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October 27, 2011

2011-10-27 《春滿燕園》季羨林

《春滿燕園》 季羨林

燕園花事漸衰。桃花、杏花早已開謝。一度繁花滿枝的榆葉梅現在已經長出了綠油油的葉子。連幾天前還開得像一團錦繡一樣的西府海棠也已落英繽紛,殘紅滿地了。丁香雖然還在盛開,燦爛滿園,香飄十裏;但已顯出疲憊的樣子。北京的春天本來就是短的,“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看來春天就要歸去了。

但是人們心頭的春天卻方在繁榮滋長。這個春天,同在大自然裏一樣,也是萬紫千紅、風光旖旎的。但它卻比大自然裏的春天更美、更可愛、更真實、更持久。鄭板橋有兩句詩:“閉門只是栽蘭竹,留得春光過四時。”我們不栽蘭,不種竹,我們就把春天栽種在心中,它不但能 過今年的四時,而且能過明年、後年不知道多少年的四時,它要常駐在我們心中,成為永恆的春天了。

昨天晚上,我走過校園,四周一片寂靜,只有遠處的蛙鳴劃破深夜的沉寂,黑暗仿佛凝結了起來,能摸得著,捉得住。我走著走著,驀地看到遠處有了燈光,是從一些宿舍的窗子裏流出來的。我心裏一愣,我的眼仿佛有了佛經上叫做天眼通的那種神力,透過牆壁,就看了進去。我看到一位年老的教師在那裏伏案苦讀。他仿佛正在寫文章,想把幾十年的研究心得寫下來,豐富我們文化知識的寶庫。他又仿佛是在備課,想把第二天要講的東西整理得更深刻、更生動,讓青年學生獲得更多的滋養。他也可能是在看青年教師的論文,想給他們提些意見,共同切磋琢磨。他時而低頭沉思,時而抬頭微笑。對他說來,這時候,除了他自己和眼前的工作以外,宇宙萬物都似乎不再存在。他完完全全陶醉於自己的工作中了。

今天早晨,我又走過校園。這時候,晨光初露,曉風未起。濃綠的松柏,淡綠的楊柳,大葉的楊樹,小葉的槐樹,成行並列,相映成趣。未名湖綠水滿盈,不見一條皺紋,宛如一面明鏡。還見不到多少人走路,但從綠草湖畔,丁香叢中,楊柳樹下,土山高尖卻傳來一陣陣朗誦外語的聲音。傾耳細聽,俄語、英語、梵語、阿拉伯語等等,依稀可辨。在很多地方,我只是聞聲而不見人。但是僅僅從聲音裏也可以聽出那種如饑似渴地迫切吸收知識學習技巧的熾熱心情。這一群男女大孩子仿佛想把知識像清晨的空氣和芬芳的花香那樣一口氣吸了下去。我走進大圖書館,又看到一群男女青年擠坐在裏面,低頭做數學或物理化學的習題。也都是全神貫注,鴉雀無聲。

我很自然地把昨天夜裏的情景同眼前的情景聯繫了起來。年老的一代是那樣,年輕的一代又是這樣。還能有比這更動人的情景嗎?我心裏陡然充滿了說不出的喜悅。我仿佛看到春天又回到園中:繁花滿枝,一片錦繡。不但已經開過的桃樹和杏樹又開出了粉紅色的花朵,連根本不開花的榆樹和楊柳也是滿樹紅花。未名湖中長出了車輪般的蓮花。正在開花的藤蘿顏色更顯得格外鮮豔。丁香也是精神抖擻,一點也不顯得疲憊。總之是萬紫千紅,春色滿園。

這難道僅僅是我一個人的幻象嗎?不是的。這是我心中那個春天的反映。我相信,住在這個園子裏的絕大多數的教師和同學心中都有這樣一個春天,眼前也都看到這樣一個春天。這個春天是不怕時間的。即使到了金風送爽,霜林染醉的時候,到了大雪漫天,一片瓊瑤的時候,它也會永留心中,永留園內。它是一個永恆的春天。






