閱讀就是這樣。
Part 2
跨越四種閱讀飲食
把閱讀當飲食來談的理由
飲食習慣可以提醒我們一些事情,注意偏食的問題。
把閱讀當飲食來談,有兩個理由:一、人言言殊的閱讀,用飲食的分類來整理,比較說得清楚;二、有助於我們檢查一些最基本的閱讀觀念和習慣──譬如偏食的問題。
先從頭回想一下飲食這件事。
飲食,一個人總要經歷三個時期。
第一個時期,自己沒什麼飲食的能力。所以,從喝母乳(或奶粉)到別人餵食,到自己終於學會用湯匙筷子,都是在這個時候。
第二個時期,是身體發育開始,需要豐富而均衡的飲食,並且要開始學習自行覓食。
第三個時期,吃多了,喝多了,開始懂得培養自己個人的飲食品味。
把飲食的情況,用來看閱讀,也可以對照出三個時期。
第一個時期,當我們在幼年,認字與閱讀能力都在剛起步的時期,父母給我們講床邊故事(幫我們餵食),為我們採購書籍(教我們使用湯匙筷子),是很有耐心的。進中學以前,大致屬於這個時期。
第二個時期,大約就在中學這六年。如同這個時期我們的身體需要大量而豐富的飲食,因此一個暑假,醜小鴨就變成白天鵝,胖小弟就成了小帥哥,我們的頭腦也需要自行尋覓大量而豐富的閱讀,以便為人生開啟各種不同的想像與可能。
然而,現實是,中學生在考試為主的體制下,一直是接受各種被塞給他的食材(所謂“填鴨”),卻沒機會學習如何覓食,沒機會學習怎麼咀嚼或享受飲食,更沒機會養成均衡的飲食觀念與習慣。
第三個時期,則在進了大學之後。理想上與理論上,經歷過中學階段範圍廣雜的閱讀之後,這時要認真選擇一些認真攻讀的領域,有點像是赫曼.赫賽所說:“很可能有一種什麼東西都吃的人:從黑麵包到鹿脊,從胡蘿蔔到鰂魚,他什麼都不討厭。不過他仍然可以有三四種特別嗜好的菜。”(《我最心愛的讀物》)。而閱讀金字塔的廣博與專精,都要從這個時候真正開始。
然而現實是,填鴨填多了,味覺都被破壞了的人,是很難進得了第三個時期的。
一個人的閱讀飲食是否匱乏,和他的購買能力有關係但不大,主要取決於他的習慣和認知。
對於身體的飲食,沒有人不一日三餐地提醒自己有沒有進食;對於頭腦的飲食,幾個月不讀一本書的人卻所在多有。如果發現自己經年累月地不讀一本書,不給頭腦進食,那一定是處於匱乏狀態。
同樣地,就像我們即使進食,但是如果飲食不均衡,仍然會處於一種匱乏狀態,閱讀也是。閱讀的飲食如果太過偏食,也是一種匱乏的結果。
所以,如果把閱讀當飲食來看,不妨先看看飲食是如何分類的。
日常飲食,不外四種。
第一種,是主食,像白飯、炒飯、炒麵、水餃、饅頭等等,讓我們吃飽。很多人是不吃主食沒有飽足感的。
第二種,是美食,像魚、蝦、牛排、大閘蟹等等,給我們補充蛋白質的高營養食物。
第三種,是蔬菜水果,幫助我們消化,吸收纖維質。
第四種,是甜食,像飯後的蛋糕、霜淇淋,或日常的糖果、零食等等。
閱讀,這種給頭腦的飲食,也可以分成四種。
第一種閱讀,是為了尋求人生在職業、工作、生活、生理、心理等方面,一些現實問題的直接解決之道。這一類很像是讓我們有飽足感的主食。主食閱讀,又可以稱之為“生存需求的閱讀”。
第二種閱讀的特質,不求針對你人生的現實問題,提出直接的解決之道,然而,卻可能幫助我們從一個看來間接,但是卻非常根本的方向,思考這些問題或現象的本質是什麼。
這種閱讀是在幫助我們體會人類生命深處的共鳴,思想深處的結晶,很像是飲食分類裏的“美食”。美食閱讀,又可以稱之為“思想需求的閱讀”。
第三種閱讀,是為了幫助我們查證閱讀過程中不瞭解的字義、語義、典故與出處,而進行的閱讀,很像是飲食裏的蔬菜、水果。蔬果閱讀,又可以稱之為“工具需求的閱讀”。
第四種閱讀,和前面三種的不同之處,在於沒有一定的目的,不為了尋求現實問題的直接解決之道,不為了尋找思想的結晶,也不為了參考或查證,閱讀就是為了娛樂、消遣,是一種休閒活動,很像是飲食裏的甜食或零食,追求的就是口感。甜食閱讀,又可以稱之為“休閒需求的閱讀”。
和實體飲食分類不同的是,閱讀飲食的四種分類,並沒有那麼客觀與截然。
實體飲食裏,澱粉質多的主食、蛋白質高的美食、纖維質多的蔬果、糖分多的甜食,可以有一個客觀的分類標準。
但是閱讀的飲食裏,主食、美食、蔬果、甜食的分類,卻大可能因人而異,各有各的分類標準。對你是主食的,對我可能是美食;對我是美食的,對他又可能是甜食。
因此,以上所談的閱讀飲食的分類,只是我根據自己的閱讀需求而做的。你可以另外定義你自己的四種飲食。
只是要記得:不論你如何定義自己的四種飲食分類,不要忘記兩件事:
一、總要有主食、美食、蔬果、甜食的四種分類。
二、飲食的重要,貴在均衡。不論你個人如何區分四類飲食,區分之後,總要維持均衡的吸收。
享受香噴噴米飯的主食閱讀
在某段時間或某個地區,這種閱讀對某些人特別有意義。
