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1-15 新增 http://www.fgu.edu.tw/~kung/post.htm
龔鵬程的文章,煞是有趣~特收錄於此。(2010-11-14)
《書到玩時方恨少》 龔鵬程
人非草木,自然要行走四方。但世上也有一輩人以鄉居不移為高,偶或出離,就要大起故鄉的悲思。寫《茵夢湖》的德國作家施篤姆所說:「東西南北,雖則說是地大物博,想來想去,總不如在家的快活」,大抵便是此類人之座右銘。
而事實上,縱或家中有千般好處,人亦不能不出外去。例如覓食,就非外出不可。古代民人狩獵、游牧,後來游宦、赴考、謀職、商旅,都具有覓食的性質。若耕稼莊田,或設肆坐賈以謀生,固然可以不必奔走於道途,但貨殖交換、採買什物、尋親串友,依然不能不出去走走。何況,家中久坐,亦須調劑,出外旅遊晃盪一番,也還是必須的。
外地當然不同於家鄉。景觀、物態、人情、事理都不一樣,所以足以開益心胸、增廣見聞。走的地方越多,耳目聞見之獲益就越大,故行萬里路更勝於讀萬卷書。
但正如開卷雖說有益,畢竟仍有不少人讀了等於未讀,並未由書本子中獲益。旅行也是。一隻鴨子,讓牠去環遊世界,回來還是一隻鴨子,不會增益什麼。大部分人去旅行亦是如此的。
某次,曾與一群闊人去海參崴。一團人珠光寶氣而茅塞其心,對俄羅斯之風俗民情、海參崴之歷史,一竅不通,亦無興趣,誇靡鬥富,以「台灣經驗」衡量一切事務。我以為他們是鄉巴佬,沒出來見過世面。詢之,始知彼等什麼地方都去過了。其中一人還跟我笑話其同伴,說他們曾去埃及玩,玩完返台時,某君很狐疑地問:「阮不是去北極嗎?哇孫仔要哇拍幾張北極熊的照片給伊,哪攏無看到那個北極熊吶?」旁人說:「啊你嘛幫幫忙!咱去的是埃及,不是北極啦」,某君才恍然大悟:「哦,原來埃及不是北極唷!」
我當時還年輕,聞此奇談,驚詫不已。後來旅行得多了,才知此是常態,雄山、勝水、名城、古蹟間,所遇旅遊人士,十之八九皆為此輩。烏龜吃大麥,根本搞不清楚看了什麼,且在東看西看之後,連去了哪兒也常鬧不清。
邇來亦頗有標榜深度旅遊、文化觀光者。但嗜欲深而天機淺,往往只是帶著一張嘴去旅行,號稱美食之旅或做旅行談吃的報導,何嘗知味乎?其與「海外炮兵團」雖若雅褻不同,性質其實相去不遠。
之所以如此說,是因我對現今文化人之文化素養本就不甚敢恭維,因此也不太相信文化旅遊遊得出什麼名堂。
現在的文化人,當然術業有專攻,在其專業領域,亦儼然若聖若神。但是一旅行,就暴露了大家的無知。
某年在韓國舉行儒學研討會,會畢遊皇宮,大夥兒走到金馬門,一位新加坡代表脫口道:「哦,到了皇宮養馬的地方了」。我匿不敢笑,想起明朝楊守陳的故事。守陳以太子洗馬乞假回鄉,走到一個驛站,驛丞不知洗馬是什麼官,問他:「你們洗馬,一天要洗多少匹馬呢?」他也就漫應道:「勤就多洗,懶則少洗些,不一定的。」這位儒學大教授,不曉得朝廷金馬玉堂的典制,殆與鄉下驛丞相似。但鄉下的驛丞不了解朝廷制度,不足為奇,為何研究中華文化的大學者也不懂呢?這是因現在弄學術的人,只要抱著一兩本書,鑽來鑽去,搭個理論框子,湊些術語,照格式製造些論文,便能出書升等,廁身上庠。故雖貴為教授、大師,除了那一丁點兒知識之外,什麼也不懂。