《春歸燕園》
淩晨,在熹微的晨光中,我走到大圖書館前草坪附近去散步。我看到許多男女大孩子,有的耳朵上戴著耳機,手裏拿著收音機和一本什麼書;有的只在手裏拿著一本書,都是凝神潛慮,目不斜視,嘴裏喃喃地朗誦什麼外語。初升的太陽在長滿黃葉的銀杏樹頂上抹上了一縷淡紅。我們這些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面對著那一輪真正的太陽。我只感覺到滿眼金光,卻分不清這金光究竟是從哪里來的了。

  黃昏時分,在夕陽的殘照中,我又走到大圖書館前草坪附近去散步。我看到的仍然是那一些男女大孩子。他們仍然戴著耳機,手裏拿著收音機和書,嘴裏喃喃地跟著念。夕陽的餘暉從另外一個方向在銀杏樹頂上的黃葉上抹上了一縷淡紅。此時,我們這些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同西山落日比起來,反而顯得光芒萬丈。

  眼前的情景對我是多麼熟悉然而又是多麼陌生啊!

  十多年以前,我曾在這風景如畫的燕園裏看到過類似的情景。當時我曾滿懷激情地歌頌過春滿燕園。雖然時序已經是春末夏初時節;但是在我的感覺中卻仍然是三春盛時,繁花似錦。我曾幻想把這春天永遠留在燕園內,“留得春光過四時”,讓它成為一個永恆的春天。

  然而我的幻想卻落了空。跟著來的不是永恆的春天,而是三九嚴冬的天氣。雖然大自然仍然巋然不動,星換鬥移,每年一度,在冬天之後一定來一個春天,燕園仍然是一年一度百花爭妍,萬紫千紅。然而對我們住在燕園裏的人來說,卻是“鎮日尋春不見春”,宛如處在一片荒漠之中。不但沒有什麼永恆的春天,連刹那間春天的感覺也消逝得無影無蹤了。當時我惟一的慰藉就是英國浪漫詩人雪萊的兩句詩:

    既然冬天到了,
    春天還會遠嗎?

我堅決相信,春天還會來臨的。

  雪萊的話終於應驗了,春天終於來臨了。美麗的燕園又煥發出青春的光輝。我在這裏終於又聽到了琅琅的書聲。而且在這琅琅的書聲中我還聽到了十多年前沒有聽到的東西,聽到了一些嶄新的東西。在這平凡的書聲中我聽到的難道不就是千軍萬馬向四個現代化進軍的腳步聲嗎?我聽到的難道不就是向科學技術高峰艱苦而又樂觀的攀登聲嗎?我聽到的難道不就是那美好的理想的社會向前行進的開路聲嗎?我聽到的難道不就是我們的青年一代內心深處的聲音嗎?不就是春天的聲音嗎?

  眼前,就物候來說,不但已經不是春天,而且也已經不是夏天;眼前是西風勁吹、落葉辭樹的深秋天氣。“悲哉秋之為氣也”,眼前是古代詩人高呼“悲哉”的時候。然而在這春之聲大合唱中,在我們燕園裏大圖書館前的草坪上,在黃葉叢中,在紅樹枝下,我看到的卻是陽春豔景,姹紫嫣紅。這些男女大孩子一下子就成了巨大的花朵,一霎時開滿了校園。連黃葉樹頂上似乎也開出了碗口大的山茶花和木棉花。紅紅的一片,把碧空都映得通紅。至於那些“霜葉紅於二月花”的霜葉,真地變成了紅豔的鮮花。整個的燕園變成了一座花山,一片花海。

  春天又回到燕園來了啊!

  而且這個春天還不限於燕園,也不限於北京,不限於中國。它伸向四海,通向五洲,彌漫全球,輝映大千。我站在這個小小的燕園裏,仿佛能與全世界呼吸相通。我仿佛能夠看到富士山的雪峰,聽到恒河裏的濤聲,聞到牛津的花香,摸到紐約的摩天高樓。書聲動大地,春色滿寰中。這一個無所不在的春天把我們聯到一起來了。它還將不是一個短暫的春天。它將存在於繁花綻開的枝頭,它將存在於映日接天的荷花上,它將存在於遼闊的萬里霜天,它將存在于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嚴冬。一年四季,季季皆春。它是比春天更加春天的春天。它的蹤跡將印在湖光塔影裏,印在每一個人的心中。它將是一個真正的永恆的春天。