由於對體重的注意,我是一個對澱粉相當敏感的人,所以,日常飲食裏,總是儘量少碰米飯或麵食。
可是,我在米飯面前的矜持,每次一到日本就垮了。
不論住哪家飯店,我早餐總要吃日食。不知為什麼,總覺得他們把米飯煮得特別香、白,一粒一粒地飽滿得恰到好處,吃下去就會有一種難以形容的飽足感。
飽足感,真是我們所以要食用主食的理由啊。
前面說過,為了尋求學業、職業、工作、生活、生理、心理,一些“現實問題”的“直接解決”方法而來的閱讀,是主食閱讀。
所以,學生讀教科書;上班族讀企管書、學習電腦書、學習語言書;專業人士進行他自己領域的研究;各種如何理財、如何與家人相處、與同事相處、如何上進、如何面對人生課題的勵志書等等,都屬於這一類。
主食閱讀,對有學業、職業、專業壓力的人,特別需要。就像需要體力勞動的人不能沒有主食吃飽肚子,這些人需要完成他們的工作任務,也不能不倚靠主食閱讀。
主食閱讀有飽足感,才能讓他們獲得體力去繼續工作。
主食閱讀,可以帶給我們這種飽足感,不但沒有什麼不好,甚至可以說很好。
但是主食閱讀的陷阱也在這裏。它帶來的飽足感,一不小心,會讓人誤以為這就很營養了,這就是飲食的全部了。每次看到一些企業人士列出他愛讀的書單,主要是些耳熟能詳的經營策略與理論,就有這種感覺。
這種誤會,會產生兩個風險。
第一個風險是,他會忽略主食的本質,意識不到主食的不足。
要談“生存需求的閱讀”,就得知道生存的知識,是隨時間、空間而不停變化的。
所以,主食閱讀有一個很大的特色是,在某段時間或某個地區,這種閱讀對某些人特別有意義。但是對一旦過了那段時間的人,或是同一時間不在那個地區的人,或是同一時間同一地區但另外一群人來說,這種閱讀就沒有什麼意義了。
二十世紀最後一年,有一個主題的書很熱門。那就是“Y2K”。新的千禧年要來臨,大家為了電腦裏“19XX”年到“20XX”年的諸多時間設定,擔心許多程式與資料庫會失靈,所以各種教你如何消除“Y2K”問題的書籍充斥市面,一直到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日當天,和“Y2K”有關的生存需求的閱讀,可以說都仍然有其價值。可是,時間才剛過一天,到了二○○○年一月一日,所有“Y2K”相關的書都失去了吸引力,一夕黯然無光。七年後的今天,“Y2K”的書雖然都不見了,記得“Y2K”的人還有。再過十七年,連記得“Y2K”的人可能都沒有多少了。
這是一旦過了一個時間,原來很有價值與意義的閱讀,就變得毫無意義的典型例子。何況這還是個全球性的話題。
其實,絕大部分的主食閱讀,雖然不像“Y2K”的例子那麼極端,但是本質卻毫無不同。
三十年前人人上口的企管理論書籍,今天不會有人再談。
二十年前人人熱愛的某個艱苦奮鬥成功的人物傳記,今天不會再有人感興趣。
十年前人人傳誦的某個以啟發人生為號召的作家,今天沒有人再想到他。
而這些書和作家,在當時可是紅極一時,人人爭以為不閱讀就是落伍。
第二個風險是,他會錯過太多其他閱讀美味的可能。
打個比方,日常飲食裏,我們都知道主食很重要,但是今天有沒有人餐餐只吃主食,只吃面、飯?不然,我們為什麼總要不時打打牙祭,吃吃海鮮或牛排,進補一些高蛋白質的營養?
同樣的道理,閱讀的時候,也不能把那些教科書、企管書、理財書、電腦書、語言書、如何與家人相處書、如何與同事相處書、如何上進書、如何面對人生書等等,當成閱讀的全部。
這些書的書名不論今天說起來多麼響亮有力,一旦事過境遷之後將無人記得。
這就是主食閱讀,或是生存需求的閱讀的陷阱。
吃澱粉質會飽,但是光吃澱粉質,很快會餓。
只吃主食,一來容易營養不良,二來離發展美食家的品味遙遙無期。
品嘗一條鮮魚的美食閱讀
看來它不談現實問題的直接解決之道,卻會從一個間接,但非常根本的方向,讓你瞭解這些問題或現象的本質是什麼。
你是一個工作了十多年的上班族,你正在為自己熟悉而單調的工作感到苦悶,進而對人生的意義都產生懷疑。現在,你走進了書店,想要找一本書有助於你思考如何脫離困境。
你會想到看什麼書?
像《OFF學》、《工作DNA》這一類的書,可能是最先吸引你注意的。你對你苦惱的問題有饑餓感,希望趕快找到能讓你有飽足感。那是主食閱讀的需求使然。如我前面所說,主食閱讀是為了一些“現實問題”,想要尋求“直接解決”的方法。
如果我說,推薦你讀一本美國哲學家與教育家杜威在一九一○年代所寫的《民主與教育》(Democracy and Education)吧。你會怎麼說?
很可能,你會說,你不是政治人物,又不是教育家,這和你有什麼關係?或者,你現在需要的是如何趕快解決由單調工作而影響到生活的倦怠感,這本書裏即使有你需要的東西,也太遙遠,難以直接回答你刻下需要解決的問題。
但是,果真如此嗎?
如果你願意看看我為這本書摘錄的一部分內容呢?