可是旅行中須要懂的東西,實在太多了。一次我由張家界返長沙,火車上同座一對科學院研究員夫婦,看見火車過處水田驚起白鷺,都很訝異,問:「那是什麼?」我說:「白鷺。王維詩『漠漠水田飛白鷺』的白鷺。」他們一臉茫然,既未見過白鷺,也沒聽過王維。好笑嗎?一點也不。旅行,就算只是走過尋常村陌、只是登山涉水,不去看人文古蹟,也是需要學問的。草木鳥獸蟲魚之名,吾人泰半不識。缺乏博物之功,去做自然之旅,其實就是烏龜吃大麥,何況山川草木鳥獸蟲魚又往往與藝文掌故相關呢。
旅中所涉典故史事,往往又不像漠漠水田飛白鷺那麼簡單。像在各地都可看見的豐碑巨碣,下面常刻一大龜馱著。有點知識的人就會知道那不是龜,乃是龍王九子之一,叫贔屭,善能負重,故以牠來馱碑。可是龍生九子,除牠以外還有哪些,可就不好答了。明孝宗曾以此問李文正,文正答以:一、螭吻,形似獸,性好望,所以用為屋頂獸頭裝飾;一、蒲牢,形似龍,性好吼叫,所以用為鐘紐;一、狴犴,形似虎,有威立,故立於獄門;一、饕餮,好飲食,故用於鼎盤;一、趴夏,性好水,故立於橋柱;一、睚堅,性好殺,故用於刀環;一、金猊,形似獅,性好煙火,故刻於香爐;一、椒圖,形似螺蚌,性好閑,故用為門舖首;一、金吾,形似美人,首尾似魚,有兩翼,其性通靈,不寐,故用於鎖鑰。焦竑《玉堂叢語》卷一特載此事,可見並不易作答。但民間建築上用這些東西卻甚為普遍,其象徵意義遂不容不知。
可是旅人的毛病,卻在於不知就算了,並不深究;又或強不知以為知,不肯虛心下問,或訪書求解。所以遊山的人固然多,讀過該地之山經、地志、草木狀、花卉譜者可說絕少。
至於金石、人物、掌故、藝文、釋道之詳,誰也不甚了了。去玩時,既不可能帶著書去,亦不可能預先曉得會看到些什麼,會有什麼難疑待考之處,有什麼知識須要補充,故亦不知相關的書該有哪些。到了旅遊地,則除了哄觀光客的旅遊介紹外,大抵也買不著什麼真正值得參考的有用之書。回得家去,累極了,睡覺都來不及,又怎有閒上圖書館去翻查資料?縱或去了,地方文獻泰半也蒐集難周,因此終究是弄不清楚的。
故而工夫不在旅中,乃在於平時的涵茹積漸。
如今遊大陸者,每年數百萬人。但如果不懂宗教史、美術史、建築史及音樂史,到底要去看什麼呢?
我見過太多對佛教、道教毫無基本常識,而去遊天台、普陀、雲岡、敦煌;未聞燕王黃金台、燕太子丹的故事,不知趙武靈王射騎、邯鄲學步成語,而去遊燕趙;不知唐宋朝代先後,不曉官制儀注,而遊西安洛陽的人。這些人平時缺少文化涵養,屆臨旅遊地又不虛心,不知「書到玩時方恨少」,東摸摸,西看看,隨任導遊哄弄,與牧人牽掣放牧的羊群無異。那些跑來跑去的羊,能說牠們是旅行家嗎?
《南洋‧山東‧葡萄酒》 龔鵬程
咸豐七年(一八五七),一位廣東潮州大埔黃堂鄉人,叫張弼士,孑身到南洋去謀生,開設酒行賣酒。未久,與當地政府混得熟了,竟獲允承包稅收,包括酒稅、鴉片煙稅、典當捐等。繼而因荷蘭政府之助,又在巴達維亞附近郊區拓墾,開始投資種植稻米、椰子。不過十來年,業務便拓展到荷屬蘇門答臘、英屬馬來西亞,種樹膠、咖啡、中國茶。後更渡過麻六甲海峽,在檳榔嶼創置了產業,成立日里銀行。光緒十二年(一八八六),又建萬裕興公司於檳城,建造航行於亞齊與檳城間的輪船,自任船公司老闆。同時還在英屬文冬、巴生開辦東興公司,經營錫礦,並開闢商場。
在南洋事業如此成功之後,他又將投資之手伸回了故鄉,在廣東建了開建金礦公司、裕益砂磚公司、亞通織布廠等。在汕頭、大埔、廣州等地廣置不動產。到一八九七年,經由李鴻章之舉薦,參與了我國第一家華資銀行(中國通商銀行)之籌辦。後更受清政府封派為檳城代表,成為南洋華人商而優則仕的典型。
某年我在檳城,拜訪了中華學校。我說:「曾於老筆記中讀到清朝末年時,張弼士在此地建天后宮,向朝廷申請賞賜一些代表中華文化的東西,來慰撫僑民思鄉之情。慈禧太后宣賜的物事中,便有《古今圖書集成》一部。因貴校歷史最為悠久,不知是否存在貴校,或是否仍有遺跡可供查考?」該校校長說:「今日天色已晚,明早找人來打開圖書館藏書櫥看看吧!」
於是約了次日一同會勘。該校有老書櫥數架,灰積塵鎖。找管理人來開了看,果然,有一整部武英殿版銅活字康熙時編的《古今圖書集成》。此書在今,已是麟角鳳毛,美國國會圖書館藏得一部,列為重寶,珍什藏護,不遺餘力;在此,則竟閒置於灰垢中。觀之嘆惋。此外尚有《皇清經解》一冊,想是昔年皇家賞賜時,與《古今圖書集成》一併送來,但現在其他各冊已不知流落何方了。
嗟嘆之餘,我更在櫥櫃底層發現有好幾包東西。彷彿是書。但包裹已久,摞出來,灰撲得我一頭一臉。打開來一看,不禁大吃一驚。原來竟是清末民初的各式課本,如五四運動前中小學的官話教材、女校課本、各國政府概說……等,甚至還有嚴復所寫的一種小學生書法範本字帖。此類清末新辦學堂時的第一批教本,恐怕在中國本土都所剩無幾,居然尚得見於此。所謂禮失求諸野,寧不謂然?
每次談及張弼士,我都會想起這段往事。萬里投荒,竟拓建成一個橫跨諸邦的大企業,並保存中華文化於異域,其人其事,殊堪敬佩。
每喝葡萄酒時,我除了會憶及唐人「葡萄美酒夜光杯」的詩句外,也同樣會想到張弼士。
為什麼呢?因為張弼士的事業並不僅在南方,山東煙台的著名葡萄酒廠:張裕葡萄酒,就是張氏創建的。
葡萄酒並不稀罕,許多地方都有,酒廠亦然。故張氏辦這個酒廠似乎也沒什麼特殊之處,何必緬念?