自古以來人類的首要職業乃是生活──是智慧與道德上的成長。……(在太過功利的社會裏)如果預先決定未來的職業,再把受教育完全當作為就業做準備,這會妨礙現在的智慧發展,從而使為未來就業做的準備大打折扣。
在社會之中做有用的人,就是讓自己從群體生活中得到的,與自己對群體的貢獻平衡。他既是一個人,一個有欲望、情緒、想法的人,他在群體中得到的與貢獻的並不是看得見的財物,而是使自覺的生活更趨寬廣深化──能夠更深刻地、更有紀律地、更開闊地實現生活的意義。
應避免誤以為職業的分配是排他的,一個人只能做一種職業。……其實每個人必然都有多件不同他想投入的事,也該在他做的每種事上發揮智慧。……他愈是只有單一面向的生活,就愈不像一個完整的人,也愈像一個怪物。
按習慣的一般原則,凡是有特色的職業都容易變得唯我獨尊,太排他,佔用太多時間精力。這也就是說,因為重視技能與專門方法而忽略了意義。教育不應助長這種傾向,倒應該防止它,以免探究科學的人只會做科學家、老師只會教書、神職人員只會神職工作,等等。
知道自己適合做什麼,而且得到伸展志趣的機會,乃是獲得幸福的關鍵。
飲食,當基本的生存需求被滿足之後,就會開始往更精緻、更可口、更營養的方向追求,這就是美食。
閱讀上,我們也會從主食閱讀往美食閱讀邁進,但是沒那麼必然,也沒那麼自然。──除非你先瞭解美食閱讀的意義,並且還做好一些準備。
如果說主食的閱讀,是為了尋求職業、專業、生活、生理、心理上,一些“現實問題”的“直接解決”之道,那麼美食閱讀的特質,就是雖然不求針對人生的現實問題,尋找直接的解決之道,然而,卻會從一個間接,不過非常根本的方向,思考這些問題或現象的本質是什麼。
前面談的《民主與教育》,就是一個例子。
杜威不是為了一個上班族的苦惱而寫的這本書。他思考的是一個民主社會裏的教育體制,從這個社會的各個層面思考我們應該如何接受教育,走上社會後可以如何運用我們的所學。雖然繞了很大的一個圈子,但是卻從非常根本的方向,幫你思考了現代社會裏工作上的問題或現象的本質是什麼。
比起主食閱讀,這的確是很間接地在談你的問題。但是,真的很間接嗎?
這就是“思想需求的閱讀”,很像補充高蛋白質的飲食。也可以說,這種閱讀是在幫助我們尋找人類生命深處的共鳴,思想深處的結晶。
由於是高度的結晶,所以它需要一個稀釋消化的過程;
由於是結晶,所以它可以回答不只一個面向的問題;
也由於是結晶,通常都隱藏得比較深,一般只求在地面上為了生存而覓食的人,想不到要多費那個力氣去深挖的。
就好像高蛋白質的飲食雖然營養好,但是一般體力勞動者是吃不來的。
許多文學、哲學、科學、歷史、藝術方面的書,都屬於“思想需求的閱讀”。尤其,我會說,經典永遠是最重要的。
生存需求的飲食,由於我們尋求的是“現實問題”的“直接”解決之道,我們比較容易知道自己的需求在哪里。但是思想需求的飲食,由於它追求的是比較深藏的結晶,因而通常比較耗時、吃力。
所以,美食閱讀的第一個陷阱,在於容易讓人望而卻步。很多人就長期邁不過鴻溝,不是視美食為畏途,就是只能聞美食而流涎。
美食閱讀的第二個陷阱,在於正因為比較容易讓人望而卻步,所以很多人即使接觸了,也不知道應該如何料理,如何享受。
主食的重點,是讓人填飽肚子。所以,懂得細嚼慢用不錯,但是狼吞虎嚥也可將就。然而美食則不。享用美食,往往需要一些特別的餐具,這和一雙筷子或一把湯匙就能解決問題的主食,大不相同。
享用大閘蟹,不知道怎麼利用銀勺來品味,被別人笑話不打緊,不小心更會錯過精彩的部分。不懂得如何享受美食,偶一為之之後,就會頹然退之。
美食閱讀的第三個陷阱,正由於大家比較容易望而卻步,比較不知道如何料理、享受,所以也就比較容易受騙、上當。太多打著歷史、文學、哲學、藝術招牌的作品,其實本身是有問題的。這就好像魚市場裏,有人喜歡以螢光劑來偽裝魚貨的新鮮度是一樣的意思。因此,越是經典,在美食閱讀裏越是重要的道理也在此,因為時間已經幫你把許多混充的書籍淘汰了。
要懂得挑魚,先得多吃魚。要懂得享受美食,就得先多品嘗美食。剛開始的時候,也許有烏龜吃大麥的問題,但只要你持續,一定能逐漸瞭解美食是怎麼回事。
美食的最後一個陷阱,在於“主食閱讀”和“美食閱讀”之間,有時候會感覺到一些灰色地帶,難以分別。有些作品,看來像是生存需求,又像是思想需求。
的確有時會如此。但時間會告訴我們這個陷阱的答案:隨著時間過去,有些看來像是供應美食閱讀的作品,會流露出它不過是主食閱讀而已。反之,過了很長時間之後還可以存留的,那就是美食類。
美食閱讀進行起來,不像主食閱讀那麼方便快速,但是那種口齒留香的美味,也是主食閱讀所沒法比擬的。
閱讀是有助消化的蔬果
磨煉對字詞的敏銳認知,就是磨煉我們對現象的敏銳認知。
如果你閱讀一本一九二○年代的小說,或當時的某一篇文章,出現下面這些用詞,會知道是什麼意思嗎?
打後鏡 打炮 打土匪 打虎 打鹵 打坐 打撈 打歌 打樣 打火 打咘
你能聯想到是這些意思嗎?
打後鏡 南方語,婦女梳妝,用鏡子二個,一前置,一後擎,使照出自己後容也。(和“照後鏡”是不同的。)
打炮 伶界語,客串也。(想歪了吧。)
打土匪 游私娼也。(近乎腦筋急轉彎的說法。)
打虎 婦人嫁人後,又騙物私逃也。(沒想到吧。)
打鹵 鹵與羹似,吃面不用炸醬必用鹵。(所以你可以知道“大鹵面”的寫法是錯了。)
打坐 伶界語。謂令人預備座位也。例:“丫頭,打坐!”(你不好奇今天我們熟悉的“打坐”用法又是怎麼開始的?)
打撈 無事遊行鄉里,以冀竊人東西,或誘姦異性也。(這可真不是今天的用法。)
打歌 男女在山田中以歌謠唱和也,此語似由臺灣流入。(真巧,六、七十年後,另一種“打歌”也由臺灣流入中國大陸。)
打樣 議婚時,彼此須見面,一方恐露醜,而易人以代也。(這可和今天大家常用的“打樣”概念正好相反。)
打火 幫人燒洋煙也。(你知道“打火機”的由來了。)
打咘 接吻也。(四川方言,另一個“打ㄅㄛ”也是這個意思。這個說法倒是流傳到了今天。)
※以上詞義說明出自劉半農所撰《打雅》。
“打”這個字,在上面這些字詞中有些和目前不同的解釋倒罷了,萬一發生在《古蘭經》裏呢?
《古蘭經》裏,談到做丈夫的對於不順從的妻子,經告誡、不與之同床等處分後,如果妻子仍然不知悔改,便可以動手“打”她。這段經文,對照著穆罕默德說過“你們當中誰若打老婆,就是最糟糕的人”,又按照伊斯蘭的傳統說法,穆罕默德雖然有十一個妻子,但他從未打過妻子來看,一直很有爭議。
最近,美國有一位伊朗裔的女學者提出一個主張。
她認為,“打”(daraba)這個字雖然有包括打、揍、懲罰、鞭笞等意思,但是她也在一本十九世紀的阿拉伯文字典裏發現,這個字還有“離開”的意思。所以,她認為以從沒有打老婆紀錄的穆罕默德而言,說男人在忍受不了的時候可以“打”他太太,本意其實是可以“離開”他太太。
女學者的說法還有待進一步確認,但是字典對一個字不同的解釋,可能產生多麼大關鍵性的影響,則由此可見。
文字是凝化的語言。隨著語言的用法會隨時間變化,這個時期的文字的語義也會和上個時期有所改變。這個時期的讀者閱讀上個時期的作者所留下來的文字,也就容易產生誤解。
如果連離現在不過六七十年前的文字的用法,我們都可能產生這麼多誤解,那遑論是六七百年前的?或者一千六七百年前的?
所謂讀書必先識字,正是這個原因。識字,不是只認識這個字在今天的發音及意思,也要知道它的來龍去脈。
中國過去讀書人重視訓詁之學,也是這個原因。
今天我們不可能要求每個人都重視訓詁之學,但是,最起碼,我們應該養成懂得查字典的習慣,知道怎麼使用字典以及其他的工具書。這樣我們才能搞得清楚,曾經和我們生活在不同時代的作者,他在使用某個字或詞的時候,到底是什麼意思;或者,今天的作者使用了我們不明白的字詞時,他到底要應用的是哪一個意思。
不把這些地方搞明白,我們怎麼能閱讀呢?
記得在我讀中學的時候,不論是有些競賽得了獎,或是像畢業典禮這種大場合,不時會收到字典當獎品或禮品。字典上,還會寫著“學海無涯”這種字眼。
我們的社會,曾經很重視字典、詞典,直到一九八○年代末的時候,許多出版社也都會把出版字典當作發展歷程上的一個關鍵點。
但是進了一九九○年代之後,臺灣的出版,各方面都呈現蓬勃的發展,惟獨字典與詞典這一塊,相對冷清又寂靜。唯一相反的,大概只有外語的電子字典。
到了今天這個大家很自在地使用火星文,報紙、電視上錯別字連篇,每天我們看到的是“改弦易轍”成了“改玄議策”、“文字”成了“文子”、“遣返”成了“潛返”、“煩惱”成了“煩腦”的時代,回頭特意要在閱讀的飲食裏挑出字典這種工具書的分類來談,真不是個受歡迎的話題。
字典的使用,一般來說,是在當我們在閱讀其他書籍的字詞碰上不明白之處,才使用來幫助解惑除疑,很像是在發揮消化作用。所以,在閱讀的飲食分類裏,以字典為代表,還包括百科全書、地圖等這些書籍,可以稱之為蔬果閱讀,或是“工具需求的閱讀”。
不吃蔬果,對於消化之不良、攝取纖維質之不足,是我們熟悉的。但是對於不用工具書,對於我們閱讀理解之不足,誤解之形成,卻是我們很容易不放在心上的。
因此,在日常飲食裏,我們不會多年不吃蔬菜水果,也不會只吃一些存放過久、已經發黴的蔬果。但是對於工具書,很多人不是聊備一格,就是抱著一部多年未經編修的過時字典當作全部。
我們可以想想:如果一個人熱愛飲食,但是從不食用蔬菜水果,會發生什麼問題?或者他家裏的蔬果都是過時發黴的,會發生什麼問題?或者他買的蔬果都是遍佈農藥,有害健康,那又會發生什麼問題?今天臺灣讀者對詞典的忽視,大致就是這三個層面的問題:不是根本不知道或忘了使用詞典這回事,就是以為家裏有一本翻用多年的詞典就夠了,再不然,就是無所適從地買一些品質和內容大有問題的詞典(包括紙張和電子版本)。
我們任憑軀體飲食中絕不會發生的事情,發生在自己的大腦中。我們應該提醒自己:正如同有了蔬菜水果的飲食,才是完整的飲食,有了愛用詞典的閱讀,才是完整的閱讀。
提拉米蘇的甜食閱讀
人類為什麼要如此恒久追尋甜食的秘密
一九九○年代初,有一次去北京,認識了當時的四川省省長蕭秧。蕭秧請我去吃一家川菜餐廳。那天最大的收穫,是吃到了之前從沒嘗過的“水煮牛肉”這道菜。
一道聽來清清淡淡的菜名,端上來卻是紅通通一片,辣得你幾乎無法招架。幸好我本來就愛吃辣,所以沒輸給四川人,把那道菜吃到底。不是為了逞強。從剛開始辣得你舌頭要冒煙的狀況,逐漸感到舌頭上的味蕾挨個鬆弛、綻放開來,最後竟然口齒生津,體會到“回甘”之感,近於不可思議。
那道“水煮牛肉”,從此成了我的美食代名詞。之後無論去哪家川菜館,都要點這道菜,但哪一家也做不出那個感覺。後來我幾年沒見蕭秧,接著他又過世,所以我再沒找到過那家餐廳,從很多方面,我相信那道“水煮牛肉”所留給我的回憶,可能只是因為我和那道菜的第一次相遇。
事隔十多年後,一個偶然的機會,北京的朋友帶我找到了那家餐廳。
這次的遭遇,讓我知道了“水煮牛肉”可以做到那個火候,不是因為我的記憶在給它加分。是真的可以讓你的味蕾徹底解放,解放到讓你可以感覺到它們一顆一顆獨立而歡暢地呼吸著。
不過,也有意外。相對於多年前我和一道美食的相遇,這次我印象更深的竟然是一道甜食。
那天最後上來的是一道點心,叫“甜燒白”。盤子裏,雪白的一個糯米堆,糯米堆裏包著紅糖煮過的豆沙,糯米堆外披著一片片薄薄的,肥膩適中的夾層肉片。
當時,我一面體驗著水煮牛肉在我味蕾上變的魔術,心底一面閃動著一些自己都不明白的疑惑。到我吃下第一口“甜燒白”之後,我才明白自己的疑惑到底是什麼,也同時給疑惑找到了答案。
我的疑惑原來是:這種美食經驗,到底要怎麼收場呢?