這又要話說從頭了。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這首詩誰不琅琅上口?唸久了,彷彿中國人喝葡萄酒是天經地義的事,忘了葡萄原先根本非中國本土物產,是張騫通西域才帶回傳播的,所謂:「贏得葡萄入漢家」。
葡萄傳入後,葡萄酒的文化當然也隨之傳入。但葡萄雖人人愛吃,葡萄酒卻水土不服,未受國人青睞,一直無法在中土普及。那首歌詠葡萄美酒的詩,你若稍微留意,就會發現它名為︿涼州詞﹀,乃王翰所作,有邊塞風格。因為唐代的涼州,大抵在今日河西走廊的武威一帶,仍是西域之風情,非中原品味也。
中原地區論酒,向來不以水果酒為上品,水果釀造者,一般僅視為甜品飲料。談起釀造技藝,係以米穀釀酒為主流,利用酒麴,控制發酵。葡萄傳入後,中土雖亦用之製釀,但往往採傳統米穀釀酒之法去釀造,結果當然不會理想。縱或不採米穀釀酒法製作葡萄酒,也摸不著西方造葡萄酒之精要。因此中國製的葡萄酒,不是太甜,就是太酸。
這固然是技術問題,但實際上更是文化問題。像我們金門酒廠,造高粱酒,技術超絕;造葡萄酒,便不入流品。非造葡萄酒難於造高粱酒,而是酒文化之內涵與傳統不同所致。
正如台灣街頭不乏麵攤小販,用作「切仔麵」的方式煮麵。把麵條置入漏斗式的斗杓中,放進滾水中泡煮,再倒入碗內,澆上湯水。結果湯是湯,麵是麵,麵且黏結一團,不甚可口。為什麼會如此呢?這就是文化差異使然。閩南人的麵,其實是米粉米線,故切仔麵也者,沏茶之沏也。用水沖燙,名之為沏。乃閩南麵食之法。撮米粉米線,入水中燙之,盛出添湯,便即可食。
但北方傳入之麵食,乃是麥麵所製,不是一燙就能熟的,所以只好放入熱水中去煮。而麵又比較重,置入斗杓中,煮煮就沉了下去,結成一團。若北方人煮麵,則不如是。必先煮水,待水大滾後,將麵條或麵片拋入水中,煮到水沸麵漂,才撈起放入湯碗中。如此,滋味當然較佳。難道閩南人未曾見過北方人煮麵嗎?當然不是,只是其傳統讓他依著沏麵的方式去煮麵罷了。以此例彼,您就可以揣知為何葡萄酒在中土老是製不好了。
張弼士的張裕酒廠卻是一個轉捩點。原因非常簡單,他長期在海外,與英國荷蘭多有來往,明白其中訣竅。因此直接引入外國資本與技術,在煙台釀製葡萄酒。百年滄桑,如今仍在與英國法國技術合作中。
也就是說,張弼士的傳奇、煙台張裕酒廠的故事,正是中西文化交流史的一個切面,足以讓我們想到許多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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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耳其咖啡》 龔鵬程
土耳其的日子,看來是悠閒的。
坐上船,沿著博斯普魯斯海峽走,波光粼粼,鷗鳥時時出沒於舟畔,心情自然甚為悠閒。
旅客的遊船上,同時也搭載著本地人由歐洲赴亞洲,或由亞洲去歐洲辦事。但他們跟觀光客一樣,也東瞧西看,色色新奇。
船走得緩,抵一碼頭便要下客。碼頭邊,往往雜花生樹,樹蔭底下就有茶屋或咖啡亭。下了船的人,倒也不忙著趕路,一頭又鑽進那裡面去了。
由海峽往裡走,連接海峽與金角灣,也連接新市區和老城的,是加拉達橋。橋一端是加拉達塔,另一端是有漂亮噴水池的耶尼清真寺。交通要道,車水馬龍。然而橋上最忙的卻不是車輛與行人,乃是無數拎了魚簍來此垂釣的釣客。一個個趴在欄杆上,把絲綸垂下橋去,腳邊擺滿了盆啊罐的,待魚一上鈎就取下養在其中。