而我找到的答案是:最後要有一道可以與之相襯的甜食來收場。
混合著糯米、紅糖煮過的豆沙、酥軟的五花肉片,那一湯匙才入口,你就知道,一部來到最高潮的歡樂頌,有了完美的收尾。所有因麻辣而綻放的味蕾開始回收,讓你從另一個角度體會什麼是甜而不膩,以及人類為什麼要如此恒久追尋甜食的秘密。
提拉米蘇,是大家很熟悉的一道甜點。義大利文裏,Tira Misu的意思是,這道甜點的美妙,可以“把人拉進天堂”。
那天我真的是從那道“甜燒白”上,體會到了這一點。
閱讀,也有一種甜食閱讀。
甜食閱讀和前面三種閱讀的不同之處,在於沒有一定的目的。它不為了尋求現實問題的直接解決之道,不為了尋找思想的結晶,也不為了參考或查證。
閱讀,就是為了娛樂、消遣,追求的就是口感。所以,甜食閱讀,又可以稱之為“休閒需求的閱讀”。
大部分的漫畫,包括武俠、推理、羅曼史在內的各種類型小說、寫真集、八卦內幕等等,凡是讓你消遣休閒的,都屬於甜食閱讀。
如同我們從小就愛甜食,而父母又總是會提醒我們甜食會吃壞牙齒,甜食閱讀也是如此。相對於主食閱讀、美食閱讀、蔬果閱讀,漫畫、各種類型小說、寫真集、八卦內幕實在太沒營養,因而總是要背上浪費時間的罪名,許多還在學校裏的讀者,總難免要偷偷摸摸地閱讀這一類書籍。
如果我們知道甜食的本質,是可以不必如此視為洪水猛獸的。
達爾文這位《物種起源》的作者,晚年由於健康的因素,被家人保護不受外界打擾,每天集中精神做四個小時的研究工作。在這樣的生活中,達爾文最重要的調劑,是閱讀浪漫的愛情故事。因而他有一個很有名的主張是:政府應該立法禁止,愛情的結局不得搞成悲劇。
達爾文可是一位畢生研讀、畢生創作美食閱讀的思想家與科學家。他都有需要甜食的時候,何況是我們。
甜食有存在的理由與價值,不代表沒有風險。
法國作家莫洛亞(Andre Maurois)說得好:“由於能量的充分供給,機械所造成的進步,我們的文明,不管我們要不要,愈來愈變成一種閒暇的文明了。太多的閒暇也會發生危險的,除非把趣味和興趣同時加以擴大。”
因此,甜食閱讀的受歡迎,是不可抵擋的。也因此,甜食閱讀,一如甜食的本身,至少有三個風險:
一、它越是沒有被適當地認知,或是被壓制閱讀,越是會被過度地反彈與偏愛。甜食反而會回過頭來排擠其他閱讀應有的空間。
二、由於沒有被適當地對待,所以閱讀的人容易不長見識,不辨優劣。
同樣是炸薯條,有餿水油炸的,與上好的油炸之別。同樣是巧克力,頂級的和一般的,就是不同。同樣是霜淇淋,上下之分,品味不啻天壤之別。
三、越是不辨優劣,越是不可能有機會體會到甜食的真正意義與價值。
回到前面所說的那個甜燒白的故事吧。
過去,我不是沒有在其他餐廳吃過甜燒白,為什麼那一天感受如此強烈?除了甜燒白本身做得好,我覺得還有一個因素是,我當時剛吃過的那道極品水煮牛肉。極品的甜食,要在極品的美食的搭配下,才相得益彰。
人,單獨只享用甜食,不是撐不下去,就是難以體會出甜食的真正價值。
中學教科書與參考書是什麼飲食
教科書是維生素。補習班是轟趴。考試參考書是興奮劑。
如果有人拿一本一百來頁的書給你,告訴你這本書裏包含了心理學,人格發展理論(如佛洛德的“本我、自我、超我”、米德的“鏡中之我”),還有馬斯洛的需求層次理論等。此外,還包括性別平等、婚姻與家庭、社區與社會、社團及文化等,涉及性騷擾、兩性平權、家庭暴力、社區營造、移民、全球化等議題,你會不會好奇什麼書要搞成這個樣子?