橋底下則是一家家吃烤魚的餐廳。無法或無暇自己釣魚的,例如觀光客,大抵就都麕集在這兒,一邊吃魚,一邊欣賞釣絲飄盪在空中的樂趣。
偶爾釣著了魚,橋上的人扯動釣竿,銀絲離水,一尾柳葉銀鱗便拼命扭動於半空中,冉冉而上。但因橋下並看不見橋上人的雀躍,也聽不見他們的歡呼,因此這感覺仍是靜的,只是陽光下的一幅風景畫,有些「閒看兒童捉柳花」般的閒適趣味。
在伊斯坦堡這新舊交融、歐亞交會的城市,你說它美嘛,好像有些地方也頗髒亂;你說她亂嘛,卻又彷彿秩序井然。貫穿亂與不亂的,似乎即是這一派悠閒的心情或氣氛。
本地人都不慌不忙,躁動的反而是觀光客,又要集合又要趕路,又要拍照又要聽講解,抽空還得採買,或偷眼覷人,尋找獵艷的目標,你說忙不忙?幸而觀光客雖多,浸潤在這閒散的城市氣氛裡,腳步不自覺地也就慢了些。況且走得倦了,能不坐下來喝杯咖啡嗎?一旦坐上咖啡座去,那可就是想焦躁也躁不起來了。
咖啡館咖啡座遍地都是,情調各別,索價也頗不同。不過大抵都是複合式的店或舖,除了咖啡,還兼售其他飲品及食物。飲料亦不見得以咖啡為主,茶或許更為普遍,時尚軟飲料,如可樂、汽水等亦漸流行。
但咖啡是土耳其的驕傲,且物尊其始,故幾乎所有這類店、舖、攤、亭,打出來的招牌都仍是「咖啡」。彷彿我國古代餐館旅邸只把一幅大大的酒帘兒掛出來招攬顧客那樣,一個酒字,概括了休息、打尖、歇腿、進食,並悠閒地喝兩盅等所有的意思。在這兒,咖啡一詞所能給人的感覺,亦復如是。
土耳其不是咖啡的原產地,但它變成一種世俗飲料且傳播至歐洲,卻是土耳其人的貢獻。猶如鬱金香也是由此推廣到歐洲去的。
在此之前,種咖啡的是阿拉伯人,產業中心在摩卡(mokka)。煮出來的黑水,主要是讓伊斯蘭教徒喝了好集中精神,奉事安拉。十五世紀間普及於波斯、土耳其。一般的說法,旅遊書上抄來抄去,都說它傳至維也納,是一六八三年土耳其戰敗後倉皇撤走,留下了許多袋咖啡豆,維也納人烘焙研磨後煮成熱漿出售並開了一家叫「藍色瓶子」的小店,遂為歐洲咖啡館之濫觴。
其實早在一五八二年奧古斯堡一位醫生饒沃夫(Leonhard Rauwolf)就發表過文章贊美過這種飲料。因他前些年曾在東方旅行,故對此物能有所了解。一六六○年左右,大宗咖啡也已由馬賽、威尼斯進口到歐洲了。故咖啡因土耳其戰敗而戲劇性地傳入歐洲云云,怕是經不起推敲的。
歐洲咖啡文化傳自土耳其的證例,卻也不難找。據我所知,一六五二年英國倫敦就有了咖啡館,是一位商人到土耳其伊士麥(Izmir)地方帶回一名希臘傭人後開設的。一六五○年,馬賽商人狄拉羅克去君士坦丁堡玩,也帶回了許多咖啡,一六七一年就索性自己開店賣起這項飲品了。其後,巴黎也開始流行土耳其式煮咖啡之法,亦即先烘烤,再將豆子磨成細粉,然後用金屬杓子盛著煮,煮沸後略移開,再煮。因為路易十四於一六六九年接見土耳其公使時,公使就呈奉了咖啡,使得巴黎社交界一時為之風靡。
而更早的,是匈牙利。匈牙利於一五四一年跟土耳其交戰失敗,蘇萊曼二世佔領其地達一百四十五年。這期間,教堂固然都改成了清真寺,土耳其人的生活方式,例如洗澡和喝咖啡,自然也都普及於匈牙利境內。待一六八六年基督教神聖聯盟將土耳其勢力逐出時,匈牙利人喝咖啡的習慣,早已養成了。這可是在傳說咖啡輸入維也納之前一百多年吶!
不過,當時歐洲咖啡之盛行,雖受啟迪於土耳其,而似乎只學到了煮製的方法,沒學到文化。因為那時認為咖啡最主要的功能是提神。相較於舊的飲料,啤酒和葡萄酒,咖啡特顯其理性、智性色彩,天主教徒及清教徒都被鼓勵喝咖啡。以免酗酒,甚至宣稱咖啡有禁慾之效。以致一六七四年倫敦婦女還散發過一種反對咖啡的傳單,說男人若都喝咖啡禁慾了,女人可怎麼辦。到十九世紀,還有詩人米什萊(Jules Michelet)在歌頌:「那些小酒館從此退出舞台/骯髒的小酒館退出歷史舞台了/就在半世紀前/它們還讓年輕人整天流連於酒桶和娼妓間/……咖啡/這種不含酒精/令人清醒的強智飲料/給世界以純潔和健康……」。聽此贊歌,即知學界除了熱衷探討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之關係外,還頗有人研究咖啡與新教倫理之關係,實非無故。
土耳其咖啡不是這樣的。
一六六○年左右,法國學者狄戴豐樂(Jean de Thevenot)即在其《東方遊記》中描述土耳其咖啡舘文化說:在那些公共咖啡座上,沒有階層和信仰的差別,每個顧客都是一樣的。去咖啡館不比上酒館是不甚光彩的事。到那兒,只為了娛樂、放鬆。館外放著長凳和草蓆,客人可以自在地在那裡呼吸新鮮空氣,或觀察來往行人。老闆有時也會請歌手或奏笛子、拉小提琴的人來助興。
這一派民主情調,恰可與歐洲當時森嚴的貴族階級社會相對照;而自由、娛樂、放鬆休閒的咖啡文化,顯然也與歐洲之理性精神、禁欲訴求逈然異趣。
不是只有他獨具慧眼看出了土耳其與歐洲文化的差異。我認為這種差異甚為明顯,而且迄今並無太大變化。歐洲的形象,在我國人,特別是女士心目中,總以為是浪漫、優雅閒適的。殊不知支配近代歐洲的,乃是啟蒙運動以來之理性精神;而整個社會雖說講民主、講人權,但政治權利與社會人格並非同一回事,階級氣息無處不在。土耳其則不然,故其咖啡文化也就兩樣。
一九一一年,法國畫家柯希西耶的另一本《東方遊記》對此也有類似的觀察。〈在土耳其土地上〉提到他抵一小城,每進入一座花園,主人都會拿出玫瑰花醬來招待。要走時,也會在客人身上灑玫瑰香水。在咖啡館,老闆本來蹲在一個沙發上,見到他們來,即趕忙起身,從火爐裡夾出燒得通紅的炭塊,為他們點煙。在糕餅舖,不小心碰翻了兩個玻璃杯,掏錢賠償,老闆也連連擺手,執意不收。這些,都讓他覺得:「土耳其舊都仍然充滿華貴之氣,一些善良的土耳其老人,還恪守著純粹的東方傳統。在我們看來,他們是真正的聖賢」。
在這個大背景認識下,他形容咖啡館:地上放些長椅,形成一個小圈子。長椅上鋪著地毯。本地人都脫了鞋,登上長椅,蹲下來喝咖啡,「這種方式很瀟灑、乾淨,顯得他們過日子很規矩。這也免得我們像筋疲力竭的木匠,或因花天酒地掏虛了身子的年輕人那樣,得把手撐在桌子上。你們也知道,這裡人喝咖啡,用的是小杯;喝茶,則用梨型的玻璃杯。兩者都是一個銅板一杯,一般人也喝得起幾杯」(一家咖啡館)。