這是教育部決定98學年度要加入指考的“公民與社會”第一冊──“心理、社會與文化”。
談過了閱讀飲食的四種分類之後,我們可以回過頭來再思考一遍教科書,尤其是中學時期的教科書,到底是怎麼回事。
現在我們所熟知的教科書(textbook),是從西方傳來的。
15世紀中葉,古騰堡使用活版印刷術之後,歐洲開始進入知識普及化的過程。之前,中世紀的書籍,都是手抄的。因此書籍的製造與內容的詮釋權力,都掌握在僧侶的手中。有了活版印刷之後,書籍的製造不但脫離了僧侶的掌握,可以拉丁語之外的歐洲各地語言來製造,還可以大量地製造。書多了,可以詮釋書的內容也不再屬於僧侶專有,因而各種知識都需要大量的教師(teacher),教師則需要教科書,因而有textbook之誕生。所以早期的教科書,不是給學生的,而是給教師用的。
學生使用教科書,大約是從18世紀末開始的。一方面是工業革命發生在英國之後,歐洲各國都急於趕上,因而學校制度(尤其是中學)的教育大興;另一方面是法國大革命所強調的國家、國語、國民教育等觀念興起,這些,都催促學校教育往更有效的方向推進,達成齊一化的國民素質,因而學生透過人手一冊的教科書來學習,也就成了大勢所趨。
中國出現現代概念的教科書,則是又一個世紀之後,19世紀末的事。
之前,中國的私塾教育,不論是識字還是其後的階段,老師所用的都是已有的文章(如《急就篇》、《千字文》)或書籍(如四書五經)。到了清末民初之交,一方面是因為科舉廢除,要採取西式學校制度,一方面是民國建立,依循國民教育概念的新式教科書這才開始出現。
講這麼多,是想說明,中小學生使用經由某些人特別編制的教科書來進行學習這件事情,只是人類歷史上很近的一段時間才發生的。(大學生使用的教科書,又是已有的作者的翍作,不在此內。)
我前面都是把教科書先列在主食閱讀類裏面,是為了說明主食閱讀會隨著時間過去而逐漸為人所淡忘的一種特質。
但是真正說起來,教科書還不能說是主食。
因為它的意圖是,為了透過國民教育將國民的素質達到一定標準,所以要經過一些在國家層次所決定的課程綱要,再由某些特定的人來編寫內容。這種經過一群人,在特殊目的之下,經過如此精密加工而製造出來的“食物”,實在不能把它和澱粉質畫上等號。
比較適合的說法,教科書,是維生素──經過提煉之後,說是可以補充我們營養的維生素。你可以說,國文是維生素A,數學是維生素B,但,就是一系列的維生素。
本來,維生素是可以經由天然食物獲得的,所以,教科書這種維生素,理論上只是我們可以有的選項之一,沒有需要重視到那個程度的必要。民初的教育家夏丏尊說:“教科書專為學習而編,所記載的只是各種學科的大綱,原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翍作,但對於學習還是有價值的工具。”就是這個意思。
但是今天,因為升學的考試題目是根據教科書的內容而來的,所以學校教科書這種提煉出來的維生素,就占上了一個極其有利的位置。逐漸地,它被視為最重要的飲食,甚至,唯一的飲食。
在過去,臺灣的教科書綱要是由國家層次的教育部所擬定的,然後教科書的內容,也是由國立編譯館統一編制的。所以,可以說維生素的配方是一家所定,根據這個配方去產制的工作,也是集中交由一家。
後來,臺灣的教科書開放民營。雖然課程綱要仍然是由教育部決定,但是教科書內容的實際編寫與印製,則不再由國立編譯館統一負責,開放給各民間出版社各自編制各自的版本。這個情況,像是說維生素的配方仍然是一家所定,但是許多廠商都可以根據這個配方去自行產制──只要配方裏規定的元素都達到,各廠商可以自行添加其他材料。
那考試參考書及補習班又是什麼呢?
考試參考書就是主張考試要來的時候,連高密度的維生素都不夠用了,因此,必須使用類固醇,或興奮劑。而那些號稱幫助考前最後衝刺的補習班,則是提供大量類固醇與興奮劑的轟趴。
如果接受我上面所做的歸納,那麼我們再回想一下中學六年時期,我們在父母與師長的要求下,如此以教科書和參考書為閱讀的中心,甚至生活的中心,到底有多好笑了。──暫不說多令人惋惜。
今天,明明不論是網路還是書籍,都提供了那麼多豐富而多元的閱讀選擇,主食、美食、蔬果、甜食,無所不有,但我們卻完全沒有機會享用。就好像說,我們家裏的電冰箱及樓下的菜市場裏,無所不有,但是我們每天被要求的,就是各種維生素,以及高單位維生素。一綱多本之後,維生素不但要吃,還要吃許多牌子的。到了要準備重要考試的時候,則不但要吃這些維生素,還要再加類固醇,以及興奮劑。
而我們這麼把維生素大吃特吃,目的又是為了什麼呢?只為一個──因為考試的目的,是要測驗出你服用的維生素夠不夠多。
這樣說過教科書到底是什麼,以及我們多麼“專注”地對待教科書,以及其關聯的一族之後,也許有助於我們思考,在中學那六年時間裏,我們到底可能錯過了些什麼。
很多父母師長都在感歎現在的學生不讀教科書的時候,只會看一些漫畫或小說,又或者只知道上網去一些他們不該去的地方。他們如果想想教科書,尤其是因教科書而生的那些考試參考書是什麼本質,其實是不必意外於子女為什麼要從這個極端,擺蕩到另一個極端去。
不值得付出那麼多時間的書
也許,它們也沒什麼不好,不過,就是不值得你付出那麼多時間。
有些時刻,讓我很頭痛。譬如年底,有人要我跟讀者推薦一下這一年裏讀了哪些好書。或者,有人問你對你生命影響最大的書有哪些。
我很同意林語堂說過的一句話:“這個世界上沒有一本書是人人所必須閱讀的,只有在某時某地﹜某個環境或某個年齡中一個人所必讀的書。”
培根說過的話,更可以當作補充說明:“歷史使人聰明,詩歌使人富於想砓,數學使人精確,自然哲學使人深刻,倫理學使人莊重,邏輯學和修辭學使人善辨。總之,讀書能陶冶個性。每一種心理缺陷,都有一種特殊的補救良方。”
換用我的閱讀就是飲食的說法,就是世界上沒有什麼食物是你必須吃的。你應該進什麼飲食,應該看你欠缺什麼,需要什麼。因此,在我自己的成長經歷中,對我影響很大的那些飲食,對你可能完全沒有意義,所以,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推薦──除非是先說明某些需求,並說明我的需求是怎麼被滿足的。但那樣,話又可能講得太長了。別人要的,往往只是一些書目。
所以我難以回答。
我也沒法接受“讀好書”的說法。
不談主食、美食、蔬果、甜食閱讀的分類,只是猛的一句“讀好書”,就好像沒來由的一句“要吃好吃的”。主食有主食好吃的,美食有美食好吃的,蔬果有蔬果好吃的,甜食有甜食好吃的,一下子說“要吃好吃的”,從何說起?
何況,指出了“好書”,是不是其他的書都是“爛書”?
而“爛書”又怎麼定義?
我同意伍爾夫的說法。
她說,很多書雖然“實在都沒有什麼價值,甚至可以根本忽略不管,可是偶爾當你看這些殘渣,在其中發現戒指般可貴的破碎片段,而把它們重新加以組合時,那又是多迷人的經驗呀”!
所以,與其說什麼書是爛書不爛書,我倒更願意用這本書值得你花多少時間來評價它。任何書都可能讓你發現一些可供重新組合的殘渣,問題只在於你願意花多少時間──畢竟,對一個讀者來說,最昂貴的成本是他的時間。
也因此,我只能注意什麼可能是一不小心,付出不值得付出那麼多時間的書。
什麼書,讓你容易付出不值得付出的那麼多時間?
大概有以下幾種:
第一種,是它的書名和內容看起來都相當可口(也就是可讀),但實際上這些內容很多是抄別人的──不是抄襲的“抄”,就是抄寫的“抄”。
主食閱讀,由於是滿足一時對某種事情的饑渴感,所以最容易出現這種情況。
像是書名主打《XX之前要做的XX件事》,作者身份卻搞不清楚的書(詳情見附文),還有連“幽默”這種主題,也有作者承認抄襲別人作品而道歉的書,都是這種例子。
第二種,很多作者很勤快,善於抄錄道聼塗説的東西,書裏主要引用大量他人(尤其是當代的他人)的故事。
蒙田很久以前說的:“所以他們在城市的十字路口聽來的流言蜚語,用幾句漂亮的話就可以串聯成一篇美文。”指的就是這種情況。
英國學者約翰.羅斯金(John Ruskin)說:“嚴格地說它們根本不能算是書,而只是一些印刷精美的書信或新聞而已。”指的也是這種情況。
所以,下次如果看到:一、一些書名有意思,但是作者來路不明的書;二、同一個作者能在一個看來能教你很多東西的書名底下源源不斷的妹妺作;三、某一個熱門主題一下子湧現很多類似書名的書,都要提醒自己注意:這些準備用一些輕鬆有趣的內容來博取你歡心、佔用你時間的書,又來了。
第三種,經常出現在美食閱讀裏。一如魚貨會塗上螢光劑來冒充,大閘蟹會有餵食避孕藥成長的,歷史、哲學、文化這一類的主題中,也有很多自己的學問都做不通,卻假裝高深的翍作。
另外,就是前面說過的,這一類閱讀的翻譯著作要注意。太多的外文原翍是經典,但是翻譯出來的中文譯本卻慘不忍睹。
這種書因為不是打著學術就是打著經典的招牌,判別的難度要比第一種高很多,但是事實不然。第一種書,因為很大眾,你以為自己就可以判別,所以很容易就上鉤。但是這一種,只要你保持清醒,在看不懂的時候不要以為是自己的問題,反而容易有警覺,會去探詢一下其他人的意見。以今天網路這麼發達的環境來說,這是不難的一件事。
第四種,經常出現在字典上的問題,值得特別拿出來一談。大陸的詞典有過一個“王同億現象”,許多詞條的解釋一看就知道不通。最有名的例子是,把“不破不立”,解釋成“公安機關受理的刑事案件,能偵破的,就立案,不能偵破的,就不立案”。
字典裏面,麻煩的還有一種面目模糊的字典。看來四平八穩的,生字、解釋、例句,無一不全,和別的字典對照起來,也沒有什麼差別。但問題也就在這裏。和別人沒什麼差別的解釋及例句,本身就沒有特色,甚至可能顯示來源根本就有問題。
所以,對付這一類問題,你一定要有一些check point,當“查哨”用的字。有幾個查哨用的字,打開一本字典,看看這些條目底下的解釋與例句你滿不滿意,有沒有在別的地方看過,比較可以判斷。
蔬果閱讀由於是解釋字詞在不同時間裏的意義與使用方法,因此不斷更新是極重要的。很久沒有修訂的字典,不會是好字典。同理,你買了再好的字典,放在家裏卻多年只用那一本,這也就成了一種要小心的書。
至於甜食閱讀,我覺得最重要的就是它是否讓你轉換了心情。所以,也非常好檢查,只要隨意翻翻,感覺一下這本書是否和你來電,也就夠了。來電,就是你值得花那個時間讀下去;不來電,則別人怎麼推薦也不必理它。
以上怎麼檢查的方法,請參閱192頁《諸葛亮、陶淵明、朱熹、蘇東坡是怎麼讀書的》一文。
一些不愉快的閱讀飲食聯想
“生吞活剝”──是我們讀書的方法。
“味同嚼蠟”──是我們讀書的感覺。
“死啃書”、“啃死書”──是我們對付考試題庫的絕招。
“填鴨”、“硬塞”──是學校對我們的絕招。
“大補帖”、“大補丸”──是補習班和參考書對我們的招攬。
“消化不良”──是我們對自己的形容。
主食閱讀,都有需要的時候紅極一時,時過境遷就沒人過問的特點。“Y2K”的書,是一個代表性的例子。
Philip Kotler談Marketing
我有一次主食閱讀的經驗,很難忘懷。
那是讀Philip Kotler的Principles of Marketing。市面上談Marketing,談行銷的書,不知凡幾,但是Kotler光是對行銷裏一些基本詞彙的定義與解釋,就讓我大開眼界,甚至可說是目瞪口呆。
Marketing的書,總不免提到Needs、Wants、Demands這些辭彙。用中文來說,也總是在一些“需要”、“需求”之類的詞上打轉。經常讓人頭昏眼花。
Kotler卻三言二語就解釋清楚了。他說:
An American needs food but wants a hamburger.
然後又加了一句:
When backed up by buying power,wants become demands.