從他歐洲人的角度看,歐洲人在酒館、咖啡館裡太頹唐,沒規矩;土耳其人有規矩,可又瀟灑。而且咖啡舘不講身分、排場與裝潢,具民主精神。土耳其當時已濡染了歐洲習氣,某些咖啡館「採用了歐洲方式,擺上維也納的桌子,先付費後消費」(清真寺),令其大為不滿。他希望這古老的東方傳統仍能保持,勿隨歐洲般庸俗化。所以對咖啡館中一老人深致其企盼:「懸鈴木下開著一家咖啡館,有個老頭一直在吹著風笛。一連幾個小時,吹著同一組旋律。此時此刻,他體現的,是這個民族深沉的執著」(亂糟糟的、回顧與遺憾)。
我在伊斯坦堡等地也看到了他所說的一些景象:玫瑰香水、燒紅的火炭、鋪著毯子的長椅,一杯茶或咖啡一元,乃至三杯一元,瀟灑而又規矩,聚在一塊兒喝茶的老人家,以及兀自彈著馬德琴的朋友。覺得彷彿近一百年都沒什麼改變。
他描述的底下這一段,尤其傳神:「咖啡館裡有上百個土耳其人,他們都在聊天,聲音卻不嘈雜刺耳。水煙筒裡噗嚕噗嚕地傳出聲響,煙霧瀰漫,空氣都變成了藍色」。
他講的這處咖啡館,是在墳地的。桌子間壘著三個墳堆,旁邊一株樹上掛著燈籠,通宵不熄,而客人則在其間喝著咖啡、抽著水煙。他覺得這是土耳其最有詩意、最動人、最有感染力的場景。
我在伊斯坦堡也去過一區墳地,就在大市集旁的清真寺畔。長楊高樹,有花架撘出一個小院,墳側巷弄間有童子正燒著火炭。我由巷子踱進去,便見得這一處咖啡館裡聚集了上百人,都在聊天,卻一點兒也不吵嘈雜,反而頗為靜謐幽深,甚至還聽得到鳥鳴及羽翅撲撲掠過枝椏的聲音。人坐在舖了毯子的長椅上,旁邊座上有茶有咖啡,可是空氣中彌漫著水果的氣味。
原來大家都在抽水煙。煙筒如大爐臺,侍者用火鉗鑷起小塊火炭,放在筒頂,薰著煙絲後,客人就ㄧ長皮管吸之。煙氣先下沉到水裡,噗嚕噗嚕地傳出聲響。然後客人盡力一吸,煙氣入喉,徐徐噴吐,煙霧縈繞。但因水煙多是蘋果、香蕉等滋味,尼古丁又經水袋過濾,煙霧略散之後,剩下的竟不是燒紙捲和尼古丁的煙氣,而是水果茶似的酸甜味兒。
環著咖啡座的花樹上也點著燈,旁邊還有十幾家工藝舖子,展示且製作著玻璃、陶瓷、地毯、編織、鑲嵌等藝品,但並不拉人買,因為他們自己也一人一管水煙,正抽著呢!
這裡,熱鬧而安祥、瀟灑又規矩。我不抽煙,但在此看人抽,喝喝茶、喝喝咖啡、看看花樹、看看墓碑、看看工藝品,靜坐以待夕。乃是在伊斯坦堡最覺有意義、有情味、有身心清適之感的時光。離開伊斯坦堡之前,還刻意覓到該處,又坐了一下午。
這才是我所謂的悠閒,此中有真意,非僅一般所稱之閑散而已。
而柯布西耶和我,相去百年,竟然品味到幾乎一樣的這等土耳其情韻,看來亦當歸功於他所說的土耳其人那種執著。
可是在柯布西耶那時,他已注意到土耳其正在歐化了,咖啡館未必仍能守其故轍,整個國家亦然。在〈兩處仙境,一個現實〉一文中,他形容在博斯普魯斯海峽上所見,宛若仙境;可是「周圍一片土耳其式的安靜」中,他卻發現了一個現實:「青年土耳其黨啊!這是多麼不幸的開端」,他感嘆道。
青年土耳其黨就是一九○九年領導革命,推翻蘇丹政權,建立現代土耳其的政黨。它雖於一九二六年解散,但其前後正是土耳其脫胎換骨的時刻,建立共和、頒布憲法、採用以拉丁文為字母的新土耳其文,銳意革新。與日本明治維新或我國辛亥革命乃至五四新文化運動相似,均有古老東方帝國自我蛻變,改從歐西文明之意。
日本、中國、土耳其,在那時皆已感到非如此改革圖存不足以救亡,改革之典範則是歐洲。故日本有「脫亞入歐」之論,中國也有陳獨秀說要把中國建設成「今日莊嚴燦爛之歐洲」(見〈文學革命論〉)。中國五四前後有《新青年》,土耳其則有青年土耳其黨,而且脫亞入歐,奮鬥迄今,仍積極在調整其體質,準備加入歐盟。在這些國家,百年來,主要氣力幾乎就都花在如何歐化上。歐化或曰現代化或曰什麼,但總之,國家社會之主流思潮與動力即在於此。
柯布西耶卻顯然對此不甚欣賞,感覺新青年之崛起,恐怕是個不幸的開端;他認知到的純粹的東方傳統,遂將澌滅了。
其實何止柯布西耶?當時歐洲「一般學者頗厭棄西方物質文明,傾慕東方精神文明」(王光祈〈旅歐雜感〉,收入《少年中國》二卷八期)。欲由東方傳統文化中尋找補救西方現代化弊病者,比比皆是。如一九○七年至一九一七年英美詩人如龐德、休姆等在倫敦與巴黎推展的意象主義運動,頗取法於中國、日本;艾略特之現代詩則頗汲挹印度文明,其意殆均與柯布西耶相仿。
當時此類思想之直接刺激,是一次世界大戰,但思想之潛流卻興起甚早。對工黨革命以來歐洲發展之整體不滿,蘊蓄已久。且不說馬克斯之批判資本主義,其友人莫里斯(William Morris)就曾主張一種「手工藝社會主義」,拒絕蒸汽機、工業化,要在鷗鳥翔集的豌豆河上建一個用水力印花布的手工作坊,欲以此為基礎,重建一個新社會秩序。這樣的人,文化上大抵都是有鄉愁的,希望回到工業革命現代資本主義以前的美好社會。那樣的社會,當時歐洲已不可見,但一旦旅行至東方,便彷彿邂逅、晤面相親,不免他鄉遇著故知,大有同氣連枝之感。
孰料這被讚美著的東方,本身卻正躁動著,滿擬全扔了舊的去學習歐洲呢!
土耳其目前如雨後春筍般開設的,多是賣拿鐵、卡布奇諾、Espresso乃至美式咖啡的店。裝潢新麗、窗明几淨,不抽水煙,也不讓人用精巧的小瓷杯喝紅茶了。咖啡磨得粉細、用銅杓慢慢熬煮,過於費工,現在也已改用濾紙或壓縮機。手指一按,咖啡嘩嘩嘩便盛滿一大碗,豈不正符合這速食時代之節奏?看來由土耳其學得咖啡烹製技術的歐洲,現在正把歐洲咖啡文化回銷並改造著土耳其。悠閒的伊斯坦堡還能如此悠閒嗎?似又不能無疑。
土耳其現代詩人Orhan Veli Kanik(1914-1950)有首〈我聆聽伊斯坦堡〉,其中有兩節是這樣說的:
我聆聽伊斯坦堡,閉上雙眼
宿醉在昨日的玩樂
昏暗船屋和海邊的別墅
靜止在南風的嗚嗚中
閉上雙眼,我聆聽伊斯坦堡
閉上雙眼,我聆聽伊斯坦堡
一個妖艷的少女
走在人行道上
咒罵,挑逗的歌謠
我聽到有樣東西
從手中落地
想必是一朵玫瑰花
我聆聽伊斯坦堡,閉上雙眼
昨日玩樂,以致宿醉於海陬,可視為伊斯坦堡舊日榮光之隱喻,風聲嗚嗚則代表時代已然產生變化。少女,不妨視為今日伊斯坦堡之化身,她該何去何從呢?有人批判她、有人勾引她,而她手中那朵玫瑰,也就是那令柯布西耶讚嘆足以顯示其華貴身世的玫瑰花玫瑰醬玫瑰露,或許就會要遺失了!
詩人慣作憂世語,我們未必一定要聽他的。且閉上雙眼,飲一杯土耳其咖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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