Kotler 的意思是,need指的是一種人類的基本需求,want指的是一種經過文化與歷史調整過的需求,demand則是一種有購買力在支援的需求。
他三言兩語,就把許多行銷學書裏把你頭都轉昏了的“需要”、“需求”等字眼,解釋得玲瓏剔透。
沒吃過好吃的主食,不知道什麼是真正好吃的主食。Kotler就讓我嘗過一次。
他的 Principles of Marketing 明明是大學用書,但是我卻像讀小說一樣地大嚼了好久(不過,他其他更通俗的翍作裏,卻看不到把need、want、demand 講得這麼清楚)。
美食閱讀,雖然大家都心嚮往之,但是沒有吃主食那麼方便,也往往鼓不起勇氣上前。
像是魚貨也有塗螢光劑來偽裝鮮美的,許多書打著美食閱讀的招牌,也有這個情況。
不敢領教的一些古代經典的中文翻譯版
美食閱讀裏,有很大一塊是古代的經典。
古代的經典,不是中文的文言文,就是其他我們陌生的語種,都需要翻譯。
美食閱讀,經常被這些翻譯糟蹋了。這可能有兩個原因:
一、翻譯的人,本身的美食素養就不夠。
二、他認為一般的讀者本來就會對美食望而卻步,美食搬回家也是擺著,所以唬弄一下也沒有人發現。
所以,要採買美食或是享用美食的時候,千萬要小心。不要被它們唬弄。看不懂的時候,除了懷疑自己的能力外,不要忘了懷疑它們的品質。
我曾經買過一套中文翻譯的古希臘哲學家全集。厚厚的十巨冊,擺在書架上挺好看的,但是翻譯品質卻不敢領教。有關記憶的那個部分,誤譯、錯譯的太多,以至於決定就此讓這一套書從書架上消失。
古代的經典,網路上都很容易查到原文。不要忘了做這種對照。
主食閱讀其他的問題,請參閱第78頁“不值得付出那麼多時間的書”。
甜食,可是要比美食更需要追求品味的噢。
我最喜歡的一道甜食:《帶子狼》
我很愛看漫畫,也出版過很多漫畫。漫畫是我很重要的甜食。漫畫裏,《帶子狼》是我最喜愛的一道甜食。
一個在日本宮廷原本有著崇高地位的武士,遭人陷害,帶著一個五歲的兒子踏上復仇之路。裏面有父子在殘酷現實中,必須相依為命,又必須相互以最大的冷漠維持自己的生命力;有激烈的武打;有日本歷史的典故;有人性最狠毒的壓抑與最激動的奔放;有偶爾飄過的男女場面;還有,最後根本你呼吸都要為之停頓的結局!
這道因為是漫畫而被我說是甜食的閱讀,其實根本把主食、美食、蔬果等各種作用都結合在一起了。這是甜食的顛峰,也代表性地說明了任何飲食到了極致的時候,所呈現的風采。
我太喜歡這套書,所以在臺灣的中文版本,就是我出版的。
如果說讀黃遵憲的《日本國志》是享受有關日本的閱讀美食,那麼描述德康幕府末年的《帶子狼》,就是我享受有關日本的閱讀甜食──極品甜食。
我最喜歡的一道甜食:《帶子狼》
我很愛看漫畫,也出版過很多漫畫。漫畫是我很重要的甜食。漫畫裏,《帶子狼》是我最喜愛的一道甜食。
一個在日本宮廷原本有著崇高地位的武士,遭人陷害,帶著一個五歲的兒子踏上復仇之路。裏面有父子在殘酷現實中,必須相依為命,又必須相互以最大的冷漠維持自己的生命力;有激烈的武打;有日本歷史的典故;有人性最狠毒的壓抑與最激動的奔放;有偶爾飄過的男女場面;還有,最後根本你呼吸都要為之停頓的結局!
這道因為是漫畫而被我說是甜食的閱讀,其實根本把主食、美食、蔬果等各種作用都結合在一起了。這是甜食的顛峰,也代表性地說明了任何飲食到了極致的時候,所呈現的風采。
我太喜歡這套書,所以在臺灣的中文版本,就是我出版的。
如果說讀黃遵憲的《日本國志》是享受有關日本的閱讀美食,那麼描述德康幕府末年的《帶子狼》,就是我享受有關日本的閱讀甜食──極品甜食。
難以下嚥的一種甜食
我說過,我不排斥任何甜食,也不認為給任何甜食加上好壞的標籤是有意義的。但是,我還是要說一下我難以下嚥的一種甜食。
全世界都有一種浪漫的羅曼史(Romance)類型小說。羅曼史小說的元素,是風流倜儻的騎士,遇上一位純潔而美麗的女士,經過誤會與冒險,最後有情人終成眷屬。因而羅曼史小說的主力讀者,也是情竇初開的少女。
幾年前,臺灣出現了一種本土小說。封面的男女主角,不但長相都俊美飄逸無比,畫工也極其精細,浪漫朦朧的效果,你會以為那就是我們本土版的羅曼史小說。但是打開裏面,你會發現,羅曼史小說那種點到為止的浪漫情境,被太多特寫的真槍實彈的場面給取代了。
對這種難以命名的小說,我不是因為什麼道德立場而難以下嚥。只是羅曼史小說有羅曼史小說給人的樂趣,黃色小說有黃色小說給人的樂趣,硬是披著羅曼史小說的外衣,突然塞給你那麼多黃色小說的場面,一口塞在嘴巴裏難以下嚥。
國民教育經過一些在國家層次所決定的課程綱要,再由某些特定的人來編寫內容,如此精密加工而製造出來的中學教科書,其實是一些維生素。考試題型是類固醇與興奮劑。補習班是轟趴。
我們這麼把維生素大吃特吃,目的又是為了什麼呢?只為一個──因為考試的目的,是要測驗出你服用的維生素夠不夠多。
對一個讀者來說,最昂貴的成本是他的時間。所以要小心那些讓你付出不值得付出那麼多時間的書。
有些書,是把“城市的十字路口聽來的流言蜚語,用幾句漂亮的話就可以串聯成一篇美文”,蒙田說的。
歷史、哲學、文化這一類的主題中,很多書你看不懂的話,不要先懷疑自己的能力,也可能是作者根本就沒寫清楚。
字典除了可能有粗製濫造的問題,還有些面目模糊的字典,看來四平八穩,但本身沒有任何特色,也有問題。
《死前要做的99件事》及類似作品
幾年前,有一本書,叫作《死前要做的99件事》,暢銷了一陣。有一天我好奇,去書店翻閱,因為看不太出來作者是何許人,翻久了一點,結果發現書中有三篇文章是直接把我寫的《工作DNA》中的內容,一字不改地搬了過去。
我寫信去給那家出版社。他們說是該書是大陸編的,由大陸授權過來出版,所以他們不知情。出版社給我道歉後,說是把該三篇文章抽掉,另以“修訂版”上市。由於他們說那個“賴純美”是大陸作者,我也難以查證,也就沒多加追究。
其實,我有點好奇,這99件事中既然有3件是抄我的文章,可不可能還有別的文章也有類似的問題?
所以,如果像是《xx前要做的xx件事》這種書名引起你的好奇而購買,我要提醒的是,除非這種書的作者講得出來是什麼人,否則只是用一些文字組合的姓名當作者,則東拼西湊的可能太大,必須小心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